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
秋菊忽然发现到自己置身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两边屹立的绝壁,也不知有多高,天在上头成了细细长长的发亮的东西。这是个峡谷吗?多奇异的峡谷啊!这么窄,这么深,又这么长。怎样才能上去呢?尽头在哪儿呢?掉下来的?可是身上没有痛的地方,也不见有伤痕。好怪呀……
蓦地里,她看到前面半暗不明的地方,有两个圆圆的发着微光的东西。越近那光就越强了,越明显了。哎呀,那,那,那不是眼睛吗?
“呜呜……”
是什么?野兽吗?吃人的巨魔?
“呜呜……”
终于给抓住了,给揿在地上。
“嘿嘿……”
可怕的笑声,令人汗毛直竖的。完啦,会给吃掉啦。救命呵……阿仑哥啊,救命呵……那巨魔淌下了口水,滴在她脖子上,冷冷的,她突然醒过来了。原来是一场可怕的梦。秋菊睁开了眼,可是什么也看不见,四下是一团漆黑。双手也不能动。她想起来了,右手上睡着的是大弟阿木,左臂弯上躺着的是小妹桂香。这儿是一棵大树下,是逃难到这儿来的,对啦,阿爸已经死了,可怜的阿母,还为那个大半辈子都用棍子揍她的男人哭得那么伤心。脖子上忽然起了凉飕飕的感觉,大概是树上的露水滴下来的吧。
“呜呜……”
呃?原来那梦中的声音是真的,不过不是什么妖魔鬼怪,祇是母亲的哭声罢了……呵,可怜的阿母……她正想叫住母亲,给她安慰,可是就在这时另一个声音响过来。
“阿熊嫂……不要哭啦……”
“呜呜……”
“人都死了,哭也没用,还是节哀啊……”
“呜呜……阿熊他……连个棺材,连个地洞都没有……呜呜……”
“放心,我会回去埋的,天一亮就去,以后等平静了,再备一副好棺材来安葬。阿熊嫂,这一点小事,我阿岱还办得到的。”
“你真好心,也真好在有你来照顾我们呵……”
“唉唉,这年头,乱成这个样子,还说这客气话做什么呢?”
“我真不知怎么报答你才好。”
“又说这样的话了!”
“真的,阿岱呀,我苦了一辈子,秋菊也是,如今更是无依无靠了,莫说报答,还不知要劳烦你多少……”
“阿熊嫂,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秋菊听到这儿陡然一惊。这人莫不是要提出要求……
“就把我当做……当做自己人吧。不要再谈了,以后再慢慢打算,还是休息要紧,明天恐怕还要再走好多路子哩。”
“是啊……”
秋菊再也睡不着了。阿岱确实是为她们一家辛劳奔波了一阵子,那是令人感谢的,虽然父亲还是遭了不测,可是那当然不能怪阿岱。睡前阿岱还说街路恐怕给烧光了,她也远远看到火光。如果不是阿岱领她们一家人逃出来,恐怕一家人全部死了,那才叫悲惨啊。我就嫁给阿岱吧,如果他的要求是这样的话。好久以来,从阿岱的眼光里秋菊就看出他的意向。那是令人厌恶的眼光,把人家上上下下地看着,那么贪婪、那么下流……可是不嫁他又怎样呢?阿仑哥又……想到那个人,他的英气蓬勃的脸,他的强有力的臂膀,那厚实的胸板,她曾把面颊压住它,那儿微微地升腾着一股动人心魄的,令人眩晕的香气,然而如今这么一个可靠的人,竟而那么不幸地牺牲了。要是此刻在那儿的不是阿岱,而是他,他来领她们一家人逃难,他来照顾她们,那会是多么幸福的事。是的,那是幸福,她会情愿一辈子那样地流浪,那样地逃难也不在乎的。可是那种幸福,已经没有她的份儿了……
