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人三部曲一:沉沦十二





一连数天,陆家的一群年轻子弟们都在焦灼地等候着仁勇的消息。头房的纲峰、纲青兄弟,外加晚一辈的维秋,二房的纲振和纲岱、纲其,满房的有纲昆、纲仑两兄弟加上老二那儿的纲嵩等几个人经常地都在聚议,不过他们是在拿龙无首状态下,谈来谈去当然不外是那些凭一时血气的气焰而已。有一点倒是值得称道的,那就是他们这几个、毫无例外地都表现得勇气凛凛,大有不把来侵的日军放在眼里的气概。当然陆家子弟的年轻一辈的人并不祇这些,二十左右三十不到年纪的人还有近十个,不过这些人很少参加他们的聚议,他们虽也借口说是夏茶正忙,工作要紧,到时他们也愿意去拚拚一类的话,然而看情形真地敢去一战的,好像不出上面几个了。


自从信海老人要仁勇负起统率年轻子弟们之责任以后,仁勇也以领导者自居,经常地往外跑。一方面是为了与外界保持接触,以便必要时适时地下令侄儿们行动,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收买武器。说到武器,正也是仁勇最感伤脑筋的一点。如果是鸟铳、关刀之类,那就是家家户户都有一些,为防土匪,平时就需要那些东西,他的家里就有五六把鸟铳。然而仁勇很明白,对付强敌,这种武器实在太不够了,也太落伍了。他渴望能够弄到一些新式的洋铳,祇要有洋铳,人手一枝,那么他相信以他们占有天时地利人和的优越条件,是很可以结结实实地打一战的,如果够幸运,说不定还能把日本蕃赶尽杀光呢。可是他没有能够弄到洋铳,想尽办法都失败──那也不能怪他无能,事实是那时的台湾新式武器很少,就是官兵有洋铳的也祇是一小部分,大部分还是用着旧式枪械,何况是民间。


但是仁勇常到外面跑,收获倒也不少,那就是他熟悉了外面的情况,和有意与日军决一死战的地方领导人士也有了密切的联系。


这儿先谈外面情况:


日军在金包里和盐寮相继登陆,是在五月初六,初七向三貂岭推进,一路差不多没有遇到抵抗,初十瑞芳陷落,十三取鸡笼,民主国也是在这一天瓦解,唐景崧好不容易地才在乱军叛兵中逃脱,潜回内地去了。五月十五日军入台北城,台北也成为日军天下。这以后,日人积极策划南侵,五月廿二日组成了“新竹侦察队”、“新竹支队”、“台北新竹间连络支队”、“兵站掩护队”等向南步步推进。


守军方面情形又如何呢?当唐景崧在台北城危急之际,一连发出所谓“千急急赴援”和“万急急赴援”急电,调中南部守军林朝栋、丘逢甲、杨汝翼等各部北上援救,但是唐氏所凭借以守台北外围的广东兵──简称广勇──听到日军在数日之间已取下鸡笼,迫近狮球岭,还没有打一战就背叛了,抢劫、寻仇、互相残杀,“民主国”也因此迅速垮台、援兵还没赶到,唐氏就逃之夭夭了。


这时候,杨汝翼已经务兵北上,半路上听到台北失守,竟乘机席卷饷银潜逃而去。林朝栋带兵赶到新竹,也因为台北失陷的消息而回彰化,不久也卷起尾巴逃回大陆去了。唯一按兵不动的是丘逢甲,当然他是另外有打算,不过他手下的苗栗附生吴汤兴倒很勇敢,在故乡一带号召乡人们起义,一时客籍人士聚居的新竹、苗栗等地义军风起云涌,头份的徐骧组军汇合,北埔姜绍祖更疏散家财,广慕兵勇响应,此外前澎湖总兵吴光亮以及林朝统所部营官傅德星等都率领自己手下的人马加盟,另外新募的尚有陈澄波一营,一时吴汤兴手下号称五千大军,声势非常之大。这也是日军侵台以后以义军为主力的大规模抗战武力的第一支人马了。吴汤兴把大军集结在大湖口一带,准备守新竹外围,阻止日军南下。


