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人三部曲一:沉沦十一





正当陆家的人们为了信海老人的七十寿诞而狂欢的当儿,时代巨轮又辗过了一个大段落。也许在整个的历史上来说,这个大段落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浪花所激起的小泡沫小涟漪罢了,然而对身处其境的人们而言,却是整个河山的遽然变色。在那些男男女女的恩恩怨怨里,在那一声声悠扬的山歌里,所表现出的一片升平气象,都一下子给掷进离乱与兵燹当中。


且让我们来看看那只巨轮所留下的一些轨迹;前此一年,即甲午,清兵战败,乙未三月二十三日(系农历,下同)清廷派了全权大使李鸿章,在日本马关春帆楼,与日方内阁总理大臣伊藤博文签订“马关条约”,台澎的割让就此成了定局。尽管当时,有许多在朝在野的人士反对割台,然而在一群昏庸怯懦的王公大臣们“宗社为重,边徼为轻”的可悲可叹的主张下,这些有骨气有热血的人们的反对都没有能够发生功效,人们便祇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块美丽之岛拱手送给异族了。四月八日,清廷终于批准了丧权辱国的和约,十四日双方在烟台换约,正式生效,台湾的主权乃告易手。


有关割台以及因割台而滋生的种种事件的消息,就好比静水的波纹,由近而远,一道道地扩展着,传播开来。以灵潭陂为中心的这一带地方,离台北不过五十华里左右,消息传来得也不算太迟。事情发生后快则三四天,迟些也六七天人们就知道了。然而接连发生的事,时时刻刻都在变化,传闻也就很难使人知道正确的情形,加上各种谣言,益发地使人们焦灼惶惑。


在陆家人而言,最心焦的也许该数仁烈了。他负有满房全家经济的责任,而春茶已制好的茶叶,直到夏茶快来临的这当儿,还祇能出售三分之一多些,并且那还是比往年低好多好多的价格卖给茶贩的。那一阵子,灵潭陂这一带茶贩祇来了一批共十二个人,到陆家来购茶的仅两个,成交的不过五百斤而已。所得的不到一千个银的款子,刚够他发放采制的工资以及一些伙食的开销而已。这倒不打紧,剩下的那么多茶怎么办呢?还有夏茶怎么办呢?再几天就要开工了,他还拿不定主意。采摘吗?制吗?将来要卖给谁?就是有人来买,价格可能低到不成话说。好久以来就有人在说了,茶叶已不能出港,价格暴落。假如有人来买,倒也罢了,万一没人要,那可怎么办?不采摘吗?让茶长下去,嫩叶变大变老──那是仁烈所不敢想像的,好比杀好一只鸡,那么白那么嫩那么可口,而却不能煮它,更不能吃一块,祇能听任它在那儿生蛆腐烂,那是多么叫人难堪的事呀!祖堂前面的几块仅有的莳了禾的田,峨眉沟里的水全抽起来,也祇能维持到四月二十几,以后仍然没有一滴雨水的滋润。这是大旱中的大旱──不,简直是奇事中的大奇事。自从天贵公到这儿开基以后的这几代人,谁也没碰到过这种事。更严重的是阳潭的水也枯了,把整个潭底露了出来,祇有阴潭还储着半潭水,死死的,静静的,冷冷的,仿佛在向谁做着无言的抗议。


阴潭也会干涸见底吗?那是十分震动庄里的人们的一种猜想。九座寮庄开始有人烟以来,不过一百几十年,庄人们一直相信着阴潭是永远不会见底的,如果有那么一天真会干掉,那也就是整个台湾的末日了。正和某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谣言一样,那也正是五百年轮回一次的台湾岛的陆沉的日子。当那个日子来到,台湾这个美丽的岛将带着几百万生灵一同沉沦下去,一变而为海底,非到另一个五百年过去,无复再见到天日,那个劫数是没有人逃得了的。生为一个台湾人,命中就注定要与台湾共存亡,否则你就祇有丢下了你辛苦经之营之,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田园庐舍,以及列祖列宗的坟茔,回原乡去!