为了阿母,为了弟妹们,她能想出其他路子吗?她的一双手是绝无法养活她们的,除非她去操一种低贱的勾当。她不能够那样做,为了亡故的生父,她不能糟蹋自己的身子。剩下的就祇有一个办法了,就是听阿岱的话,嫁给他,虽然那是她所最不情愿的……
不知不觉,天就渐渐亮起来了。秋菊发现到一直睡不着的母亲和阿岱,也都睡去了,弟妹们也都睡得很甜,便偷偷地抽出身子起来。她需要洗一些东西,得找个隐蔽的地方。她发现到前面就有很陡急但不很高的斜坡。虽然看不见下面,可是山下总会有流水或泉水吧。幸好草丛灌木堆里有小径,可以下去,她就沿着那小路弯来曲去地下去。果然下面有一条小溪涧,水量很少很少,几乎是在石头下面的缝里才有,不过水很清澈,移开几个石头便可以洗东西了。不过她没有在那儿就这样做,发自少女的一种提防本能,使她沿溪涧上溯了三四十步,直到她找着了一个更隐蔽的地点,这才洗她的要洗的东西了。
当她洗好,准备回去原来的地方时,忽然看到后边一块大石头后面闪过了一个影子。她知道有人躲在那儿偷看了她的秘密,羞愧得几乎无地自容了。但次一瞬间,她的脑子里掠过了可怕的念头,那是坏人吗?或者生蕃?日本蕃?她兀自一惊,拔腿便跑。
“等等……”
原来是阿岱呢!她的惊吓一下就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股难抑的愤怒。她没有理他,还是跑。
“秋菊啊……等等啊……”
秋菊还是没停,反而更使劲地跑,不过很快地给赶上了。
“我有话和你商量的。等等啊。”
“你不要脸!”她站住了,回过头狠骂了一句。
“我不是故意的。”
“哼!”
“请不要生气,我是真地有话跟你讲。”
“有什么话!我不要听,要讲也应该当着我阿母面前讲才对。”
“是应该那样的,我当然不是不知道,可是我总想先问问你的意见,如果你不愿意,也就不用提了,免得大家不痛快。”阿岱的油滑的嘴总算发挥了力量,这话倒是讲得有道理。
“你说说看吧。”秋菊祇好软下来了。
“好的……可是,可是……真不好意思说出来……我很明白你不喜欢我,也很明白不应该在这当口说这样的话;可是……我觉得说清楚了,也有好处的……”
“怎么老是吞吞吐吐的!尽说些不相干的话呀。”
“嗯,秋菊,我想……也不知是什么缘份,我们两天来,也算是同甘共苦了,我没有能够保护你阿爸,这是很惭愧的,而且……而且还有一件惭愧的事,要求你原谅的,就是我一时起了歹念头,骗了你,可是那也是出自……出自我的一片痴心,你应该同情我才好……”
“是什么事呢?”秋菊不禁有些同情阿岱了,原来这个人倒也有真情流露的时候。
“是阿仑的事……”
“什么!”秋菊大吃一惊说:“你说阿仑哥……他怎么样?”
“他没有死。我骗了你……真抱歉……”
“你说……你说阿仑哥他……”
“嗯……他没有死。不过以后的事我是不明白的。”
“哎呀……”
一时秋菊不知是喜是悲,抑是愤怒,祇觉得天和地都跟刚才不一样了,一棵树一根草也走了样子似的。那是真的吗?他到底是活着呢?还是?……
“我一切都要向你忏悔、坦白,求取你的原谅。我明白了过去自己的卑鄙,卑鄙到不堪说出来,如果你能原谅我,我才敢提出来的。”
秋菊已听不清楚阿岱在说什么了,脑子里有什么在旋转,轰然作响。
“秋菊,我打从心中爱着你,全心全意地爱着你,你嫁给我吧……”
“你说阿仑哥还在……”秋菊仍没有听清对方的话。
“是啊。你答应我吧……求求你……”
“答应什么?”