那么九座寮、灵潭陂这一带的情形又是如何呢?从地理上而言,以灵潭陂这小镇为中心的方圆一二十华里以内,地处台北与新竹之间,不过距离铁路大约也有十几华里,在消息的传布上,是在很不利的地位上。但地方上有意崛起的勇敢人士倒也不少,为首的是胡老锦。这人年纪已近五十,虽然以农为业,不过也很读了一些诗书兵法之类,年轻时还习过拳,正也是文武双全的很有豪侠之风的领袖人物,经常与他接触,密谋起义的有东势黄娘盛,十一份李盖发,铜锣圈张子仁,还有九座寮陆仁勇等。


当陆仁勇加盟胡老锦旗下,正好也是吴汤兴统领在广募义勇军的当儿。为了响应吴统领的号召,胡老锦和手下几个人都四出活动,一方面筹集粮饷,一方面募集义勇军的战士。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日军南下得竟那么快,五月廿九日,日军已推进至大湖口前面的崩坡庄。吴汤兴亲自率部在那儿布防,另有陈起亮、邱国霖、徐酿等也都各带一支人马,从三路夹攻日军,一场遭遇战就这样打起来了。这也就是著名的崩坡之役,是日军侵台后首次遇到的大规模反抗。


这一仗,义军算是初试牛刀,结结实实地给日军吃了一顿苦头。祇是义军作战经验毕竟不充分,不懂得怎样打现代战,遇到日军调来的机关炮和野战炮等最新武器,在没有坚固掩体之下,实在无法抵挡,激战了一整天,义军所据以抵抗的民屋等都被夷为平地了,祇好收兵而退。同时日军也第一次明白了台湾的民间义勇军的战志是如何昂扬,精神力量是如何旺盛,并且军力也着实不可轻视,于是他们就知道要提高警觉了。


第二天,日军进至新竹,义军已经明白正面接战无法取胜,便化整为零,一路上向日军做小股的突击。这时知县王国瑞听到外围被突破,已经逃走了,城内的命令系统已发生不了作用,城门尽管关紧,还是被日军用云梯越墙而入,新竹城就这样断送了。


这种情形使得胡老锦措手不及,甚至连所须要的壮丁义士都还没有募够,新竹就丢了,想去援助也来不及。不过胡老锦明白日军主力还没南下,占领新竹的不过是先遣部队,事情尚有可为,何况吴汤兴手下的义军还完整如初,而吴统领也差人来号召,要胡氏采取一种点的攻击,以便把日军的后援截断,孤立新竹城的日军,伺机谋复新竹城。


综观迄至目前为止的情形,日军虽向南推进到新竹,可是那也祇是沿铁路而进的,事实上离开铁路一步,便都是台湾义民的天地,像胡老锦那样的一个地方性的领导人物,可以说是无处不有。那也正是日军的陷阱,随时都可能挨到无情的攻击。更值得一提的是经过崩坡的一场大战,义军也明白了日军虽强,但还不致于像牙山、平壤那样地不可抗拒,祇要抵抗得法,便不难取胜,于是原先采取观望的人们也都奋起来了,因此义军的声势也越来越大。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事,随时都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发生。


这儿是陆家满房的禾埕。


老长工阿庚伯正在忙着工作,帮他的有三四个年轻小伙子──可不是石房、张阿达那一班长工们,而是阿昆、阿仑、阿嵩几个兄弟,外加仁智的二儿子阿峻。阿峻今年十六岁,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纪,不过他那种满脸喜孜孜的样子,使人感到他此刻的心情是充满好奇与期待。


阿庚伯把上衣脱掉了,露出一身枯瘦跳动的肌肉,一颗颗的汗滴在那深褐的皮肤上奋集着,汇流着。随着身子的动作,那白里带黄的辫子和雪白的胡子在颤动着。


“唉唉,阿峻哪,不行不行,轻些啊。”


阿峻停下手里的圆筛仰起了面孔,几滴汗水沿颊流下。


“轻轻的,不可用力,这样筛下来的才会细幼。”


“我祇想快些,多做些。”阿峻有点不服气。


“不行,这东西快不得,越快越粗,力就不大了。”


“好好。”


