陆家满房的信海老人的七十一大寿是轰动整个九座寮庄的一件大事情。当然这也并不是因为这个岁数有什么了不得,主要还是由于陆家满房的铺张。据传到外头的消息,主要有下面几样:一、打一棚采茶;二、杀两头二百斤大猪;一二、预定请五十桌客人;四、做三石米的(左米右齐)粑。其他鸡鸭鹅等不计其数,至少也有一百只。
在附近几个庄来说,这些数目纵然还不到空前绝后,但也是一百年来居民们安定下来以后数得上的大排场之一了。
戏棚搭在祖堂前广场上,这也是这个广场的首次壮举。做为演戏的场所,它不能说是十分宽大,然而约略估计,也可以供三四百个人站着欣赏一场精采的采茶戏。且不说别的那些数字,单单这一棚采茶就已经够吸引附近几个庄的人们了。那时节,庄民们看戏的机会可是太少太少了。每一个庄一年一次的平安戏,那是要演改良戏的。如果一个人肯跑,他可以随着戏班每天换一个庄去看平安戏。做平安戏的庄是家家户户都要大宴宾客的,于是乎他们有吃的,有玩的,兼可看一场戏──这就是这些庄人们一年一次的狂欢季节了。除了这以外还有个中元节,照例也在庙前搭几个戏棚演戏,有改良戏也有采茶,通常是三天,除了这些以外,由人们就没法看到戏了。如今凭空添了一场,难怪大家都那么期待了。
然而却也有一个反对这棚戏的演出的人,那不是别人,正是寿星信海老人。
本来,仁烈兄弟三个就料到父亲不会喜欢他们大事铺张。信海老人在某些方面十分欠缺经济观念,例如他出门教门馆,束修往往都是很可观的,就是不出门时,自己的私塾里的外来学生们的奉敬,为数也不算少。可是他从来也不想把这样的银钱拿出来充做家用。为了一幅字或一幅画,他经常可以倾出所有。好像他有个牢不可破的信念,就是俗事所需才可以用俗事所得,而雅事所需则必须用雅事所得,凡家计生产方面的收入支出都归于俗的一类,文笔字画方面的才算是雅的,分得清清楚楚,一丝不苟。在雅的这一方面尽管他是慷慨大方,而另一方面却禀承庭训,十分地俭约节省。他过去不喜欢儿子们为他做寿,纵然是六十一、五十一的大寿也以简单为原则,原因便在这儿。
信海老人有个很喜欢讲给子侄们听的故事,这故事每一个晚辈的人们都从他口里听过不少次了,他还是一有机会就不嫌反覆地讲来讲去。那故事是这样的:天贵公有一次到邻庄去做客。吃完了一顿丰盛的酒菜回到半路忽然内急了。本来是应该忍住的,可是实在没法忍下去了,便在路边竹丛里解了下来。他不忍把那污物丢弃,想来想去才想到了一个妙计,就是拣了几片竹笋壳把它包起来,提在手里带回去。回到家,小孩子们看见了,以为是老人家买了什么“等路”回来,纷纷围拢过来要“等路”。“哼,你们这些小猴子祇晓得要吃,吃吧,拿去吃吧。”他说着把它打开,小孩子都捏着鼻子跑开了。
信海老人的口吻好像是当做笑话来讲的,然而无可否认,他是要藉此来让子孙们明白先人们创业是怎样地不容易,怎样地俭省而爱惜一切可用的东西,是有着深刻的教育意义含在里头的。
生日前一天傍午时分,信海老人就带着两个孙子阿鉴和阿铿回来了。一身绸质的玄色长袍,雪白的发辫和须眉,胖胖的躯体,胖胖的脸,长而下垂的耳朵,手里拿着一根拐杖,看来是那么威严而不失飘洒脱。
老远老远阿鉴和阿铿这两个孩子就飞奔地跑回来。如今这仁勇的两个孩子,一个十四岁一个十岁,是信海老人最宠爱的孙子了,他们都聪明、活泼、可爱。经常地跟随在祖父左右,一方面是为了读书方便,另一方面也为了给祖父作伴。两个小孩奔到祖堂前院就连连地大喊阿公回来了。这时候,那前院里的戏棚已经搭好,好多好多来帮忙的人们在那儿来来往往进进出出。正厅前的红幔也已挂出来,一派喜气洋洋。满房的人们听到了这两个小家伙的喊声,立即一阵紧张,接着是互换一个会意的眼光,然后空着手的以及空得下手的都到前院的墙门边来迎接了。