“嫁给我好不好?我会看顾你,和你阿母,还有你的弟弟妹妹们。”
“什么?要我嫁给你?”
“是啊,我是诚心诚意的。”
“嘻嘻……哈哈……”秋菊竟张嘴笑起来,越笑越大声。
“秋菊,你别这样笑我好不?”
“哈哈……这怎能不笑啊?哈哈……”
“别笑,求求你……”
“哈哈……嫁给你……哈哈……”
“你不答应?”阿岱渐渐变色了。
“哈哈……”秋菊察觉不到阿岱的脸色在变。她祇想到那个人并没有死,他还在的,而眼前这个人却在央着我嫁给他,多可笑啊……
“不要笑好不好?”阿岱恳求的神色倏忽间消退了。
“哈哈……”
“拍!”
阿岱振臂掴了一记结结实实的耳光。秋菊这才止住笑,奇异地看着对方,好像还没完全明白脸颊上是怎么回事的样子。这时她才明白了。
“你打了我?”可是她还不明白自己给了人家怎样的伤害。
“不错,我打了你!”
“你要我嫁给你?”
“……”阿岱的眼光里加上了一股异乎寻常的光。
“休想!”
“什么?你不答应?”
“当然的。”
“你……你……”阿岱一步步上前。
“怎么?”秋菊一步步的后退。
一颗石头绊住她的脚,她几乎仰倒下去。这一幌动好像给了阿岱一个刺激,在这一瞬间,他整个地失去了自我,让魔性领有了他的全部神志。他猛地一纵上前,攫住一般地抱住了差点倒地的秋菊的胴体,双臂使劲簸住她,并把面孔埋进她的肩上。
“放手!放手!”秋菊大喊,双手用力地捶自己胸前的那岩石一般的他的肩和背。
“放开呀!我要喊了。快放!”
这回是阿岱听不见一切了。
“救命啊──救命啊──”
阿岱把秋菊按倒了,她自己的体重,加上阿岱的重压,打在下面石头上的力量也就来得格外大。是这一击呢,还是惊吓过度,或者两者兼有,她晕过去了。
她幽幽地醒过来了。睁开眼,好大好大的一张面孔盖在她脸上,遮住了整个视野。然后,那张面孔渐渐缩小了,她看到蓝天,在那蓝天中心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她认出了是阿岱。那面孔好像痛苦地扭曲着,怔怔地看着她。接着那面孔侧过去了,离去了。她的眼儿跟过去,她看到了阿岱的背影。肩头微微落下,像是泄了气,也像是疲累的样子。像是痛苦,也像是绝望。
“哎呀!”
秋菊叫了一声,刚才的事在脑子里映现了。眼前的岩石般的肩头、背脊,异样地放着凶光的眼。于是她明白了所发生的事。在不知哪个部份,身子在激烈地疼痛着,她吃力地撑起了上身,有点晕眩。她还得清洗血污的衣着。她的眼泪决了堤般地迸涌而下,淌进清澈的溪水里。
秋菊回到母亲那儿,弟妹们也都醒过来了,正在啃饭团。她觉得阳光好刺目,连那树叶的绿色也会刺人。阿岱也在那儿站着,背向着她这边。秋菊不敢看母亲,祇给了阿岱的背影一瞥就俯下面孔。她真不想迈步上前,她多么愿意自己会在这顷刻间,倏然地化成一缕青烟消失在微微拂面而过的晨风中。
“秋菊啊,快来吃个饭团。”母亲在叫。
“……”秋菊答不出来,喉咙好像给什么堵住了。
“咦?”
母亲睁大眼睛诧异地看着秋菊,好像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你怎么啦?……秋菊,出了什么事?”
