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勇军要回来啰……”
“陆家子弟兵哪,快转来啰……”
可怜成了一片焦土的灵潭陂街路上,人们一大早就争相传告着。那不是振奋人心的消息,却人人为之而振奋着。仿佛那些勇士们一回来,就可以替他们湔雪毁家掠地的奇耻大辱。其实他们无人不晓,侈谈报复,如今不再是任何人力所能胜,已毁家园也不能倚仗人家重建,而且这些陆家子弟们,说起来还是残兵败卒,日本蕃已打通了从台北而二甲九、三角涌、大嵙崁、十一份,而灵潭陂、牛栏河、咸菜瓮、新埔、枋寮、红毛田,以至新竹的这一条绵亘几百华里的路线。不为什么,祇因他们风闻安平镇、铜锣圈、牛栏河诸役,表现得最英勇最无畏,而且杀日本蕃最多的,正是这一支他们的乡人陆家子弟兵!远远近近十几个大小庄,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胡老锦的英名,而陆仁勇则是唯一能被人们与胡老锦相提并论的人。这个人,就要回来了。消息是昨晚就传出来的,原因是陆家已派人去接他们的子弟们了。他们也得悉了陆家子弟兵死伤之惨重,没有人不相信,在他们这个乡里,没有一家人是这么牺牲惨烈的,不,他们几乎认定,整个新竹府管内,甚至整个台湾,可能也没有第二家人这样了。就凭这一点,这些劫后余生惊魂甫定的乡人们已经愿为即将回来的义民们而欢呼了。
然而,他们要怎样来表示他们的衷诚呢?牲口早被日本蕃劫掠一空,连鸡鸭都没有了。用什么来款待他们呢?没有!什么也没有!甚至一串爆竹也没有!那是不能够的,绝对不能够没有爆竹!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万万不能缺少爆竹。有些人便动起脑筋来了。差人去邻庄买,这是一法;到乡下去搜购,家家户户用余的,哪怕是一枚也好,乡下的房子没有被烧,应该还存有一些的,这又是一法;找几个粗懂制爆竹的人赶制,乡下民家总还有些铳药吧,这是最后一法。
庄总理林良仔和几个热心人士分头进行,好不容易地总算有了些成绩──几只鸡和鸭,一满箩的爆竹。吃的虽少,但也够陆家子弟们吃一顿吧,爆竹也足够从街尾放到街头庙前。林良仔把爆竹分配给沿街各户,要大家在义民们走过时才放。抵达街头,就是庙了,他还准备了几灶香,几叠金银纸。向五谷爷、关帝爷、妈祖娘各磕一个头,上一灶香,吃几块肉,这就是他们此刻所能尽的心意了。当然,这一切都还要提防日本蕃,几条路上都派了哨子。否则万一教日本蕃闯进来了,保不定义民们全给抓去砍头的。
林良仔还没忘了请陆家老大信海老人来,让乡人们致敬,此外就是几个体面人士如吴秀才、胡举人、李秀才等,算是观礼的贵宾了。
太阳升到半天,一切准备就绪了,信海老人和贵宾们也都到齐。那些体面人士都是长袍马褂,道貌岸然。其实近前细看,谁都可以从他们眉宇间看出一抹忧时伤国的哀戚来。
太阳增加了热度,人们开始在额角上冒汗。今天好像特别地闷热,有人认为所有的树叶草儿们都给蝗虫吃得精光,所以才特别干燥燠热,不过此说到底真假如何,谁也不敢肯定。最热的该数林总理了,不停地张罗这,吩咐那,还要不时地走到前面看看街头。他在不停地擦汗,也不停地喝茶。
“砰!”
远远地传来一声爆竹声。不少人心头瞿然一惊。大家都有如惊弓之鸟,好久以来每天都是为这种声音提心吊胆的。可是接连地又传来砰砰声了,也听到波涛般涌过来的欢呼声了。
“转来啰!转回来啰!”
