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潭快干涸了!
正当陆家的人们为了制茶而忙成一团的当口,这惊人的消息使他们楞住了。
峨眉沟在陆家祖堂斜左前面形成两个连接在一起的深潭,一个成弯月形,大些也深些,另一个呈圆形,小些也浅些,陆家人给这两泓深潭起了个名字叫阴潭和阳潭,通常是合称为阴阳潭。
两泓潭都不能说十分大,阴潭的头尾也不过二十来丈,但深度可是不可测的──其实要测,大概也不会很不容易,然而他们相信流传下来的说法,说那是神潭,里头各住着一尾青龙与黄龙,如果有人胆敢去量测潭的深度,那无异就是扰闹神居,必会触怒神龙,轻的时候他个人要遭到严重的天谴,重的时候全陆家人甚至全部九座寮庄的居民都要遭受厄运。特别是那泓被信为住着青龙的阴潭,潭水终年都不流动,湛着深蓝的沉郁光彩,一波不兴。潭的两边密生着原始巨木,枝叶遮住天盖,大白天里仍有一股阴森凄冷的气氛。阳潭的水是蓝中泛黄,潭边虽也一样地长着参天古木,但总有一些光线从叶隙里投下来,比较上不那么阴冷怕人。
自从陆家天贵公的一派人到这地方来从事开垦,已经过了六十年以上的岁月,阴潭是从来也没干涸过的,阳潭则干过一次──仅仅一次,而且也并没有把潭底全部露了出来。那是陆家来台生根以后第一次遇到的困厄,族人当中有不少染上了瘟疫死掉,陆家的伟人天贵公也就是那一年过世的。
本来,这两泓潭虽然不算大,水量也颇有限,但无疑是可以滋润好些陆家的田禾,然而祇因他们有了那样的迷信,所以纵使逢上天旱也不敢轻易地动那潭水的脑筋,宁可教稻禾枯死。好在陆家在别的地方也有不少稳水田,因此这儿的两年一小旱三年一大旱的情形也不致于使陆家的人们陷于穷困。
如今,阳潭竟然显现了旱象!
那是陆家满房的忠心耿耿的老长工阿庚伯发现到的。
那天早上清晨,制茶工作还没开始,他到外头去巡水,一面也藉此活动一下筋骨。祖堂正对面那一块水量最充足的好田是这一季仅有的莳了田禾的地方。禾下已经没有水了,他大吃一惊,赶快走到峨眉沟边,除了水深的地方以外也都干了。长年的经验告诉他,这是大旱年中的大旱年了,于是他顺脚走到阴阳潭去看看,阴潭虽然还是老样子,但是阳潭的水却浅得可以看见水底下的水草了。
这消息震惊了仁烈。并不是因为天旱将会使那少量的田禾枯死,而是阳潭的干涸这事实所可能含有的意义使得他惊住了。那不是什么恶兆吗?是不是又像上次那样地给他的族人们带来可怕的灾害?
他还记得很清楚,那时他二十一岁,结婚才一年多,大儿子纲岑诞生还不满三个月。这孩子是他们满房的长孙,集全家老少的瞩望、期待、宠爱于一身,却莫名其妙地发了几天热死了。不祇这孩子一个人,三大房中一样情形地,前前后后地被死神夺去的小孩共达八个之多。那是比土匪更可怕的,因为土匪总可以防,被抢去了的孩子也可以赎回来,而这种病不但没办法防,也没办法医,更无处赎。那一阵子,陆家三大房都一律地给恐怖、颓丧与悲哀笼罩住了,最后是以陆家的祖宗天贵公之死为结束。
也许有人认为仁烈未免太迷信,神经过敏,其实他之所以震惊是有另外原因的。好久以来地方上就传扬着种种异象。最早的一件是一个多月前就听到的,据说中部一个叫鹿鸣坑的地方发生了田野上蛙群互斗的异事,也不晓得是那儿来的,几十万只的大小蛙分成两队互斗了几天几夜,结果死了好多好多,蛙尸掩盖了一大片土地,臭气薰天,逼得附近居民都搬走。传闻里说:那是台湾岛要沉沦了,台湾岛是五百年轮回一次的,上次浮起到现在恰满了五百年,往后五百年台湾岛会被淹在大海中。另一说是台湾会发生凄惨的大天灾,可能那是大地震、大洪水,也可能是火山爆发。