老人脚下的布鞋轻松地踏着地,拐杖随着步子而起落,已经走了近两个钟头的路子了,但连一丁点倦意也没有。
“阿爸,你回来啦。”首先是老大仁烈,上前恭敬地垂手肃立叫了一声。
“阿爸,你老人家真会走路啊。”老二仁智接着说。
“阿爸,这么早就到了。”老三仁勇也肃立致词如仪。
于是阿公啦、满叔公啦、满叔啦、先生公啦、阿伯啦,各种各样的集中在信海老人身上的称呼响成一片。在这声响中,信海老人缓缓地移着步子,银髯飘忽,泛着红光的面孔上漾着愉悦的笑,不时地点着头左右看看。许多他的子侄们脑子里都有个共同的感觉:他是多么伟大的老人家呀……
然而信海老人的笑并没法维持多久,当他走进前庭没跨多少步,倏忽地,那么明显地,他的笑就消失了,眼光也同时地从愉悦柔和变成尖锐严肃,那种变化委实太突然太严重了,使得众人的声响都为之暂时变低变小。不过没有人能够察知这变化的来由,除了那三兄弟之外,虽然那曾是在他们意料之中的,可是他们仍禁不住地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们无言地互诉着:一场风暴看来免不了啦!
信海老人迳直地进了内房,三个兄弟也跟上去。他们必需挺下去,不管那风暴是怎样厉害,甚至老人要用他惯常的手法──就是用担竿来对付顽皮的读书仔──也得挨下去。
信海老人在一把藤椅落坐。老大仁烈马上倒了一杯茶奉上去。
“阿爸……脚一定跑累了。”
老人没答,也不接过茶,仁烈祇得把茶杯放在椅边的茶几上肃立一旁等候发落。风暴前总是最静寂的,他想着。
老二仁智较镇定,他是仗着曾经是父亲的最宠爱最得意的儿子地位,不无有恃无恐的心情,不过他也禁不住让思绪往坏的方面想:会是取消打采茶吗?……定银五个银已经给了,还有传出去的风声,这些都没法收回的。陆家满房的兄弟的面子将会扫地了啊……
祇有老三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他是不在乎的,一切都不在乎的。记得十五六岁时的事吧。有一次他没把书背好,却溜到阴阳潭去钓鱼,挨了几下父亲的担竿。他不以为那有多么痛,可也感谢那时还在世的祖母适时地拦阻了父亲,使他祇被揍了五六下就了事。腿上的乌青直到一个月后都还没有消褪尽净。总不致于再重复二十年前的事吧,他想着。
信海老人坐定后就开始吸烟了,仍然是那凝重的眼光。那是打从长山来的“生烟”,黄澄澄地,幼细得像婴孩的毛发。他用他那长长的指甲拈起一小撮,轻轻地揉成一小团,塞进水烟筒的烟锅里。仁智早已替他点好纸捻了,正在冒着一缕青烟。他把它取过来,凑进嘴巴前噗地一吹,青烟变成了一小朵火焰。咕噜咕噜……他轻轻地吸着,立即一阵芳香弥漫在整个房间里。
一筒又一筒。沉重的静默包围着父子四个人。
老人终于搁下水烟筒,喝一口茶,继之是几声轻微的咳嗽。
“谁说要打采茶的?”
声音倒平静而温和。可是这就更使人感到意外了,三兄弟不由得又互换了一个眼光。仁烈感到一阵窒息,不过他是老大,必需由他回答。他说:
“我们三个人商量决定的,阿爸。”
“浪费!”声音仍低沉,但有一股隐隐的力量,击在兄弟三人的心上。
“阿爸。”老二仁智不得不挺身出来了:“虽然有点浪费,我们也很明白,可是这是七十一大生日,我们陆家人还……”
“还怎样?”老人冷冷地催促。
“还花得起,并且也是应该的。”
“应该!太不应该了!你们祖父天贵公当年做八十一都没有这么铺张。你们应该还记得吧?”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仁智轻晃着说。
“闭住你的嘴!你们都给我滚开!”