当然,区区旱灾,还远不足以威胁到陆家一家人的生活。不管头房、二房、满房也好,他们都早就有了相当稳固的经济基础,纵使两三年间断绝了一切农作收入,也还不致于没米吃。使仁烈最忧虑的,并不是听任茶叶老去,也不是田禾的全部枯死,而是他们一家人的去留问题。


台湾既经割让给日本蕃,他们已经没有理由再在这岛上留下去了。不必搬出什么大道理,单就不能在异族铁蹄下做个顺民──其实那可能是奴隶──这一点来说,他们就非走不可。走,也就是回转长山的故土,祖先所住过的原乡。然而问题却不是这么简单。这么一个大家庭,回去了原乡,没有土地,没有田园,靠什么过活?果真回去,那么一家人祇好分开来各自谋生了。仁智也许可以靠他的医术来维持,可是那还祇是一个可能而已。能不能用来支持他一家的生活,很成问题。仁勇还年轻力壮,靠自己劳力大概也能图个温饱,但是那就得叫他去替人家帮佣打零工了。陆信海的儿子去跟人做工,莫说做爸爸的,就是做哥哥的也受不了。


那么他自己呢?年纪也差不多了,唯一可资依靠的是昆、仑兄弟俩。但是,他们还不是一样得去做工?为了生活,为了三餐,做工就做工吧,可是要把老人怎么安顿呢?父亲陆信海是个体面的人,尽管一生都没有能做到一官半职,终生不能得志于科场,可是要他来接受替人帮工的子孙们奉养,那会叫他羞愧得再也不能在人前抬起头来。仁烈最明白父亲的脾气,那会比叫他去死更不好受。回去既不能,那就得留下来。且先不说能不能做一个异族铁蹄下的奴隶吧,一场浩劫已经来到眼前了,如果做儿子的不能保护父亲,万一发生了危险,甚至有了什么不测,这个不孝的罪名,他实在担当不起。


“无论如何,我是要转回原乡的。”仁智以坚定的口吻说:“做一个亡国奴,我办不到。义不帝秦,古人已有明训,这道理阿哥当然也明白的。”


“可是……”仁烈碰到这种毫无商量余地的话,祇有讷讷不能言了。


“我知道阿哥的意思,你是顾虑回转长山以后生活无著,是吧?我宁可采摘首阳之蕨而食,就是做个乞丐也无妨。”


“可是阿爸呢?”


“这有什么问题,我们三兄弟难道还养不活他老人家吗?”


“这倒是的……”


这一类话,在仁烈、仁智兄弟俩之间已经反覆过好多次了,说来说去还是一样结果,仁智既然不能收回自己的主张,而仁烈则依然拿不定主意,祇有迟疑,祇有焦灼、忧心忡忡。


每逢这种场合,老三仁勇总是不发一言,老是嘴角泛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他那样子,仿佛这种讨论根本就是多余的。日本蕃就要来了,他还不当一回事吗?他一点也不在乎吗?他打算留下来,抑或回原乡去呢?有一次仁智问过他,他的回答还是那么不着边际:“看看吧。”


仁勇这些天以来常常不在家,也不晓得跑到哪儿去干些什么。两个哥哥问他,他也多半顾左右而言他,否则就说看看吧。看看?看看什么呢?难道他另有打算吗?


有的!仁勇正有他的打算。他还没向家里的人说过,不过也可以猜出来。有一次他老远老远跑到大嵙崁,买回了两大担硫黄和一担铅条。看了那黄黄的一大堆可怕的东西,仁智、仁烈两个都大惊失色。


那时大刚黑下来。晚饭时,仁烈和仁智都想诘问这个外表上有点玩世不恭的弟弟,可是因为老父也在座,所以没敢开口。饭后,老人退回房间去了,仁智才首先开了腔。


“阿勇,那两大担硫黄我已经看到了,你买回那些要干什么?”口气相当强烈,几乎带着几分责骂的味道。


“干什么?那还有什么用处的?”


“做铳药?”


“嗯……”仁勇的嘴角早已漾起了笑。


“哎呀,阿勇。”老大仁烈也忍不住了似地说:“家里的铳药还有不少哇。”


“嘿,那怎么够!”