除了这件发生在远处的事以外,这地方附近也传出了一些很小但仍然很具体的异事,如三河湾有条母猪生了五脚小猪啰,什么地方土地公树给雷劈死啰,什么地方有人看见无头鬼啰,诸如此类。
也许这些传闻里的异常事故都是被夸大过的,被渲染过的。如果是在太平岁月,这一类事充其量不过是民间的有趣谈资,传传说说一阵子,过去也就没有了,偏偏这时候有个破天荒的严重事态正在发生着──或者说发生过了,那便是去年的甲午之战。我们国家跟日本蕃打起来了,堂堂一个大清帝国竟被没有我国一省大小的东洋小蕃国打得落花流水。然后是媾和、赔偿、割地。“清朝已经决定要把台澎割让给日本了!”“还要加上几亿两的赔款呢!”“不,户部尚书翁同和反对割台哩。”“清室的原则是宗社为重,边徼为轻……”“李鸿章去日本了……遇刺了……”这些消息也都很迟缓地陆续地传到这个小乡村。
这时候谈判的情势虽然还在浑沌中,然而一般民众都在默默里料想,台湾的前途不可能是光明的,而祇能在心中深处存着万一──可怜的万一的希望,那就是:也许日本蕃会让步,也许奇迹会出现。
除了这些消息之外,还有一桩更使他们感到切身利害的消息。那是伴同这些有关大局而来的传言,一说是长山的茶贩们不能再来台湾办茶了,另一说是来还是会来,但价格会落到不堪闻问的地步。
仁烈是负全家经济之责的人。过去,他的老父和一个兄弟三年两头地便要去赴考,那用度是很可观的。这几年他们没再去考,不用再花这样的钱,可是家里人口增多,所费也随之而增,他的责任是够重够大的。就算制好的茶不能换到半文钱,生活也还不致于发生困难,然而那总是令人困惑,也令人痛心的事。
但是,这天傍晚时分令人兴奋的消息传来了。那是说茶贩们先到的已经来到大嵙崁了,不日便会来到我们这儿。不过正和大家所预料的一样,茶价落了好多好多,可能要落到二十个银以内。
这时候人们都拚命地赶着制茶,有时还得一夜做到天亮,很少有人到镇上去,而传进来的话也好像都在可信不可信之间。茶价好坏倒是其次,祇要茶饭们肯来,那就表示茶不会没有人要,人们便可以松一口气了。
晚饭后仁烈想到:春茶已近尾声了,制茶工作不用再那么紧张,可以叫儿子们抽出点工夫到街路上去走走看看,说不定会有什么新的、确实的消息。
于是阿昆和阿仑两人就一块上街了。
灵潭陂是个相当古老的小镇,是什么时候开发的,如今已不可考,不过人们相信最早有人到这地方来从事垦殖,大概是康熙年间的事,算起来也有二百多年了。自然,目前那些垦殖时期的遗迹已经看不见了。一座叫龙元宫的庙坐北朝南,两排商店夹着一条马路向南并排相向地盖过去,都是红砖的房屋,不过全是低矮的平房。
很奇妙地,北边的一排商家都很像样、而且一家接一家,没有留下空地。相反地南边的一排却多是住屋,开商店的没有多少家,并且也都是较小的,顾客光顾的也较少,同时还留下有不少空地,等待人们去盖房子。其实这倒一点儿也不稀奇,祇因北边的是朝南的,阳光较充足,冷天风势也小,所以会形成那种不平衡的局面。
两排房屋中间的一条大路,宽约一丈半,铺着鹅卵石。这条街路从庙前开始直通到底,长约一百丈,北边的商店也一直盖到底。街路尽头左边有一口古潭,大约有二十几甲宽。这口潭就是灵潭陂,街路也就是由潭名取的。居民绝大多数是由广东迁来的客家人,是纯粹的客家庄。
这村镇虽然不大,可是在地理上却占有相当枢要的地点。邻近几个大庄如咸菜瓮、新埔等地的大量物产,多半要经由灵潭陂,然后运到大嵙崁,再从大嵙崁装上船顺流而下,直到艋钾、淡水等港口,有些船只还是从大陆沿海的汕头、福州等商埠直接开进来的。加上灵潭陂附近出产的茶、米谷等为数也很是不少,所以这小村镇倒是相当繁华。