庙前的人们这才互相看了看,偷偷地吁一口气。
走在前头的是仁勇,左手腕缚着布条,有发黑的血迹。紧接其后的是纲仑,昂首阔步着。人们看到这两人,器宇那么不凡,而且有着一股自然的威势,正就是那种令人一看就会联想到英雄、勇士、壮士这一类字眼的样子。祇是他们衣服都脏而且烂,脖子也没洗净,是被硝烟薰黑的。其后是纲振与纲嵩,两人都伤了脚,跛着,有人扶着走。显然是由于失血不少和疲累过甚,面孔都苍白着。
阿嵩后头便都是被抬的,两根粗竹棍,中间是藤蔓编的,每个担架上躺着一个人,依次是阿峰、阿昆、阿建。阿昆来到街路听到人声鼎沸,爆竹声接连地响,便好奇地坐起来了。他比别人多养了五六天伤,好多了,所以能那样。阿峰和阿建都没有力气起身,祇能左右地看看。不过这也表示他们虽伤得不轻,但还不致于医不好。另一个是阿财,也是义士之一,不过他扶着阿昆的担架,可不晓得有没有人认出他也是接受这一场盛大欢迎的一份子。细心的人一看他的衣着与面貌便不难看出来。
他们显然没有料想到会有这样的场面,所以非常惊讶的样子。这可以从走在前头的仁勇的表情看出来。当他快到街口时,好多人聚在那儿,冲着他们指指点点的,他知道那是街路的人们在以看热闹的心情看着他们这一群狼狈的归人。当他到达街尾时,才知道他的想法错了,人们的情绪是那样地热烈,有的在竖起大拇指,也有老妇人在向他们双手合十祷念着什么。这分明是欢迎啊!迄至第一声爆竹响起,接者又连连地从街道两旁燃放爆竹,奔相走告的声音和热烈的欢呼也越来越大时,他祇有瞠目结舌,几乎忘记移步了。
“那就是啊,那个前面的!”
“陆家兵哪,了不起哦!”
“仁勇哥!仁勇哥!你是个大英雄哪!”
仁勇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在向他拚命地厮喊。于是他的脸上的惊异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微笑──感激的、欣悦的微笑,他能点头了,能握手了。接着,他的眼睛刺热了。他看了一眼身边的纲峰,满脸都是流泻的热泪。他也哭起来了。然后,他看见人们之后的房屋,一片焦黑,满地碎瓦断墙。他的面孔扭曲了,换上来的是惭愧与惶竦。
到了庙前,林总理几乎要拖一般地握起他的手拉过去,给他一束香,也给阿仑他们各人几灶。林良仔陪着他们拜,然后收去香插进神坛上的香炉。
爆竹又响了一阵子。
“犒军”开始了。这是乡人们自从客家义民平定林爽文之乱以来就有的传统行事。那不是普通的宴会,祇是给义民们吃一顿,由大家来款待的。大块大块的鸡肉鸭肉捧到一行人面前了,任由他们吃。祇有六七个,可是没有人诧怪人数太少,大家都当他们正是往昔威震全台的义民再世,祇差没有焚香膜拜而已──不,事实上围观的人们当中仍有不少人在合掌,在祷告。
然后,仁勇他们由信海老人带着离开了庙前。
在人群之中,有一个不住地擦泪的女孩。她原来是站在街尾的杂沓中的,没有一个人看来有她那么热切与焦灼。在远远地能认出义士们面目的时候,那女孩就开始流泪,也同时开始退缩了。她偷偷地打从人们的肩后窥视一行人走过去,她也和许多人一样,跟在义士们后头走向街头。但是,走了半条街她就没有前进了。很快地,她一个人给留在街心。那瘦楞楞的身材,那满脸的凄惶与痛苦,那孤独无依的身影,在满地瓦砾的荒凉中,久久地久久地就那样站着。然后,她转过身子,仍朝街尾走去。那是秋菊。哎呀……可怜的秋菊,快回家吧,回到唯一懂得你心情的,唯一能给你安慰的母亲身边去吧。可是你的家在街头过去的地方啊,怎么走向相反的方向呢?那儿祇有秃了的田园和秃了的乳姑山,再就是干涸的祇剩潭心边有一泓浊水的灵潭呵……
阿仑无心吃东西,但又未便离开,祇有忍耐着性子。好不容易能回家了。他一面走一面左看右看,他希望从那无数的面孔中发现一张自己最热切地想看到的脸。可是他没有能看到。
好不容易才走出街头,群众便在那儿停住了。阿仑的心也激烈地跳起来。就到了,咯,就是那排竹丛,那下面的矮陋房子里有他梦寐所求的人儿。她会在屋前檐下等着我吗?也许她不好意思吧。不!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整条街路的人都那样欢迎我们回转来,乡下赶来参加热闹的不知有多少,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可能阿熊会……不会吧。
他曾抱搂过她,纤纤的腰肢,纤纤的肩胛,轻软的肌肉,一股幽幽的体香,说话时的气息的香味,柔发触在面颊的奇异触感,这一切都还那么清晰地留在他的全身每一块皮肤上。咯,我没骗你吧,回转来了,我没受一点伤,一点也没有,是你替我求的护符保佑了我的,谢谢你呵……他在准备着要倾诉的话。不要吧,什么也不用说,就像出去时那样,把你紧紧抱住,抱那么一会儿就好,你会知道我的全部心意的,不是吗?啊!没有,屋前竟没有人!