“不够!难道你,你……”


仿佛那是可怕的字眼,仁烈没敢把话说出来。


仁勇倒了一杯茶,慢条斯理地喝起来。


“满叔!”一直没敢插嘴的纲昆叫了一声。


“哦?”仁勇爱理不理地看了侄儿一眼。


“满叔,你要做这么多的铳药?”


“唔……”


“是要打喽。”


“唔。”仁勇轻轻地放下茶杯瞟了侄儿一眼。


“阿昆!”仁烈忍不住地喝住了儿子:“你在说什么!”


阿昆立即收敛了眉飞色舞的样子,低下了头。倒是老二阿仑沉不住气了,要向父亲抗议般地开腔:


“阿爸,这样的事应该说清楚的,如果我们都转回长山,那就算了,不然的话……”


“怎样?”仁烈睁大眼睛睨视了儿子一眼。


“当然要和日本蕃一战的。”阿仑一点也不退缩。


“呸!”仁烈喝住了这口没遮拦的儿子:“胡说八道!战,你以为有这么简单的,有这么好玩的!”


“我知道,当然不简单,也不好玩,可是我们不能够……”


“住嘴!”仁烈勃然变色,厉声地说:“小孩子,还不懂事情轻重,怎么可以这样随便把话说出来!”


“阿爸。”阿仑这小伙子并没有这样就退缩:“难道我们乖乖地把土地奉送给日本蕃吗?或日本蕃来了,打开大门迎接吗?”


“唔……”仁烈哑口了。


“纲仑。”仁智适时地接上了腔:“你的意思我不是不明白,可是凡事要三思而行。我是决定转回原乡的,不过大家都回去,恐怕也有困难,那么留下来的,也不可轻举妄动,一切要看情形才成。”


“二叔,这看情形我也知道,可是一战总是不可免的吧。我们不能叫日本蕃来把我们的土地拿去。”


“你们后生人,开口一战,闭口一战,暴虎冯河,于事无补。堂堂大清帝国都敌不过他们,我们这个蕞尔小岛,能有什么作为啊?”


“我们可不是清朝兵啊!”阿仑一点也不退让。


“对啦,阿爸。”阿嵩这小鬼也插上来了:“我们不是清朝兵,我可不要回长山,我要跟满叔和日本蕃……”


“阿嵩!”仁智没待儿子说完就大喝一声:“你这黄口小儿,不准乱说话!”


“阿勇,”仁烈把话转向老三:“你也是长辈,讲话做事都要有个分寸才好,你看……”


“大哥。”仁勇不服地抬起了头,一改一切不在乎的神情正色地说:“我说什么来着?几时说了没分寸的话?我还一句话也没说啊。”


“可是已经发生这么严重的影响了。”


“如果你要怪我,我倒想真地说说我的意见了。”


“哦?”仁烈倒抽了一口气。


“我很高兴听到阿仑阿嵩他们的话,我说那才是有下卵的人。我要请问大哥,你有没有?”


“阿勇!你,你……”


这兄弟俩年纪相差十一岁,仁勇还是仁烈从小就背大的。仁烈一向疼这个么弟,也一直以为这弟弟很顺从他,没料他竟这样顶撞他,讥刺他。然而却又因为自知理屈,想拿兄长的权威来威吓弟弟,一时也没法表现出来。


“阿勇。”老二插进来了,这个满腹诗书的读书人说话总是慢吞吞地,不时要用些文诌诌的话语:“刚才我已说过了,冯河之勇,无补大局,难道你以为能够战胜来犯的日本蕃吗?”