“是。”
三个人同时应了一声匆匆地退了出来。总算过去了,他老人家没说不,这就是认可了。出到房门外,老大老二俩都相视苦笑了笑,祇有老三若无其事地走他的路,头也不回地去了。
下午起远路的亲戚们陆续地来到。信海老人有还在世的三个姊妹,她们都有一个儿子或孙子一块来,还有就是老人的四个女儿。除了这些血亲以外,大姑崁的宗族也有人来。他老妻的娘家,几个媳妇和一个孙媳妇的娘家也都派人来。这些人大概到傍晚时分便到齐了。这可说是陆家的满房的远亲近戚的大集会了。这样一个大家庭竟不能容纳这许多人,以致有一部分不得不疏散到头房二房去借宿一宵。
夜里,不仅家里热闹非凡,准备工作也到了高潮。这儿,那儿,都有一堆一堆的人,有切菜的,有专门杀鸡鸭的。峨眉沟边也有几堆人在拔鸡鸭毛、破肚、洗内脏等的,洗碗筷的当然也一大堆。
后禾埕上是宰猪的大场面。十几个壮汉在手忙脚乱地工作,料理两头大猪。黑黑胖胖的大家伙,不多久给刮成白白的了,然后切下头割成两片,再后给切成一大块一大块,于是五六只菜刀橐橐地响成一片,一大篓一大篓的猪肉便给送进了厨房。
仁烈在这当中是最忙的一个人,每一项工作都要他来出主意。例如为了这些准备工作他预备了三十枝点蕃仔油(即煤油)的火把。可是这数目自然还是不够,于是他得临时去找老庚伯再锯了十枝竹筒,为了赶时间,还得亲自去找烂布。他不停地奔忙,不停地呼喊,直到鸡啼了才得到抽点空儿躺躺的机会。
天亮了。仍然是个好天气。
早饭后,信海老人就换上了长袍,加上马褂,头上戴上了红缨帽,在公厅接受子侄们的磕头跪拜。他毕竟还是乐开了,不停地笑着,脸上的红光更红了,跟神案上那一对大红烛的火光互相辉映着。
稍后,贺客也渐渐地来了。忙的人尽管仍在忙,而看热闹的人也着实来了不少。是的,那些坐着大轿来的,穿着一身大礼服来的人们,在人们眼中是很值得一看的。哦,那是吴秀才哪。人们会露出好奇的眼光指指点点地瞧。胡举人也来了,还有李秀才、刘保正、邱总理(总理略等于庄长)也到了。总之一句,邻近几个庄里的体面人几乎都到了。
五十张桌子分设在前庭和后禾埕立。前庭是三十张桌,这是方桌长搅的正式宴席,另外厅里还有四张贵宾席。后禾埕上的二十张桌是用“毛拦”来代替桌子的,吃的人必需在地上蹲踞着。这多半是给来看热闹而没送贺礼的人们吃的,当然这里几乎有一半是顽童们。
八音班从一大早就来到,是由邻庄的叶家请来的,一共六个人,大小鼓各一,唢呐二,胡琴二,锣一。他们是业余的乐师,通常也被称作子弟班,会奏也会唱,采茶、乱弹、西皮样样都会一手。他们几乎不停歇地奏着、唱着,仿佛这场面里的喜气都是由他们供给出来的。
喜事到了入席开宴,算是到达最高潮了。三十张桌坐得满满地,还有少数迟到的坐不下去了,便搬了圆榄子凑上去。然后,十五六个打托盘的来回穿梭端菜,于是杯箸齐飞,大吃特吃起来。
宴毕,人们期望的采茶开锣了!酒醉饭饱之余,还有一场好戏可看,真是没有比这更乐的事了。
戏棚是面向祖堂搭起来的,四根木柱撑起了约一丈五见方的戏台,三面都没遮没栏,祇后面挂着一块布幔,正中一个红布剪的大寿字。顶上搁着几根竹子,覆盖着一些稻草,前面垂下两只大肚酒瓶,充当吊灯。此外什么也没有,连个后台都没有,不过布幔后留有一点空地,可供演员化妆。这就是习见的采茶戏棚。
戏开锣时,饭桌很快地给搬走,留下板凳以供客人们坐着观看。不晓得什么时候涌来了这么多的人,客人们还没全部坐定,剩下的空间都给看戏的人填满了,无数钻动的人头铺成了一片黑色的海。