“勇叔,我过去一下。”
“呃?好哇,不过要快赶上来,还要祭祖拜神的。”
“好的。”
阿仑离开队伍,迈开大步走过去。
门虚掩着,一推即开。他在门口问了一声,立即有人回答了,是阿熊的女人。
“阿熊嫂……”
“哎呀,是,是,是阿仑哪……”
“是,我刚回转来。”
“真的……菩萨保佑你。可是秋菊那孩子……”
“她,她怎么吗?”
“啊,不,没什么,出去了。”
“出去……阿熊师呢?”
“他死了。”
“哎呀!”
“走反时中了日本蕃的铳籽。”
“熊嫂,我真难过……”
“是命呵。我看,哎哎,你没受伤,这么好,真难为了你呵。”
“没什么。秋菊是去哪里的?我去找她。”
“没说去哪儿,祇说要出去一下。我还以为她去接你去了的。”
“……那就……等会我再来吧,现在得先赶回去。”
“好哇好哇……”熊嫂兀自流泪了,祇能送到门口。
阿仑飞快地跑着,追上行列。不久就回到了公厅,又是一连串拜啦跪啦,也见了父母及亲人们。然后是亲人们为远行归来的人们准备的盛宴,但悲哀的成份总多过欢乐的成份。遭了那么多的变故,死了那么多人了,茶园又变成一片秃园,简直不留一草一木,纵使回来了这几个是不幸中的大幸,可是谁又能欢乐呢?更何况如今河山易主,这一群淳朴的人们的命连,还在未定之天啊。
阿嵩没吃到一半就走开了,是因为阿云伯父女听到乡人传告赶来了。信海老人还对阿云伯说,明天就要讨桃妹过来,什么准备也不用,大家都免去一切手续。如果是平常,仁智一定要主张循规蹈矩的,可是这回当然也没多说一句,反而叫儿子回房,要先替他看伤,还要桃妹陪他去帮忙。他竟要让这一对男女未拜天地就进到房间。桃妹满脸通红,不敢动弹,还是阿云伯使了一个眼色才敢走动的,不过她很快地就给韵琴和秋妹拥在中心一起走去了。“嵩嫂……”她被韵琴叫得头都不敢抬起来。
阿仑一心想早些出去,可又不好意思离席。父亲告诉他,阿熊既已死去,婚事马上可以进行,祖父也决定为他明天就把秋菊娶回来。阿仑也听到了有关凤春的消息,早上人们才发现到凤春失踪了,二房的人正在四出找寻,急成一群被捣了巢的蚂蚁似的。阿岱没在家的事也第一次听到。不过二房那边有人听到街上的人说,阿岱没回安平镇,乃是因为参加了灵潭陂的义军。好不容易地才吃完,又洗了个热水澡,已近黄昏了。他向父母说过一声,就独自个儿上街找秋菊去了。
来到秋菊家,意外地秋菊还没回来。
“奇怪!”秋菊的母亲焦急地说:“从来没有这种事的。平常她从不曾离开过家的……”
“街上有亲戚吗?”
“没有啊。”
“她外婆家在哪儿?”