“二哥,没下卵的人什么也不用谈的,你要转回长山,也不用管这些了。”


“什么话!”仁智有点冒火了,声音略为高昂起来:“这是强词夺理。你满嘴脏话,哪像个知书识礼的人?我是跟你谈道理啊,事有可为而不可为者。”


“好啦。”


意外地,从门口那边传来了大家所没料到的声音。原来那是信海老人。他踏着稳重的步子进来。


“阿爸……”


“阿公……”


众人都叫了一声。纲昆立即起身让座,老人也就坐了下去。依然鹤发童颜,满面红光,可是不晓得是不是也心情沉重呢,还是另有原因,面孔微微凝结着。


“哦呵……”


老人轻咳了一声,喝了纲仑倒给他的一杯茶。


一时,厅里的空气仿佛冻住了,没有人敢轻易启口。


老人也没马上就说什么,拿了水烟筒呼噜呼噜地连抽了两筒烟。


“阿爸。”仁烈有点惭愧似地说:“阿爸还是进去歇歇吧。”


“唔,我要听听你们的话。”


“阿爸,没什么要紧的事,祇是随便谈谈。”


“怎么,怕我听?”


“不,阿爸,其实……”仁烈有点慌乱地。


“好啦好啦。仁烈,你不必掩饰,其实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哎呀!”仁烈瞪圆了眼睛。


“这个,早晚得谈个结果出来才好。事情已经摆在眼前了,不是吗?”


老人又拈起了一小撮黄澄澄的烟,身边的仁智噗的一声吹燃了纸捻的火凑上去。


“呼……”老人吐了一口烟说:“仁智哪,刚才听到阿勇说,你好像主张要回转长山?”


“啊,阿爸,祇是这么想着,当然还要阿爸来定夺的。”


仁智也有点慌乱的样子。


“唔……你转回去也好。”


“那么,阿爸呢?”仁智又问。


“我啊,这一大把年纪了,转回去也不能做什么,不过,这个倒真地不要紧。”


“假使阿爸不转,那么……”


“不用说啦。”老人制止了仁智的话,转向仁勇说:“仁勇,你勇气可嘉,不愧我替你取的名字。”


“阿爸。”仁勇眼光忽然亮起来。


“陆家子弟都应该有下卵的。你要多准备些铳药,将来陆家子弟少不得要你来领导。不过……”


“阿爸,请吩咐。”


“啊,对啊,刚才是谁说我们不是清朝兵,是阿仑吗?”


“是我和阿仑,阿公。”纲嵩按捺着冲动装着平静说,不过内心的欢跃与得意却在全身上表露出来了。


“哦,是阿仑和阿嵩哪。好好,旨哉斯言。你们这些小家伙真有用。阿仑也是,阿昆也是,看来,陆家子弟不会没有人啦。阿勇,这就是你要小心的,你负有责任,不可轻举妄动。目前还没正确的消息,到底会怎样,还很难说,但是事前的准备是必需的。这也是我要你切切记住的一点。”


“是的,阿爸。”


“好啦,我走了,你们也可以去休息了。”


信海老人起身踱去,仁烈从后跟上去。信海老人的步子虽然仍然稳重,可是那背影却似乎加上了一层疲惫之色。那是因为灯光的关系呢,或是真有其事,那就不是任何人所能明白的了。


过了三天,陆家人终于也有了确实可靠的消息。原来是头房的纲峰回来了,带回来许多台北方面的情形的报告。


纲峰是头房老三仁德的大儿子,两年多前就上台北去学做生意。他可以说是九座寮庄里的陆家人当中第一个学做买卖的。两年前的夏茶,台北来了一个茶贩,跟纲峰谈得很投机,劝他出去见见世面。这个茶贩的理由是茶的买卖利润可观,呆在庄里永远也是个庄里人,不会有多大出息。阿峰倒也是个颇有雄心的人,终于说动了祖父和父亲,只身上台北去了。两年来除了过年过节偶尔回家来以外,很少回转来的。他与阿青虽是同胞兄弟,外表也一样地瘦而高,背有点驼,不过比阿青精明些,也干练些。两年来从一个学徒做起,如今已经算得上是个起码的茶师,一眼就可以分辨出茶的等级,各茶行、洋行也混得相当熟了。过年回来时还表示过:不久,最多再一年,他就要独立了。