“……”秋菊又淌眼泪了,并且在那儿站住。
母亲看她这样子,情知有异,这才看看阿岱。阿岱把脸别过去了,母亲交互地看了几下女儿和阿岱,这才起身急步走向女儿。
“秋菊……告诉阿母,出了什么事?”
“阿母……”好不容易地才叫出,但已泣不成声了。
母亲看到秋菊的衣裤湿了好多块,已经猜到是出了什么事了。她疯狂地走向阿岱,用力地抓住阿岱的领子嘶喊起来。
“你,你……你把秋菊怎样了?……说啊……快说呀……”
阿岱祇是痛苦地扭曲着脸,把身子转过去。
“怎么不说?”她开始握起两只拳头一下又一下用力地捶他:“说呀!你把秋菊怎样了?”
“熊嫂……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秋菊……”阿岱断断续续地一面说一面跪下去了。
“什么!那是真的!”母亲歇斯的里地叫着、喊着,捶阿岱的头:“你,你这禽兽……你这畜生……魔鬼……你还有脸看我……”
“饶了我吧……”
“你滚!滚得远远地,滚进地狱里去!叫阎罗王把你碎尸万段!还不滚吗?你这畜生、禽兽、夭寿子、绝八代的……”她边哭边骂边打个不停。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了铳声,而且好像不太远,那么密,那么响。看来又有义军和日本蕃接触上了。
“熊嫂!”阿岱起身急促地说:“快!我们得快逃呀!”
“不要你管啦!”阿熊嫂用袖口擦了一下眼泪:“会死,我们要死在一起,也不要你管。”
“不要这样啦,等逃过了以后,要杀要剥皮,我陆纲岱随你来处置好啦,请你现在快跟我逃吧。”
“说不要就不要,我不要再看到你,你走开吧,走得远远地,去给日本蕃砍掉脑袋好了!”
阿岱没法了,祇好悄然离去。他往坡下走去了,不久也就消失在林子里。
“秋菊……”
“阿母……”秋菊叫一声就伏在母亲胸前号啕大哭起来。
“好啦,好啦,苦命的孩子,把它忘了吧,就当做给狗仔咬了一口。你没事的,什么事也没发生,懂了吗?”
秋菊好不容易地才止住了哭,并且不是她明白了母亲的话──不,应该说,母亲的话她是懂的,可是她不能接纳那样的看法,祇不过是为了使母亲放心,也为了早些逃离那个地方,才收拾了残泪的。她十分明白自己刚才所失落的是什么,那曾经也是一些妇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来保守的东西。唯其这样,所以已经认定此生再不能希求幸福了。对于她日思夜慕魂牵梦萦的爱人,她也决定不再见面了。虽然明白了他没有死是桩值得欣悦的事,可是这反倒成了她的负担。自己再没有脸见他,这会使他痛苦好久好久,而这种念头又益发使她觉得难过了。但愿他不会为我痛苦太久,最好是很快地就忘掉,早日另外找一个如花似玉的,比自己强千倍万倍,美千倍万倍的好妻子。
收拾起东西,这苦命的母女五个又上路了。人生路不熟,究竟走向哪边好呢?她们祇有胡乱地走,她们拣了和阿岱走去的相反方向,踏上另一个痛苦的路程。
秋菊是不会料到的,她的心上人此刻正在隔着下面那条溪涧的对面山背,叫牛栏河庄的地方跟日军展开了一场惨烈的殊死斗。