尤其每年入了四月,新茶制好了,大批的茶贩便从台北、艋钾等地──也有远从大陆商埠来的,拥到这儿。他们撒下银子──买茶的、生活的、搬运工资的──把茶农们辛勤制好的茶搬去。也不晓得是大家约好的,或者是另外有某种原因,这些茶贩们多数是在四月八日抵达,开始他们的买卖。最迟的也可以在四月半来到。他们来了一批,买好了他们所需要的一批茶走了,接着另一批又来到。五月夏茶开始采做了,他们又再来,不过数目是渐渐减少了,以后便断断续续地,直到十月尾秋茶结束。
为了这些茶贩们的需要,街路上的南边那排房子当中有好多被装成“茶栈”,租给茶贩们做为做生意的根据地──可以居住,可以堆放茶,也可以当做甄别茶叶等级的地方。而所谓茶栈,也并不是要什么特别的设备,祇不过是在屋子里地面上铺上木板,以免放的茶叶受潮,此外就是适当的空间了。
昆、仑兄弟俩来到街路时早已入夜了,家家户户都点上洋灯,大路上有不少人坐在交椅或凳板上纳凉谈天,也有一些小孩子们在嬉戏追逐,空气里充满着大小声响。这些都是跟他们所居住的乡下不同。他们家平时虽然和一般农家的早早就寝不一样,但点的灯光总是少数几盏,声响也有限,比较起来要寂寞得很多很多。尽管他们也经常地有晚间上街的机会,对于这种景象不算陌生,但是仍然使他们的心中起一种摆脱寂寞后的轻快亲切感。
他们从庙前的一端走向另一端。他们家经常交易的商号有陵源号和荣阳号,都是在下街。但是,当他们刚来到中段时,南边的街路一幢房子的特别景象吸住了他们的注意。那是他们所熟悉的茶栈之一,平时它是大门深锁,非到有远地来的茶贩租用,门祇为屋主的出入而开关。此刻呢?上边悬挂着一盏大洋灯,下面是黑压压的一群人,似乎有个人在讲着什么,声音微微可闻。
兄弟两人相对看了一眼,便走向那家茶栈。
他们不由得惊住了,原来被人群围着坐在那儿的两个人中一个虽然是陌生的,但另一个确乎是茶贩。阿昆和阿仑都记得他是从台北来的,姓刘。一个三十开外,穿着一身在这乡间是极少见到的软而薄的似乎是绸质的衣裤。一阵缭绕的青烟从那人指头上的枝仔烟冉冉而升,一股香气扑面而来。这人手里拿着几张印有密密麻麻的黑字的纸,正在侃侃而谈。
“啊,那是申报!”阿昆惊异地欣喜地低声向身边的阿仑耳语。
“神报?什么是神报。”
“不是神报,是申报,就是新闻纸呀,长山来的。”
“啊………”
两人没再说了,因为那人的话吸引住了两人的注意。
“这张有徐桐的奏章,徐桐是尚书,他说李鸿章与倭妄行,贪恋权势,是讲他跟日本蕃串通了,贪恋他的地位,还有:蠹国逆节,罪无可逭,说他不忠不义,害国害民,罪大恶极!你们说李鸿章该怎么办?”
“斩!”
“杀头!”
立即响起了一阵愤怒的声响。
“好好,徐桐接着就是这么说的,应袅李氏之首传示各省。”
“对呀!”
“着啰!!”
“该当!该当!”
阿昆和阿仑又相对看了一眼。两人都在彼此的眼光里看出:“我听出来了,是在讲割台的消息。”两人会意地,也深得吾意地点了点头。
“还有哩还有哩。”那刘姓茶贩找了另一张报纸说:“这个这个,列位听好呀。这是御史王鹏云的奏文,讲得可彻底喽。唔,已割之民,激如生变。这是说如果台湾人民反起来了,即沿海一带未割之地,亦必闻而寒心,这是说长山海边一带也不会平安了。辍耒一呼,投袂响应,岂惟外与岛人,岛人是指日本蕃,外与岛人为难,必且内与中国为仇。看哪,他说长山的兄弟们也会起来革皇帝老子的命呢!”