阿峰的回来,在陆家三大房人是件大事。大家都知道他在台北很忙很活跃,是不能够轻易回来的,所以一定是有了很不寻常的事,并且阿峰回来没到一个小时那么久,人们便听到了他是因为头家被抢──有些人听到的是头家被日本蕃砍了头,台北在反,大家都在反,土匪反了,营兵也反了,日本蕃也来了,所以不得不回来。还有,他是由水路回来的,因为铁路火车不能行驶了。阿峰也是陆家唯一坐过火车的人,那时铁路铺好才三年,载客的火车行驶还三年不到,坐的人不多。阿峰曾经告诉大家坐火车是如何快速、如何舒服。以前,从九座寮上一趟台北,几乎要花两天时光,如今祇要走三个小时到新店,再从新店搭乘火车,两个多小时便可以到大稻埕。水路也跟陆路一样,走到大嵙崁大约两个小时,以后坐船顺流而下,到艋钾也差不多要一整天时光。单就阿峰这次没坐火车,或者火车不能行驶了,这种消息就已经够教陆家的大多数人感到诧异而认为是天下的了不起的事。


因此,天一黑,人们就往公厅挤。所谓公厅也就是整个陆家庄宅正中的那一个厅堂,屋顶有翘起的屋栋屋檐,琉璃瓦闪闪发光,各种饰物涂物,金碧辉煌。通常晚上厅里祇点两小盏常夜灯,此刻就好像办什么喜事一样地点了两只天灯,把整个厅里照得明晃晃地。


宴客时,这个厅摆上四张方桌还绰绰有余,可以说相当宽敞。平时两旁各放着一张红漆的方桌,里边各有两把上等木料制成漆成暗紫色的太师椅,靠门墙边两边各有一条长板凳,当然也是上好木料上好油漆的。正面墙上是神位,神案上供祖先牌位,外加烛台、台灯等。四只漂亮的宫灯从天花板垂吊下来。两边墙上少不得地挂有几幅字画。


信溪、信海老兄弟俩各坐一把太师椅,另两把太师椅由头房老大仁发和二房仁宽坐着,这两个是陆家仁字辈的人们当中仅有的六十左右的老人。纲峰坐在右边方桌上──在陆家人那是很不成体统的,可是今天没有人管这些,是因为事态太不寻常了,所以长辈们谁也不想去管,不,像仁智那种比较古板的人心里还是不大自在,可是他也觉得今天这种场合已经不再是管理这些琐细末节的时候,说不定由纲峰的一夕话,陆家会决定将来的命运呢。也因此,两张方桌上都坐满了年轻一辈的人们。此外,两条板凳当然也坐满了,晚到的人就祇好拣个可以落脚的地方站住。地上还坐着好多小孩。


这个厅虽不算窄,但三十个左右已经人满了。空气凝窒,热度不停地升高,一股几乎使人喘不过气来的气息充满厅里。可就是没有一个人觉得呆不下去。小纲鉴在祖父信海老人身边站着,手不停挥地在替祖父打扇子。


纲峰口才相当流利,正在告诉大家大约一个月以来的时局的演变。没有人插嘴,除了几个老人偶尔一声两声的咳嗽以外,也没有人发出一声半声。


“……可是,这许多奏章,许多上书,许多请愿都没有用。于是有人骂了,骂李鸿章,骂李经方,还骂上皇帝了。”


“哎呀!皇帝也有人敢骂。那不会砍头吗?”有人插了一嘴。


“当然不是直接骂,人人都私下里骂的,无道昏君,谁不会愤慨起来骂一声?不过公开骂的也不是没有,我这儿就有一张特别留下来的旧新闻报。”他取出下一张发黄而且皱稀稀的报纸:


“这是申报。那一天这个报纸马上给人抢光了的,我念一段给大家听听。‘自议和之外,几于一筹之莫展,遽以台岛数千里之腴坏,拱手而授之于日人,于是人心愤激,尽出而与日人为难,一若身可灭,家可毁,而台湾尺寸之土,断不能畀之于日人……台民之义声,适足以震动天地,俾薄海内外闻之,知中国固大有人在,我君可欺,而我民不可欺,我官可玩,而我民不可玩……’看哪,这不是把皇帝老子和官儿们全都骂上了吗?”