那是座并不高的山,那儿成了分水岭,山的这一面向东北,溪涧也是流向东北向,溪涧尽头就是大嵙崁溪,是向北流去的。山的那一面向西,也有一条河流,是流向西南的,到一个叫咸菜瓮的小镇汇合马武督溪,折向正西,最后注入大海。而从山脚到咸菜瓮的沿溪一带的地方,便是牛栏河了。不用说,那是山里的小庄头,直到一两年前还常有马武督的生蕃出没馘人头。可是这山里小庄头,地处灵潭陂与咸菜瓮之间,成为这一带几个大庄头的交通要道。咸菜瓮一带不用说,再过去的竹东、横山、新埔等一大片物产丰富的大庄头,也都要靠这条交通孔道,把产物运出,经灵潭陂而达大嵙崁,在那儿上船,直放艋胛,乃至大陆沿岸各埠。再者,这条交通孔道还有一点也是非常重要的,那就是它的西南末尾一段──即从咸菜瓮、新埔──经枋寮、六家、红毛田等各大庄,直达新竹──往昔的名城竹堑。
为了明了这一带的地理形势,这儿再换一种说法来略加说明:从台北,经桃仔涧、新店各城到新竹,如前面曾经提及,是有铁路铺设,同时也有大马路并行,不用说这是新竹以北的南北交通要道,若干名城大邑都是在这一条线上。但是主要物产的产地,大体来说却分布在铁路以东的近山地带,特别是以大嵙崁、灵潭陂等为中心的一大片台地、丘陵、山腰等盛产茶叶及果物。这些物产自然需要出路,在铁轨铺设以前,水运是最方便最便宜的运输方法,所以前段所说的交通情形,也不妨说是旧时南北交通的正脉了。
日军于五月卅日攻取了新竹城以后,驻新竹的先遣队与台北司令部之间的连络,屡屡受到义军侵扰,粮饷的运输更恒常遭受袭击,一直拿不出恰当的对策来。而后的半个月间尚且发生了多起战事,如闺五月八日新店兵站被袭,受创颇钜,又如同搜索枋寮的骑兵侦察队遭义军埋伏,一个分队几乎全军覆没。闺五月初九,新店日军兵站派兵攻安平镇,大败而返,新竹支队则派一个大队兵力攻枋寮庄。岂料义军在吴汤兴、邱国霖等率领下,竟而先发制人,向新竹城的日军发动攻势,使得进攻枋寮的一个大队首尾受敌,祇好负创龟缩在新竹城内,再也不敢出来。
日军并且探知以新竹为中心的几个大庄头的义军,如安平镇胡老锦、苗栗吴汤兴、头份徐骧、北埔姜绍祖,加上前清吴光亮总兵及傅德星部等,正在密谋反攻新竹,声势有日渐膨胀增大的趋势。以日军近卫师团的声誉,竟不能及时南下,而且对义军束手无策,攻占的新竹城且有随时被夺的危险,所以不得不急谋对策,于是有山根混成旅团这一支实力坚强的部队被派遣南下,沿途扫荡义军之举。
上面曾略提及,山根部队兵分两路,一沿大嵙崁溪左岸上溯,另一主力由山根亲率,先到新店兵站,首攻安平镇,继取灵潭陂,然后向南而行,这两路大兵,也就是要在灵潭陂以南约五六公里之处的铜锣圈汇合的。除了山根亲率的一路已经在前面详细描述,另一路兵马沿途经过二甲九、大嵙崁、三角涌、福德坑等都曾遇到坚强的抵抗,损失惨重,最后打到十一份,又遇由安平镇退下来的李盖发部猛袭,好不容易地才到达铜锣圈。这一支兵马,沿途烧杀劫掠,自然是不在话下的。义军由于武器陈旧,又无组织,更缺乏精良的训练,虽能予日军莫大损失,可是毕竟还不足以歼灭敌人,而且自己的死伤也非常多,可是他们激于爱乡爱土的大义,仍然奋不属身地时时出击,真正到了前仆后继的地步。
胡老锦撒离安平镇后,命令部下在铜锣圈集结,准备与当地义军领袖黄嗣昌、夏阿坚、张子仁等所部协同作战,据守那山岳地带,予来犯的日军一个决定性的打击。胡老锦料得一点也没错,日军山根部队取灵潭陂后箭头就指向铜锣圈,而另一路日军由二甲九而大嵙崁而十一份,目标也是铜锣圈,两军汇合后经牛栏河出咸菜瓮,再经新埔、枋寮、红毛田而入新竹,这是唯一的路线了,这也是胡统领选了铜锣圈的原因。