大家没有再高呼,却人人你看我我看你,很明显地在大家心胸中起了一阵惊叹的骚动,也有人低声地交谈起来:
“哎呀,那不是造反啦?”
“是啊,是造反。”
“到底要怎样反呢?像洪秀全他们吗?”
“管他怎样反,要把皇帝老子的命革掉啊。”
“谁敢呢?”
“我就敢!”
“你呀,呸!”
“罪过罪过……”
“好了好了。”茶贩制止了大家说:“没有什么消息了。这些新闻纸要的人拿去看吧。”
站在前面的几个人立即欢呼一声,把那些旧报纸抢去了。
“喂!”有人尖着嗓子叫:“那么台湾是割定了?”
“割定了!”
“不能挽回了?”另一个人问。茶贩摇摇头不答。
“那我们怎么办呢?”
“回长山去吧。”
“不错!我可不能做个亡国奴呀……”
众人又纷然议论起来。
“现在可以这样说。”茶贩又说:“我们还不是没有希望,朝廷也还没批准和约。目前,台北方面有人主张台湾要独立,请西洋人援助我们反抗日本蕃。这也是大多数人的希望。”
“那么今年的茶价呢?”好像也有人关心这些的。
“茶价要低一些了,大概一百斤二十个银左右。”
“二十个银!”
“没法子,而且还得早些运出去,所以我们早来了好多天。如果日本蕃真来了,生意怕要做不成了。”
“唉……”
“糟啦……”
有些人开始散了。想知道的多半知道了,而这茶贩所知道的,看来也不会太多。反正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议论起来也还是老样子,不会有结果的,一句话,等待──等待时局的演变,除了这也没有其他方法了。
阿昆和阿仑也退了出来。
“二十个银……阿仑,听到了吗?”阿昆说。
“听到了。差不多祇有往年的一半。我记得去年最好时,卖到三十七个银。”
“唔,是三十七个银。这回可真糟了。”阿昆蹙着眉尖说。
“看样子,还可能卖不完哩,如果那茶贩的话没错的话。”
“是啊。唉……”阿昆是长孙,有那么一天他也要负起全家的责任的,所以顾前思后禁不住有些忧心起来。
两人缓缓地并肩在亭仔脚上走向街尾。商店里的人们多半认得他们。所以不时有人从店里向他们赔笑打招呼,请他们进去坐坐。可是他们好像没有心思停步的样子。不多会儿来到街尾了。那儿有一座桥,桥两端都种着古老的榕树,枝叶在夜空里撑成一把大雨伞。桥并不长,大概祇有三丈左右,左边就是那口大潭了,潭水从桥下潺湲地流过去。桥那边没有房子,望过去是一片漆黑,寂寞得有些怕人。
那对面是曲线优美的乳姑山,可是在这种黑夜是看不出山的轮廓的。祇在几年前,那山上还出现过生蕃,两个摘茶女人给砍去了脑袋,不过近来倒平静了,没有听说出了什么事。
两人在大榕树下的石栏上坐了一会儿。他们都各怀着心事,阿昆想的是将来的时局,阿仑虽也担心了一会儿,可是另一个念头无端地涌上来,把这些似乎还远在天边的事情赶走了。
其实,这个念头是在一听到父亲要他和阿昆上街的话时便在他的脑中生起的,祇不过是暂时给忘了而已,那就是去阿熊哥的家,看一眼秋菊。
这些天来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他觉得她真是太美太动人了。妹妹韵琴是公认的陆家最美的女孩,他也一直以为妹妹实在是个美人儿,并且还相信从来没有看过比妹妹更美的女人。
然而自从看了秋菊以后,他不再这么以为了,也许他仍然承认韵琴是美的,不过跟秋菊比起来却不免有些逊色。
那天他因为阿嵩有事外出,有了机会到茶园去收茶,他照例去了四次,也看到了她四次。每次每次,他都对她有了新的发现,而对他来说每一项发现都能增加她的妩媚,增加她的动人。例如:她的浏海比较稀疏,也好像不十分整齐,可是更能使人产生美感。她的发辫是梳成少见的两条,尾端草草地用一条红带子缚住,很随便的样子,可是看来格外适合她。她的曲线也是较不明显的,可是胸前那微微的隆起,和腰际的若有若无的波浪却是那么地美妙。还有她的声音,非带上一股心头的轻微的惆怅的震动便不能想起它,因它清脆委婉到了令人联想到观音娘娘那么柔和而崇高。
已经五天了。五天来阿仑又回到他的岗位──揉茶,再也不能见着她了。不晓得多少次,他为了想出什么借口到园里去看她一眼,苦思复苦思,但他没有这种狡猾的心计,工作也十分繁忙紧张。晚上更是揉茶揉到深夜,有时茶菁多些,工作到天亮也并不是稀罕事。现在,他的工作暂时得到解脱,衔命来到街路了,秋菊的家正在街头不远处,他又怎能禁止自己不去看她呢?