阿峻在筛的是铳药,黑里透着一种灰色的光。很不容易看出那黑色发着钝光的粉末,会轰然喷出火来,把铅弹送到几十步外,打进敌人的胸膛里。那儿地面上摊着好多木板,木板上都是正在晒着太阳的这种粉末。禾埕尽头屋里是制茶间,有一只焙茶的火炉正在燃着熊熊炭火,上面搁着一只小坩锅,阿昆阿仑哥儿俩合作着在熔铅条。铅块融了,就倒进小竹管里,冷却后变成一条一条的铅条,再把它切成一粒粒的,就成铅弹了。那是会要敌人老命的小东西哩。


阿庚伯做的是舂铳药的活儿,旁边帮他使杵的是阿嵩。杉木炭、硫黄、硝盐和在一起,加上一些松脂,细细地搅拌均匀,再舂实,那就是药饼了,把药饼敲碎、筛细、晒干,铳药就造成。事情是这么简单,这么轻易。但是在这整个的过程里,却也很需要一些技巧,例如各种原料的选择,掺和时的份量等。阿庚伯就是那种机伶的人,什么手艺多半一学即会,而造铳药和熔铅条他更是出了名的好手。大家都说,阿庚伯做的铳药和铳籽都特别好用,甚至有人认为打起来特别准确。就是舂药板也是要技巧的,杵不能太用力,否则那些东西会飞散,太轻又不能成为一块“板”。阿庚伯一下一下地指挥着阿嵩,现在要舂哪儿,要轻些,或重些。阿嵩可是满头大汗了。他也早就脱去了外衣,露出白晰的肌肤,自然也是热汗淋漓的,那种颜色,正和阿庚伯的黑褐色成了个对照。


不过最热的也许要数屋子里的昆仑两个了。在一炉熊熊炭火边,而且弄的又是火热的铅条,因此兄弟俩都是满脸油光,汗水直泻,仿佛身子里的脂肪都给烤出来了。看他们的样子,虽然一本正经,勤奋异常,但是却不像外面的几个有说有笑。他们不但一言不发,而且还好像有什么心事,甚至那种表情还可说是有点忧虑。


他们有心事吗?有忧虑的吗?


有的,阿昆是因为他婆娘不愿意他去打日本蕃。信海老人虽然还没有明白表示过同意或不同意子弟们去跟日本蕃拚,可是那一班年轻小伙子们早已下决心要去干了。如果信海老人不许,那么他们必定不敢轻易言战的,可是自从那一晚老人当着几个儿子和孙子们的面前说过那些话,以及大伙儿都猜到老人不仅不像仁烈、仁智兄弟那样反对,并且还会鼓励后生孙子们去轰轰烈烈干一番的。那才是有下卵的,那才算陆家不会没有人的,老人这番话不是很明白吗?


阿昆曾经向秋妹描述了那一场祖孙三代人之间的谈话情形,他是那么跃跃欲试、那么兴致勃勃,甚至还很有巴不得早些去拚个死活,把日本蕃杀个片甲不留之概。阿昆说得眉飞色舞,却没有料到听的人是什么样的心情。结婚还半年不到,秋妹已经渐渐体会到燕尔之乐,那种整个地互相属于对方的完整的爱情也是刚在她心胸中形成的,她怎么舍得在这样的当儿让丈夫远行呢?何况那是很危险的,弄不好可能还会一去不回。当下她并没敢说什么,然而这些日子以来,她开始经常地在阿昆耳畔唠叨了,她千方百计想阻止他去。有时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苦劝,有时还会以肚子里的孩子为要挟。阿昆的心情开始渐渐动摇了。大义所在,他是不能顾到儿女私情的,可是想到娇妻,想到即将出世的下一代,他便又彷徨了。然而在众多的堂兄弟们面前,他又怎能退缩呢?好多天以来他就有些拿不定主意了,他感到苦恼,感到无所适从。


那么阿仑呢?他也是心事重重,胸怀郁结,祇因他的婚事直到目前还没有眉目──不,宁可说已经濒于绝望了。远在春茶完工不久,石连叔母就依照她的诺言,来向仁烈提亲。意料中的因不是门当户对的反对倒没有──仁智叔虽也对这桩婚事表示过门不当户不对的意见,可是毕竟不是他的儿子的事,而且信海老人也不十分坚持这一点,也就没话说了。事实上,像仁智那种有着类乎唯我独尊的古板思想的人,已经不多见了。尽管有贫富之分,可是人们都少有贵贱的观念,读了书也不算有什么了不起,因为他们都知道,三代前,或者四代五代前,大家还不是一样,渡过海峡远离故乡来到台湾从事垦殖的。祇是阿熊哥的要求却难住了陆家人。