贵宾们被请出来了,个个都长袍长褂,手里捧着水烟筒,道貌岸然。他们在正厅前的廊子上特设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信海老人坐在正中,在那几个老人家当中,他是最有威严最有福相的一个。他左顾右盼,谈笑自若。仁烈仁智兄弟俩陪在身边,也许这兄弟俩是最高兴的一对了,因为信海老人曾对这一棚采茶表示过不同意,而此刻呢?老人却显得那么开心。总算没让老父不痛快,这是他们兄弟俩共有的感觉。
于是采茶上台了。
所谓打采茶也就是他们客家人独特的民间戏剧,角色永远是三个:一旦、一老旦、一丑,外加弦仔两把,锣鼓一副,整个戏班就是这六个人。他们往往也是业余的演戏人,平常从事他们各自的行业,一旦有人来请演戏,便凑起来登场。不过他们之中也有不乏名闻远近的名角,如阿坤旦,阿娘旦等人便是所有客家庄里无人不识的大牌名票。当然他们全是男子,但都有一副好嗓子,好记性,并且还具备必需的机智,能够应付任何观众的要求,唱出适当的山歌来。特别是阿坤旦这个人,三十不到的年纪,人虽长得丑八怪似地,而且还瘸了一只腿,可是他的声音亮得没人可以比,传闻里的夸张说法是:在甲庄里的戏棚上拉起嗓门,隔几里路的乙庄还可以清晰地听出来。
今天陆家请来的便是阿坤旦这个人。第一个戏码还是庄人们最熟的,也是阿坤旦最拿手的“送茶郎”。阿坤旦扮成一个女的,脂粉涂上一大堆,看起来很有年轻女人的味道。
戏文是说:男人(即茶郎)要渡海到台湾去做茶生意了,妻子和妹子两人送他出门。
角色们在简单的道白后阿坤旦唱出了第一支采茶歌:
“一送茶郎出门庭
茶郎爱走就起身
茶郎走了有双对
丢个阿妹打单身”
那美妙清脆的歌喉使得每个观众都差不多陶醉了,尤其到了末尾打单身那几个字,嗓子忽然吊起来,那颤动而高昂的声浪以无比的威力潮水般地冲下来,冲得观众们个个通身舒泰。阿坤旦的歌声刚完,有些人就学着样子尖起嗓门打单身起来,继之是一片叫嚷和叹息声。人们如醉如狂起来了!
“二送茶郎天井边
一阵乌云遮暗天
庇佑龙天落大雨
留着茶郎歇夜添”
“歇夜啰,添啰──”那余音久久,久久地还在前庭上缭绕着,轻荡着。
“送郎送到大河边
脚踏渡船摇又摇
百万家财妹舍得
十分难舍哥身边”
“送郎送到渡船头
脚踏渡船摇又摇
阿哥可比长江水
三年两载爱回头”
这种采茶戏并没有所谓之高潮,从头到尾都是一唱一答,情节也简单得根本就没有故事,但随着歌声的起落,观众们的心情也一起一落一紧一松,渐渐地迫向高潮了。
在这当口,阿嵩这孩子虽然也在人群中看采茶,然而祇有他一个人没有心思领略那些山歌的情趣。他在着急着,不停地东张西望,也不时地在人群中钻行着。与其说他是在那儿看采茶,毋宁说是在做着别的令他心焦的事。他是在找桃妹。
采茶戏里的山歌对他是一点儿也没有意思的,在他就祇有桃妹唱的才算山歌,才是好听的。至于阿坤旦吗?那令人作呕的扮相更不是他所愿意欣赏的了。桃妹那圆圆的脸蛋,圆圆的眼睛,还有那强烈的曲线和粗大的黑漆发辫,这些早已深深烙印在他脑中,片刻也拂不开拭不了。
自从八天前春茶结束以后,阿嵩一直没有机会再见到桃妹。她是住在九座寮庄尾的,他总找不着借口走向她家那边,而街路又正在相反的方向,上街的机会是不少,就是没事儿出去街路逛逛,也不会有人疑惑他的行动,可是走向相反的方面,那就不免启人疑窦了,所以他一直不敢去找她。