闰五月十五日,以胡老锦、夏阿坚为首的义军,为数约四百人,料到由灵潭陂和十一份来的两路日军必到,乃在沿山路的每个险要地点布下了天罗地网,防地绵延五华里之遥,直到牛栏河溪边。对日军而言,简直就是五步一坑,三步一阱,处处都可能给他们严重打击。边路来,他们已领教了太多义军的厉害了,可是他们到底不愧为一破牙山,再屠平壤的现代化精兵,纵使负伤累累,出血处处,也是不能退缩的。他们也深深知道了台湾不再是朝鲜,可以势如破竹,一路如入无人之境。他们晓得,这一次是遇到真正的对手,战志也就来得格外高昂。
铜锣圈是位于乳姑山台地近东端的小村庄,仅在大路──即灵潭陂通往咸菜瓮的路──旁有三两家小商店,其余祇有散处在一大片树林与茶园面的几十户农家,连一个勉强可以名之为村落的聚落都没有。乳姑山是西从埔心,东迄冬瓜山的一庄狭长的兵陵,因中段部份稍稍隆起,由灵潭陂望去,形成一个乳房形的石,所以有这个香艳的名称,实则山上是一大片狭长的台地,土地呈黄褐色,贫瘠而亢旱,祇能种些相思树和茶树,是个很贫穷的地方。不过论形势,倒是险要无比,因为从铜锣圈到牛栏河的山径,一路下坡,蜿蜒曲折,灌木丛生,林木蔽天,由于来往商旅不少,往时还是强盗及生蕃经常出没的地方。胡、夏等人在这儿布防,狙击日军,可以说是最恰当的地点了。
仁勇被派在山径中段,除了原有七个子弟兵以外,胡老锦还派了手下三十几名归他指挥,因此仁勇成了统率四十名义军的将领。几次的战斗给了他许多宝贵的经验,在义军首领们当中,算得上是个骁勇善战的人物了。
胡老锦的战略是从铜锣圈下去的山径头一段开始到中段为第一个防地,要等日军大队人马先头部份行抵中段,才由路两旁一齐发动攻击,把成一长排的日军完全纳在掌握中加以痛击。仁勇也就是承据了开第一铳发动攻势的重责,在他来说,这一仗的意义已经完全跟过去若干战斗行动不同了。
凌晨,派到灵潭陂附近的探子就有消息了,日军已经在五更时分就束装就绪,显然要开始行动了。这时天才大亮,胡统领得了讯,马上下令各就防位,仁勇立即带领手下四十名人马,急遽前往防地。胡氏指定的地点约当下坡路的中心,那儿有个茶亭,平时有地方热心人士在那儿放一个大桶的茶,可供行旅休息解渴。那儿也有一处清泉,从山壁涌出,下面挖成径约两公尺多的小水池,四时都贮满由山壁上流下来的泉水,清澈冰凉,是夏天行旅的恩物。仁勇的防地就在那儿,山壁顶端离路面高处有两丈多,低处有一丈多,人匍匐在低处,差不多伸手就可以摸到路上行人的头顶,做为伏击地点,实在再好不过。但是也并不是祇有那一段才这么好,从铜锣圈下来,一路上都有相像的地方。仁勇选定了凉亭上大约二十丈左右的地点。那儿路是挖了伸出的山块筑成的,所以路两边都高起一丈左右,而且都是密密麻麻的竹林,路宽不过丈多光景,由两边狙击,敌人几乎如同瓮中之鳌。
仁勇把手下四十个人分成两队,各扼守路的一旁等待。虽然干旱了这么久,山里仍因露水而湿润着。阿嵩和阿仑并排地伏在一起,铳口向下,轻松地聊了一阵子。他们再也没有畏惧了,他们都相信这回日本蕃一定乖乖就戮,无一可以生还。
不久,有人来传报了,说是日军已出现,正在沿路走向下坡口,队形仍然一样,分成两排,各走路的一边,保持着一丈多的距离。