“八张犁庄,好远呢。她自己恐怕不敢去的。”
“这就怪啦……”
秋菊的母亲在那儿来回地踱步,小弟又缠住她不放。也好在阿仑设想周到,来时叫母亲准备了几只饭团带来,总算把小孩们哄上床。
秋菊的母亲几次欲说还休的样子,还有那过分忧戚的面孔,使得阿仑猜到她们是另有隐衷的,可是她既然没说出来,他也就不好追问,祇好无助地等。秋菊的母亲终于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她们一家人逃亡的情形。她没法不提到阿岱怎样帮助她们,陪她们一起逃。到了最后,阿岱离开她们了,她们吃尽千辛万苦,直到她病倒,才那么幸运地被陆家人救起来。阿岱为什么离开她们,她怎么也没法说出来。
阿仑一直把阿岱当情敌看待的,阿岱必也以同样心情对待他。他没有回安平镇,他的居心不是很明白的吗?那么在逃亡的路上,阿岱与秋菊之间一定有了什么的。阿岱忽然离开他们,一定也与这事有关。那么到底那是怎么回事呢?阿岱欺负了秋菊吗?那也不必在他回来的时候跑得没影没踪啊。
有种不祥的预兆闪电般掠过阿仑的脑际,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她一定不愿见我,是有了什么事,使她不愿见我的,可能是她自觉没脸见我,而那事与阿岱有关,与那个油腔滑调,狡猾恶毒的阿岱有关。果尔如此,她祇有和阿岱逃,不然就是……阿仑不敢想下去,却急切地问了一声:
“阿熊嫂……你是不是有些事没告诉我?”
“没……没有呵。”
“阿岱为什么半路上走了呢?”
“这,这我不知道啊……也许他觉得和女人小孩走很危险。到处都有铳声的……真,真吓死人啦!”
“你好像还瞒着一些事啊。是不是?”
“哎哎……你要我说什么呢?”
“嗨……”阿仑深深地吁了一口气:“我真不放心的,不是我喜欢听人家不愿说的话……我觉得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要发生。真奇怪,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哎哎……我怎么说好呢?”
“如果没什么,那就不用担心啦。可是万一有什么,那么……那么……我们也许不应该等着,应该去找她。无论如何也应该去找才是的。”
“嗯,可是到那儿去找呢?天都快黑了。”
“我可以回去叫些人来帮我找。也要叫人到她外婆家去问,凡是你可以想得到的地方都叫人去!”
秋菊的母亲被逼到断崖上了。她开始痛苦地扭曲着身子,眼泪也不断地滚落下来。
“啊,阿熊嫂,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没有……”这么好的人,一家人都这么仁慈,我怎能再瞒住他呢?秋菊的母亲终于忍不下去了,那一堵想把自己和女儿遮蔽住的墙,在这一瞬间崩溃了。在下了决心的这当儿,痛苦也奇异地消失了。
“阿仑……”她开始说:“也许我不该想瞒住你的,其实我也祇是猜想罢了。说来会叫你也伤心的,会痛苦的,我真不忍心说下去──”
“没关系,我已经遭受了这么多痛苦,你知道的,还有什么样的苦受不了呢?”
“我知道……是你家的阿岱……哎……”
“什么,阿岱!”阿仑感到脑门受了一记重击。
“嗯……”
“你是说他?”
“是的。”
“他怎样?他把秋菊……”那已经是不必问的,可是阿仑还是问出来。
“是啊。那天一大早,秋菊先醒来,就下到溪边去了。等我醒来时,阿岱已没有在那儿,他本来是在离我们大约两丈远的一棵树下睡的。好一刻儿,阿岱先回转来了,脸色好难看,可是我还没察觉到什么。一会儿秋菊也上来了。我看到她脸色死白,满脸泪痕,裤子也湿着,脚在微微颤抖。我问来问去,两人都一句也不说,我不得不想到那上面去。我破口大骂阿岱,他跪下来求我原谅,还说他会娶秋菊……秋菊是没有脸见你的,所以她不得不躲起来。”
“哎呀……真是罪过……”阿仑微抖着。
“我把那畜生赶跑了,如果我是男人,我会跟他拚命的。哎……”
“怎么办呢?我害怕……我担心秋菊她……她不用躲开的,这不是她的过错啊。”
“她,她就是那么死心眼。”
“我要去叫人去找,祇怕……”
“不用啦,阿仑,没地方找的,她就是命中注定要苦一辈子的。”秋菊的母亲又潸然落泪。
“不!如果能够,我再不叫她吃苦啦。祇要她坚强起来。对!不要多说啦,我马上回去叫人,请你想好秋菊可能去的地方,回头你告诉我,我会叫人去。”阿仑说了这些就拚命地冲出去。
“啊,不用啦……”阿仑已消失在门外了。“不用的……”阿熊嫂痛苦地在门口蹲下去了。
这时,门外有个人影掠过,显然已偷听多时了。那人也在薄暮中消失。
那是阿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