这是难得的机会了,他在心中向自己说,我一定要去看看她。问题是……对啦,就说我有话跟她说,不,那不行的,昆哥会问是什么话,他必然也会同来;我不能一个人去,那太使人难为情了,那么去了以后没有话说,岂不要笑死人了吗?嗨……他不自觉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呃,阿仑,你在嗨什么?”阿昆问。
“没有……”
“我们回去吧。消息已经有了,在这儿呆着也没有用,这不是我们能解决的事。”
“我,我知道……可是……”阿仑心中非常着急。
“还想到哪儿去玩玩吗?”
玩?到哪儿去玩?街上有点心店,可以吃点什么,也可以喝几杯烧酒,也有女人问,可以荒唐荒唐,然而他们向来都是没有这种习惯的。到熟悉的店头去坐坐聊聊吗?那有什么意思?除非到一个他目前正在渴切地想着去一趟的地方。
“没有地方玩啊……”
“哎呀!我差一点给忘了。嘿嘿……”阿昆说着忽然笑起来。
“哦?”阿仑诧异地望望他。
“对啦。近来常听说你对秋菊很有意思,是真的吗?”
“谁说的?”
“不管谁说的?许多人都在说啊。”
“没有的事。”阿仑实在不想说这些,可是另一面又觉得这话实在不好不说,而说完却又觉得声音太小太无力了些。
“看你,还否认什么,难道你怕我知道?”
“不是这意思。”
“我还愿意帮你的忙哩。”
“不过……”阿仑又觉得语塞了。
“不要废话,我们这就去!”阿昆说罢霍然地站了起来。
“呃,到哪儿去?”
“走,到她家去呀,真是傻瓜。”
阿昆还没说完就启步了。阿仑连忙浮起腰身跟上去。
“去做什么呢?没事没故的,多不好意思。”
“看看她不也很好吗?有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
阿仑祇好默默地走路。他的心开始撞起来,胸口笃笃地响。走了一会,阿昆说:
“秋菊好像是个很好的女孩,祇怕……问题也多。”
“问题?你说有什么问题?”阿仑再也不能装平静了。
“别急啊。你知道她是死了父亲,跟母亲再嫁来到阿熊哥家的吗?”
“知道。这有问题吗?”
“这当然没有。我祇是担心阿爸他们。尤其是二叔,他是专讲门当户对的。”
“哎呀……”
“不过现在还不用忧愁这些吧。我一定站在你这边的。”
阿仑心中可是复杂起来了。又担心、又害怕、又高兴、又难为情,仿佛得到安慰,却又好像比以前更不好受。
这时两人已来到街头了,拐了个弯,再前进几十步,阿熊哥的家就在路边了。
那儿是一片茶园,茶园边有一排浓密的竹子,那幢矮小简陋的房子就在竹丛下。在阴暗的星光下虽然祇能辨出一个轮廓,但已可看出那是用土角砌的,屋顶草草地覆盖着瓦的破旧房子。周遭寂然无声,从一个小窗口露出微弱的昏黄灯光。
阿昆毫不犹豫,上前轻轻地敲了几下门。
“谁?”是清脆但有些无力的女人声。
“我。开门哪。”
“秋菊啊,有人来了,去开门。”
“来啦……”
原来漆黑一团的门这时从木板缝隙露出摇曳的灯光,然后咿呀一声打开了。
“啊,是阿昆哥。”
“是我。还没睡吗?”