仁勇看到的日军,大约祇二十个,正好全部纳入他的防区。事情发生得那么简单,当他对准领头的一个日本蕃开了一铳,紧接着大家的鸟仔铳也喷火了,当下就有七八个日军被击中倒地,其余的好像早有警觉,立即后退,在仁勇的防区外伏地反击过来,一时铳声大作,山呜谷应,大地都为之摇撼起来。
对打起来,义军就不是日军的对手了,人家可以一铳一铳接连地开,自己人却打了一铳就要装铳药铳籽,好不容易地才能打第二铳。仁勇和纲峰的短铳虽也连连地打过去,可是距离一远也就无能为力了。仁勇带着手下人们渐渐向前移动,打算俟机冲过去肉搏,可是日军的火网那么炽烈,虽然祇剩下十来枝洋铳,铳籽还是咻咻地嘶叫着从头上身边呼啸而过,实在没法接近。
仁勇在注意着听,可异的是义军们并没有一齐发动攻击。他非常奇怪何以会听不到从别处传来的铳声,而所以会有这情形,祇有两种原因,一是义军不敢发动,另一是日军并没有下来。他们明明是来到铜锣圈的,这一点大概不会错,那么他们是祇派这一小股人马先下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试探义军的虚实。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就不妙了。胡统领应该能够察觉到一切,下令仁勇这一支已经打起来的以外一律不动声色,以便瞒过日军,等他们主力下坡时再发动总攻击才是。
仁勇真怕友军们会集中力量来对付这一群区区二十名,而且祇剩下十一二名的敌人,那就无异告诉敌人在这儿有多少义军在等着他们了。
仁勇渐渐前逼,敌人也开始渐渐后退了,终于他们大家一齐起身向后跑。仁勇大喝一声追呀,就跃下路上拚命地追赶起来。
“砰砰……”
又一阵铳声从前面响起。仁勇知道不应该发生的事发生了。也许胡统领没想到这一点,也可能义军沉不住气,看到日军仓皇后退而来,所以乐得开铳杀光他们。不管如何,大错就这样铸成了。仁勇打消了追赶之意,让大家缓下步子。又过了一阵子,再传来一阵喧闹的铳声,这是另一股人马向那十几个日军发动吧。可是那几个日本蕃已经全部就歼了,但这又有什么用处呢?大鱼没来,网就撒下去,小鱼抓到了又怎样呢……
“勇叔!”阿嵩气急败坏地挨近说:“我们怎么不赶过去呀?”
“没有用。”
“为什么?”
“赶去干什么?杀那几个蕃仔吗?白费力气!呵……”
“奇怪,勇叔你是怎么搞的?”阿仑莫名其妙。
“这一仗,胜负已见了底啦,我们输了。”仁勇的声调显著地沉落下来。
“为什么?”
“不会的,我们没有损失一个人!”
“我们追上前,那边一定还有蕃仔。”
“好啦好啦。”仁勇制止大家的吵嚷说:“蕃仔当然还有,前面多的是。打还是要打的,不过怎样打,这就要看阿锦哥了。”
许多人都不敢响了,好像明白了仁勇的意思。
“那,那我们怎么办?”阿嵩有点泄气了。
“当然还要尽其在我。我们回到山排躲起来吧,也许不用多久就有人来传令了。”
四十个伙伴还是照原来的样子,分成两半,个个没入丛林中。这儿山面是向西的,所以还照不到太阳,露水仍然很重,不过气温已经升上来了。不用说,仍是个大热天。
天上有云,白白的,薄薄的,轻轻的飘浮着,移动着,永远那么悠然。是的,云是不知道人间动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