一百个银,这是个大数目,附近几个庄就没有人开过这个“价”。秋妹就是大户人家的千金,聘金还祇八十个银,这个数目就已经是破天荒的了,足以使乡人们啧啧称奇,何况一个区区泥水匠的女儿。况且这又是明媒正娶,将来是要用红灯四轿讨过来的,而并不是什么老头儿纳小星,“卖”女儿的人可以狮子大开口,狠狠地敲一记竹杠。


石连叔母毕竟也是老于世故的人,而且又有一张滑溜舌头,总算教仁烈同意出和阿昆讨婆娘一样的数目了。事实上在陆家来说,那已是破格了。陆家是附近几个庄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讨阿熊师的女儿算是降格以求,是十分委屈的,如果再要陆家人出那破记录的“价”,面子上也实在不好答应。


可是阿熊师呢?竟是那么不识抬举,硬是一个银也不肯减少。要吗,就一百个银,出不起吗,那就拉倒,这就是阿熊师的回答。这个被酒和四色牌迷住了心窍的人,差不多已经失去了理性了,他所知道的,就祇有靠女儿来发一笔财,好好地吃喝一顿,好好地赌一阵。不过私下里,阿熊倒宁愿这桩婚事谈不成,那样的话他便可以把秋菊当成摇钱树了。第一个晚上就可以得到两对银,至少也一对银,莫说别的,就在陆家人当中就有人出得起这个价钱。以后呢?每天三五百个钱大概不会有问题了,每月少算些也有十来个银。阿熊师一直在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


近一个月来,石连叔母在陆家与阿熊家来回地跑了不知有多少趟。看在媒人红包至少也有三对银的面上,她一心想把这个事办好。并且她实在也喜欢阿仑和秋菊两个人,能使这一对有情人活在一起,她也会很高兴的,特别是秋菊,小小年纪,已经吃了那么多的苦楚,实在应该有个幸福的归宿才好。如果是通常的情形,一个大户人家像陆家那样的,看中一个女孩,这种婚事几乎已经注定可以一谈就成功,偏偏遇到了阿熊师这种没了天良的家伙,于是一边是不肯加,另一边是不肯减,事情就那么弄僵了。


阿仑所忧心的,就是这件事,他深怕秋菊会给人抢去。每当他想到阿岱在虎视眈眈,说不定会被那个狡猾家伙夺去时,他就几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甚至三餐都不想吃了。最使阿仑着急的是他没机会去看她,不晓得她这些日子来过得如何。春茶完毕后直到现在的一个多月之间,他祇见到她一次,而此刻距离那一天也有一个月了。整整一个月。一个月………“三日没见阿妹面,一身骨节痛了哩”──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岂不是浑身骨节都碎成片片了吗?想一个人竟是这么苦的,这么不好受的………


那一天能见着她,想起来还是很侥幸的。他们家要发放茶工,好多摘茶的女工都来领去了,祇有秋菊天快晚了都没来领。说不定刚好阿熊在家,所以没敢来,不然领到手马上就会给那个狠心的爸爸拿去,大概是这样的吧。亏得阿昆出了好主意,要阿仑送去。还是阿昆陪他上街的,吃饱晚饭两人就一起出来。阿昆故意教阿仑自个儿进去秋菊家,并约定在陵源号等他。


大门还没关,厅里有盏小油灯。跨过了门槛,阿仑的心就猛地跳起来。


“有人在吗?”他极力装着平静叫了一声。


“来啦来啦。”是女人声。


阿仑分辨不织那是谁。也许就是秋菊哩,他的心跳得更凶了。


“哦,是谁呀?”不是她,是她母亲。


“阿熊叔母。”他先问了一声说:“不记得了?是阿仑。”


“哎呀,是啦是啦,真是,我这么不会认人,真糊涂啊。”