春茶期间的那些时日里,虽然大家忙,可是阿嵩每天都上茶园收茶菁,总有机会到桃妹摘茶的园里去见见面说点什么。阿青那家伙比较起来跟她在一起的时间可是多得多了。阿嵩在下意识里感到对阿青的一种敌意,不过他有自信能够击败他,所以一直抱着乐观的看法。因为每次在茶园上跟阿青碰头时,桃妹对他都没好颜色,有时还语含讥刺地对付他。对待阿嵩可就不同了──阿嵩这样地坚信着──她总是嫣然地笑着,温言款语,含情脉脉。
桃妹曾经答应过阿嵩,信海老人做大生日时要来看采茶,阿嵩也应许过一定要请她吃(左米右齐)粑。戏还没开始,阿嵩就在那儿不停地东找西找着,此刻采茶已打了老半天了,她的影子却还看不见。
爱人的人多半敏感而多疑,直到阿嵩在碰见阿青以前,他还不免疑心桃妹是借口看戏来了的,但不是为了会他,也不是为了看采茶,而是为了会阿青。
现在戏正在热烈地演着。茶郎已去了台湾回来了,可是回程在海上遭了一阵大风,买回来的茶全部泼上了海水,这还不打紧,人都险些葬身海底。回来是回来了,可是囊中一个钱也没有。那可怜的茶郎一身狼狈地回到家门,却不能见谅于妻子,于是起了一场口角。你骂我答,我骂你答,一个疑心妻子不贞,一个怀疑丈夫荒唐乱搞花光了钱。
正在这当口,阿嵩看见桃妹在庭外的砖墙边出现了,一块儿来的还有宝妹、算妹、缎妹等几个人,好像是给墙内挤得密密麻麻的观众吓着了,大家面面相觑,不敢进来。阿嵩差不多是在桃妹来到墙边时就看见她的,没有犹豫,没有思索,立即地开始挤、钻,就如一个勇冠三军的壮士在千军万马中向前奋进一般地上前。
“啊……桃妹姊……”他气喘吁吁地说:“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呀。戏都快完了呢。”
“嘻……”桃妹看见阿嵩那稚气未脱的急劲,禁不住地失笑了。
“人家都急,急死了,你还笑。来呀!来呀!”阿嵩几乎要伸手拉人了。
“忙什么呢?这么多的人,我不敢去挤。吓死人了!”
“我们从禾埕那边进去,快!”
“嘻嘻……真是急性子。”
“哎呀,阿嵩哪。”缎妹姊揶揄地插口说:“你这人真是瞧不起人家,祇晓得叫你的桃妹姊。”
阿嵩被这么一说,方才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整个脸都发红了,红得那么鲜明,那么快速。
“啊,这,这,我……我不是的……”他急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几个女的看他那样子,个个都掩着嘴巴笑起来。但是,这笑是含着善意的,笑的人心里明白这一点,阿嵩也还看得出这点,因此尽管他难为情,却也并没有转急为怒,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平静说:
“哎呀,你们不要笑了。这是要请你们每一位的,当然不是祇桃妹姊一个。来呀,我们快去。”
“呀,你还没说要请什么哩,看采茶吗?”缎妹姊又说。
“请你们吃(左米右齐)粑,不是老早就告诉过你们吗?吃好了再看采茶。那边不很挤,也可以看得更清楚。”
阿嵩说着指了指正厅前的廊子的右端,那儿比前庭高出大约有三尺,虽然也没有多少空位了,但还不致于像下面挤得那么厉害,而且在那儿看的,女人居大半。
“可以吧?快啦!”