“哎呀……”


“啧啧……”


厅内响起了一片感叹声。信海老人却把眼睛闭上了,喃喃地在反覆着那句话:“我君可欺,而我民不可欺;我官可玩,而我民不可玩。”


“还有哩。”阿峰另外取出了一张旧报纸说:“这里说有人在北京城门题上了几个斗大的字:‘台湾省已归日本,颐和园又搭天桥’,是个巧对呀!可是骂也没有用,那么怎么办呢?祇有另外想办法了。这办法有两种,一是请外国人保护。唐景崧便打算把台湾的矿权让给外国,做为求援的代价。可是还是没有成功,最后就是不请别人帮助,自己来想办法了。那就是自主,自己来打算。反正皇帝已经把我们给了别国,我们可以不再听皇帝的话了。大家说干就干,就这么干起来了!”


“那么前些时听到成立了台湾民主国是真的喽?”有人大声喊叫般地问。


“当然是真的。唐景崧当大总统,刘永福为民主大将军,丘逢甲做义勇统领,还有内务大臣、军务大臣、外务大臣、记不得那么多了。”


“怎么干呢?打不过日本蕃啊!”


“怎么打不过!我们又不是清朝兵!”是阿嵩那小伙子吼叫般应了一声。大概是因为这个词儿曾得到祖父称许,他才有恃无恐起来的。


立时,大厅内扬起了一片说话声,纷纷对这问题提出意见。阿峰又在一堆旧报中找出了一份,向众人扬起来,大家立即静了下来。


“打得过打不过,我想是另外一回事,不管如何终得一战的,我们不能白白地把自己的土地交给人家。这儿就有这样的话。是前些时大稻埕的一般士绅递上的奏章。‘一在台非澎湖可比,何至不能一战……唔……臣桑梓之地,义与存亡,愿与抚臣誓死守御。若战而不胜,待臣死后再言割也’……唉唉,这些话算了吧。总之我们要拚一下,也许外国人会同情我们,出面干涉,给我们援助。可是那些清朝兵,阿嵩说得真好,清朝兵就是清朝兵,清朝官就是清朝官,什么大总统,什么大将军,日本蕃来了,还不是逃了!”


又起了一阵骚动。


“不过实在也是没有法子的吧,官兵在抢人,土匪也反起来,谁都管不了。而日本蕃一上陆,金包里的守军放了几个铳就逃,瑞芳的什么营官也逃了,才五六天,鸡笼也不堪一击。你看,这些都是清朝兵,难怪牙山两三天就输掉,平壤也溃败,日军一路前进,如入无人之境。嗨,真是糟透了。”


众人又纷纷交口惋叹。


“前天,台北太乱了,有人去接日本蕃去了,有个姓辜的人,拿着一把雨伞跑去鸡笼,说是要请日本蕃快些来,反正没有人做得了主,谁也管不了谁,这样下去台北会变成地狱的,所以有些人就赞同这么做。我不要看日本蕃,并且也很危险,到处有人杀人抢人,还不如走吧,所以就转来了。可是我们台湾人不是这么简单就会低头的,还是要干的,不过不是像清朝兵那种干法,是要真真实实干一场。”


“阿峰哥!”迫促的声音使得大家一时怔住了,原来是阿仑。他说:“我也要干,勇叔这几天正在准备大量铳药,我们要教日本蕃尝尝我们台湾人的厉害!”


“噢,阿仑,对啦!我也有准备。勇叔,勇叔!”


阿峰叫了几声,却没有回答,大家这才知道,原来仁勇并没有参加这个晚上的“盛会”。


“大家一定不知道勇叔早就托人带了口信给我,要我买几枝最新式的短铳。勇叔早就看穿了的。可惜短铳太贵,我祇能买到两枝,洋铳我也没有买到。”


“那有什么关系。”阿仑又说:“我们有鸟铳,也有关刀,就是禾镰和田塍刀也可以砍日本蕃呀!”


“唔,对啦!”


他们祇能谈这些,因家大家又开始议论纷纷了,有的人在大叫要干要拚,有的人在摇头。看样子,这个场合再也谈不出什么结果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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