还是那么苍老,那么狼狈,阿仑不觉地感到心口一阵隐痛。她说了这些,忽然想起了似地掩住了嘴巴,把下面的话吞回去了。一种尴尬的沉默继续了一会儿,阿仑竟不由自主地又开口了。


“阿熊叔母,我把………把秋菊的茶工带来了。”


“哎呀,那真多谢。”她的声音忽然降得那么低,几乎不容易听清楚。“我去叫秋菊来,阿仑哪,今天阿熊在家,正在洗澡,所以………”


“是,是………”


秋菊的母亲进去后,很快地秋菊就出来了。


“谁呀?”从里头传出来低沉的男人声。


“下屋的阿,阿狗。”


“做什么?”


“要借………”


“又来借东西!借什么?”


“镰刀。”


“借了?”


“嗯。借了。”


“下次别理他!”


“隔壁邻居,借点东西………”


“哼!我说别理就别理。”


话到这儿就完了。阿仑看到在阴暗的光线下,秋菊正在不好意思地站在门边。被人家听到那样的交谈,做女儿的不晓得多么难受啊!但是,阿仑心想,那没什么的,谁不是在家里是一副面孔,在外边又是一副面孔呢?何况阿熊师并不是你亲生父亲,用不着替他难过的………。阿仑真想说出来,可是他就是不能说出口,祇有楞楞地看着她。这时秋菊感受到他眼里的热切的光芒,赶忙把头低了下去。如果灯光够亮,那么他一定会看出她的满脸红霞,那真是美妙无比的颜色哩。


“秋菊………”他是讷讷不能言。


“………”


“我把,把茶工送来了。”


“啊。”她抬起了头,眼里泛上了感谢的光彩。


“你怎么没有来领呢?”


“我………害你老远送来………”


“啊,这没关系的……我是顺路来的……”


“是吗………”


“不过………很兴的,我……”


她再低下了头。


“这……你拿去吧。”


“谢谢你………”她接过了钱。


“是我应该谢你的。好在你替我摘了那么多,才能那么顺利。”


“不………摘得不好………对啦。”她数了五个银伸出手来。”


“哦?”阿仑一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可是手已经机器般地伸了过去。


秋菊把那五个银子放在她掌心。


“哎呀?”他吃了一惊说:“这是什么?”


“还你的。”


“还我的?”


“是啊。上次你和阿昆哥……”


“呃!”阿仑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赶忙把银子送还她。


“那怎么行!”


阿仑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了起来,秋菊禁不住担心地回过了头,阿仑这才放低声音。


“那个,那个不用还的。”


“不,借的就应该还,阿昆哥也是说借我们的。”


“唉唉,为什么这样呢?不是借你的,就是我送你的吧。不,是送给小弟弟买糖吃的。”


“阿仑哥,很感谢你的好意,也好在那一次你好心借银子给我,不然的话,我弟弟………”


“都说不是借嘛,快拿去。”


阿仑没再犹疑了,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秋菊的手,把银子塞进去。在这一瞬间,皮肤的触碰就好比阴电与阳电碰在一起般,在两人的心口引起了一阵看不见的火花。阿仑赶快缩回了手,银子发出清亮的声音掉在地上。


阿仑连忙拔腿便走向门口。


“秋菊,请你原谅啊。我要走了。我………”阿仑奋出全身勇气说:“我还会来看你的。”


就是这些,可是一个月来他竟一次也没去找她。不是他不想去,而是他不敢自己去,阿昆又没有再自动地表示要陪他去,他自然也没敢开口。是因为那些满天飞的谣言与消息使得阿昆没有能再想起弟弟的心事吧。而就在阿仑的这种意思当中,石连叔母一次又一次地跑来,也一次又一次地跑去秋菊家,事情竟那样地僵住了。


“喂!阿仑哪。”


阿仑吃了一惊抬起了头,不知在什么时候老庚伯站在他眼前不到两尺的地方,而他竟一点也没察觉。


“嘿嘿………”老庚伯爽朗地笑了笑说:“我以为你在打瞌睡哩。”


“没有啊。”阿仑又开始切铅条。


“没有吗?那是在想秋菊啰。”


“不要胡说八道啊。”阿仑脸红了。


“喂,阿昆仔,”他转向了阿昆:“你别笑人家,去年你也是这样的,我说啊,你这做阿哥的人,可要替弟弟想些办法才成哪。”


“我会的,阿庚伯,我有打算。”阿昆说。


“哦?你有打算?告诉我吧,你打算怎样?”