“还没有。请进来坐坐。”
阿仑在阿昆身后,秋菊还没看出他,他尽情地看了秋菊那清瘦动人的蛋脸儿。阿昆跨过门槛,灯光就照在阿仑脸上了。
“啊……阿仑哥。”秋菊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看了他一眼。
“打扰了。”
秋菊没再说什么,好像也有点慌了手脚,忙退后几步,把手里的小油盏搁在墙边的方桌上,这才从桌边搬了一只长凳板放在另一边墙下,用手掌拂了拂凳板。
“很肮脏的……请坐啊。”
“不要紧不要紧。”阿昆说。
“我去倒茶。”
“不用啦。”
秋菊还是进去了。
从里头传出了低沉的声音,是先前那清脆而无力的声音,好像是秋菊的母亲。
“谁?”
“是陆家的阿昆哥和阿仑哥。”
“哦……”
然后是下床,穿木屐的声音。
秋菊的母亲在那昏黄的油盏灯光下出现了。头发有点蓬松着,满脸罩着憔悴瘦弱的阴影。
“是两位少爷啊,真是难得。”说着脸上浮出那种谦卑的由衷欢迎的笑。
“阿熊嫂。”阿昆起身说:“我们两个上了一趟街路,顺便来看看你们。”
“请坐请坐。真见笑,这么脏的所在。”
“哪里的话,真多谢你家秋菊来帮我们摘茶,也亏得她,今年才能摘得顺利呢。”
“哎呀,你太客气了。还是个小孩,什么都不懂的。”
“阿熊嫂,不是我说恭维话,秋菊摘得真好,真了不得,现在就祇有石连叔母比她好一些,别的都比不上她了。石连叔母也强不了多少。”
“哎哎……”苍老的阿熊嫂那憔悴的脸上禁不住地浮现出喜悦说:“这都该感谢你们的照顾哩。秋菊呀,还不倒茶出来呀!”
“不用啦不用啦。”
“我在起火,茶都凉了。”里头传出了秋菊的声音。
“不用啦!凉的就好。我们马上得回去啦。”
秋菊端了茶出来,给两位客人各倒了一杯。就在这时,从隔壁房间传来了小孩的哭声。阿熊嫂闻声匆匆地退下去了。那哭声很尖锐,但听起来好像有点沙哑乏力的样子。
“你弟弟吗?没乖是不是?”阿昆问。
“是啊。”秋菊黯然地:“病了两天了,发着烧,常常哭闹。”
“那不好啊,给先生看了吗?”
“……没有……”秋菊忧虑地低下头。
“那怎么可以呀?你阿爸呢?”
“……还没回来。”
“唔……”
阿昆明白过来了。阿熊哥可能又是在什么地方胡天胡地,家里有了病人,却没有人做主,连请医生看病的钱都没有。这是个凄惨的家庭,如今恐怕就祇有秋菊用那纤弱的双手挣得的款子才是一家人的依靠吧。
阿仑也猜到了这一切。他可是沉不住气了。
“昆哥,我看……我这儿有两个银,是不是可以……”他有些结结巴巴地,好像在担心着怎样才能讲得恰当得体。
“对啦!我这儿也有一些。”阿昆说着从口袋里搜出了三只银说:“你拿去请先生给弟弟看病吧。”
“我这也……”阿仑也把两个银元放在哥哥手掌上。
“啊,这,这怎么可以呢?”秋菊慌了。
“这样吧。”阿昆说:“当做先发一部份茶工给你,以后再算好了。”
“是啊,秋菊……”阿仑好不容易地才奋勇地加了一句:“看病要紧啊,不要客气才好。”
“哎呀,我真……”秋菊不晓得怎么是好,祇得向母亲求救了:“阿母……阿母……出来一下呀。”
“唉唉,别叫她。”阿昆制止说:“先拿去,马上叫你阿母背小弟去找先生看。”
阿昆把五个银元往桌上一放就起身说:
“阿仑,我们回家啦。”
“不,不。”秋菊气急败坏地:“阿昆哥,我不能接受啊。”
“这不是给你的,以后我会扣回来的。马上请你阿母去看医生吧。”
阿昆说罢就跨出了门槛。阿仑也跟上,不过在门口停下,回过了头。他与秋菊四道眼光碰在一起了。他看出她的眼睛里在闪着润光,那是含着感激的,和深情的。
“要听我阿哥的话啊,小弟弟病得不轻了……”
“……”
秋菊没有再说什么──是说不出来了,祇微微地点了点头。当阿仑转过身子消失在门外时,她的眼泪也倏地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