四个女孩子微笑着互相看了看,点点头。阿嵩这急性人已经呆不下去,迈出步子了,她们也就从后头跟上去。他们绕了个大圈出到禾埕,从偏门进屋,最后来到内庭──晒茶场。那儿临时被充做餐厅,因为来帮忙的人多,屋里的餐厅容纳不下,所以在晒茶场上摆上了五六张方桌,供帮忙的人在露天下吃饭。阿嵩把桃妹她们请到那儿,让她们坐下来,自己却兴冲冲地跑进里头去了。
不一刻儿,他再出来了,捧着一只托盘,托盘里是七八块拳头大小的(左米右齐)粑,粉仔洒了好多好多,还放着不少的花生仁。
“来呀,这次(左米右齐)粑做得很好,人人都赞美哩。这是我捏的。”
“谢谢你了,你真有心。”缎妹姊还是不忘记取笑他一下。(有心系很有情意之谓)
“什么有心没心的,是请大家吃的呀。”
“那我们就领你的情了。”
于是四个女的一齐动筷子。
这时,隔着一扇木板窗,有四只眼睛正在看着她们,那是凤春和韵琴两人。空着手的人当中她们是仅有的不去看采茶的两个了。她们有一种矜持,认为夹在人群中看戏,是有失大家闺秀风范的,过去平安戏啦或是什么拜拜时,她们也曾偶尔逛过戏棚下,有时也会停足看一会儿戏,但也祇是看那么几分钟而已,山歌的情趣他们是很少领略到的,对於戏文她们更是一窍不通。韵琴的母亲和大嫂她们这几天可是忙得不可开交了,但韵琴她们不用去帮忙,因为她们必需学许多女孩出嫁前应学的事。这就是在这样一个时辰她们仍然躲在闺房里的原因了。
“凤春姊,你看,阿嵩哥是真地爱上桃妹姊啦,那么热心。”
“嗯……桃妹姊也情意绵绵地,真有意思。”
“她差一点儿就成了我的大嫂,我还一直以为她会当我的大嫂,没料到大哥他……”
“我也是这么以为着的。男人的心总是这样的吧。”
“不过,也许我还是得叫她嫂子哩,看样子。”
“还不一定哩。”凤春似乎是另有所感。
“错不了的,我觉得阿嵩哥比大哥更专心更坚定。”
“我担心的倒不是他,而是仁智叔。”
“二叔?他会反对吗?”
“我听人家说,阿昆哥的亲事也是他出的主意,为的是他不中意桃妹。”
“奇怪,桃妹那么好,人也长得好看。”
“仁智叔是最讲门面的呀,而且桃妹她山歌唱得……”
“啊,山歌唱得好也不好吗?”
“就是唱得太好啦,那不是很高尚的事。”
“我真不懂。谁不喜欢山歌呢?你看,打一棚采茶就那么人山人海。二叔他也在看嘛。”
“喜欢归喜欢,可是我们是读书人家。阿昆哥是仁智叔的侄子,他都能出主意,何况阿嵩是他的儿子?”
“那真糟了。万一他不肯,阿嵩哥可不晓得会干出什么事来哩。他人比大哥容易冲动,性子也烈些。”
“所以我才替他们担心的,人家说讨了同年姊的妻子最好,他们可是天生的一对哪。”
“是啊…………”
韵琴又把眼光透过木板窗投向晒茶场上。这种窗子真是再适于偷窥没有了,这边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对方却不容易看到这边。此刻,也不晓得是在谈些什么,她们正在一面吃一面笑,一点儿没有忧愁,一点儿没有苦闷的模样。缎妹好像就是那五个人的中心人物,又吃又说地忙着。采茶的锣鼓声音不时地传过来,此情此景,使得韵琴禁不住有些莫名地羡慕起来。
就在这时,忽然从外头进来了一群人,张达被拥在中间踉跄地移着步子,满脸血渍。韵琴和凤春两人同时地惊呼了一声。
那几个正在谈,吃得津津有味的人们也惊住了,大家倏然站起身子。
“哎呀………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韵琴惊悸地说。
“是啊,发生了什么事呢?………真可怕。”凤春也忧虑地说。
“出去看看吧。”
韵琴说着就转身走向门口,凤春也急急地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