“现在还不能说,阿庚伯,你是明白人,不是吗?到时你自然会明白的。”


“嘿嘿………阿昆仔,你说话可渐渐像个大人了哩。嘿嘿………好吧,我就等着瞧吧。做工,做工,做工啦!”


于是大家又忙起来。


傍晚时分,仁勇回来了!带回来的是满脸的风尘与汗渍,当然还有许多惊人的消息──那也是陆家一群年轻小伙子们所期盼着的。


他没向围拢过来的子侄们说多少话,祇表示要先向老人家说一声,然后洗个澡,吃三大碗饭,睡个觉,要谈的事留在那以后。他说已有两夜几乎没睡,太累太累了。不过倒也从包袱里取出了一张纸,要阿昆他们先看看。


那是义军统领吴汤兴招募义勇兵的布告。


※ ※ ※

统领台湾义民等营吴为书示晓谕事:


照得本统愚昧无知,谬承 前抚宪唐委统全台义民,事繁责重,难负堪虞。唯当此台北已陷于倭夷,土地人民皆遭其荼毒,闻倭奴占据后,则田园要税,人身要税,甚而鸡犬牛猪无不要税,且披发左衽,凿卤雕题,异服异言,何能甘居守下!本统领恻然不忍,志切救民,故不惮夜梦勤劳,倡率义民义士,以图匡复,以济时艰。尔等践土食毛,尽属天朝赤子,须知义之所在,誓不向夷,尚祈各庄各户,立率精壮子弟,整修枪炮戈矛,速来听点,约期剿办倭奴。本统领开诚布公,甘苦与共,断不敢妄自尊大,但军令宜严,方能杀敌致果,并望众心戮力同心,一团和气,不可互相戕杀,不可挟衅寻仇,并不可观望不前,各安各业,如有倚强欺弱,妄杀无辜,或肆行掳掠,纠党劫财,定按军法严办,决不姑宽。为口行晓谕为此示,仰各庄义民等,一体遵照毋违。


特示


光绪二十一年五月二十日


※ ※ ※

“哎呀!不得了哇。”首先看完大叫起来的是阿仑。


“呀……是要干啰!真地要干啰!”阿嵩也嚷起来。


“什么话。”阿仑说:“早就干上了的。”


“嗯,新竹都给拿去了,看哪,五月二十日,都快半个月啦!”阿昆有点泄气的样子。


“那就不能干了是吗?”阿峻也失望了。


“没有的事,给拿去的可以抢回来啊。”阿仑说。


“对啦!”阿嵩吼叫般地嚷:“抢回来,把新竹抢回来!”


“阿哥。”阿仑向阿昆说:“这个,你看怎样,我们拿到外面去贴在墙上吧。好让大家也看看。”


“唔……”阿昆沉吟了一下说:“是不是要先请阿公过目一下呢?”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接著有三四个人一股风似地闯了进来,是头房的年轻小伙子们,好像是听到仁勇回来,赶过来听消息的,这些人口口声声地嚷着仁勇叔,怎么啦。


这几个人还没静下来,接连地又有好多人赶来了,很快地把满房的正厅挤满了。大家嗡嗡然吵成一片,没有一个人例外,都是希望早些明白外面的消息。


阿昆应付不了,祇好嚷叫:


“喂!大家别吵啦,勇叔累得半死了,先让他休息一下吧!”


“怎么!先告诉我们一声就好嘛!”


“勇叔!”有人干脆向里头大喊起来。


“喂喂!”阿仑说:“请大家先看看这个吧。这是最重大的消息,我把它贴在公厅墙上。来呀!阿峻,去拿饭粒来。”


阿仑手拿着那张布告,朝门口挤出去,众人还是不停地嚷叫着,不过总算大家都出来了。


阿仑把布告贴在正厅门边墙上。这时天色已快晚了,有人把面孔凑上去读起来。于是不久,大家又纷纷议论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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