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仑和阿嵩这两个急性小伙子再也沉不住气了,匆匆忙忙地开始装束。腰带多缠几回,裤脚也紧紧地缚住。阿仑的手在微微地发抖。如果有人看到,问他是不是害怕,那准会挨上一记结结实实的拳头。幸好谁也没注意到。不!这当儿谁还能注意别人呢?偌大的房间,整个禾埕,整个胡家庄宅都成了高热的火药,随时都可能发出一声巨响爆炸。
其他的人也都停住了议论,开始准备。祇有阿庚伯一直在门口不远的地方向外张望着,有时又来回急速地踱步。他在担心什么吗?是不是害怕?这是没有人能回答的,不过他倒真是在担心着,日本蕃的人马就要来了,那是有洋铳的,有马的,打垮了清朝兵的可怕军队。而这儿,一个小小的庄宅,周围也不过五六十丈吧,所可倚靠的,就祇有那层层密密的竹丛。它能挡住可怕的敌人吗?而且人数也没有原来的完整,因为有三四小股人马一大早就出动去了,能不能及时赶回来,是很成问题的,并且更令人担心的是日本蕃不知来了多少。三百,诚然老锦哥也说过了,那是不可能的,就算一半不到吧,一百吧,一百枝洋铳……想想这个数字,几乎叫人晕眩哩。我们这儿的鸟仔铳也不过一百枝多些,减去出动的人带走的,当然不会有一百啦。就算有吧,那么是一百枝鸟仔铳对一百枝洋铳……老庚伯几乎不敢想下去了。
不过他最放心不下的是仁勇。他现在是在阿锦哥那儿,是在商议着迎敌大计吧,这一定没错儿,但也该回来才是啊。看哪,这些年轻小伙子们个个都有点神不守舍的样子。那必定是因为紧张过度,他们不会害怕成那个样子的。
阿昆的面孔铁青着,大牙咬得死死的,阿峰也差不多,阿青更是整个脸孔都失去了血色,阿仑和阿嵩脸儿倒是红喷喷的,是涨红着的,阿建这小家伙也是。仁勇该早些回来,让大家镇静下来才行啊。
仁勇从十七八岁时就开始瞒着父亲的眼睛去练拳,还有打猎。他总央着老庚伯为他造铳药,熔铅条。他常常夸赞老庚伯手艺好,每一种活儿都出色,尤其做铳药,附近庄里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他也常要老庚伯陪他去打鸟打狐狸、兔子等。为了瞒过信海老人,他们常常煞费苦心地串通撒谎。那些往事,数说起来真是没个完。
老阿庚确实相信,他曾热爱过这个主人的小儿子,而仁勇也从不曾拿老阿庚当外人看待。这许多年来,仁勇不再是小伙子了,而老阿庚也的确老了,所以像从前那样形影相随般地一起行动的情形不再有了,可是至少在老阿庚这边是觉得仁勇这个人是可敬而且可爱的,他甚至还觉得仁勇对他来说,是比自己的儿子孙子更重要的人物。是的,我来得没错,至少也能照顾一些仁勇吧,纵使仁勇的女人没有那样地伤心,我也应该来给仁勇力所能及的帮助……
就在老阿庚这样想个没完的时候,正屋里有几个人冲出来了,为首的正是仁勇,接着是李盖发,最后一个是张子仁。一股疾风似地,仁勇跑进来了。
“大家听好!”仁勇微喘着,眼睛睁得好大,发着炽热的光。“马上拿好鸟仔统,填好一筒铳药,一把铳籽,火绳点火,其他什么也不可以带,什么也不要。”
众人立刻手忙脚乱起来。
“勇叔!”阿嵩在喊。
“怎么不要带些……”阿青也喊叫般地。
“哎呀,勇叔……”另一处又扬起了喊叫。
空气里一股紧迫的气氛,使得每个人都几乎透不过气来,大家几乎乱成一片了。
“住嘴!”
仁勇那使着浑身劲道喝出来的雷鸣般的声音,立即压服住了大家。
“不准问,不准开口!”他扫视了一周又说:“你们祇要听我的,等一下出去,阿锦哥亲自带我们,我们都听他的。绝对不可问什么,说一句话也不行,祇要听他的!懂吗?”
一阵短促的死寂。
“还有,没有命令,也万万不可开火。阿锦哥会做手势,这样!”说着,仁勇举高一只手,往下狠狠地比画了一下。
“所以大家要看好他。一句话也不可发出来,什么声音都不行。好啦!准备好的快到禾埕列队!”
仁勇一只手按着腰带上的短铳,一个箭步纵跃出去。紧紧跟上的是阿峰,他也手按着腰间的短铳。接着昆、仑、嵩几个人也疾跑而上,以后就又乱成了一堆。阿庚伯也夹在其中拚命地赶。他双手空着,已经没有鸟仔铳了,但他还是不甘落后。
对面厢房里也有人冲出来了,人手一枝鸟仔铳。跑在前头的是李盖发,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整个脸都绷紧着。黄娘盛哪儿去了呢?怎么不见他的影子呢。原来他是一大早就受命带领一小股人马出去了。
很快地,大家都在禾埕上集齐了,胡老锦早就在那儿。斑白的发辫,一小撮胡子,腰带束紧,裤管也扎牢,所以越发显得瘦小苍老。但是那神情却是镇定的,自若的,绝无半点就要面临大敌的模样,甚至嘴角还漾着笑哩。
这时,他和仁勇交换了一个眼色,李盖发、张子仁等人也向他点了一下头,于是胡老锦扬起手来,向竹丛拱门一指,就迈步走去。仁勇低声说了一声“跟上我”,便尾随胡老锦之后走去。仁勇的人马列成两队,纲峰和纲昆各居首,阿昆后面是阿仑,接着是阿嵩。阿昆大步地跨着,他真不敢相信胡老锦那不见得踏得很快很大的步子,竟会走得这么快速。他几乎不得不连走带跑地赶。他所奇怪的还不祇这些,另外一个最大的疑问是庄宅里全部人马都出来了,这怎么可以呢?不是应该留下一部份吗?还有就是铳药祇有一筒,铳籽祇有一把,其他什么也没有。这要怎样跟人家打啊?难道祇放一铳,以后就挨打,或者跑吗?那成什么仗呀!可是他不能问,祇有让这些众多的疑问在脑子里结成一团。
看看阿峰,好像也有同样的感觉,满脸狐疑。阿峰后面的阿青也一样。走在前面两步远的勇叔,面孔虽然看不见,不过从背部也可以看出他祇死命地盯住前面两三步远的胡老锦。他是知道要怎么打的,阿昆想,对啦,阿锦伯一定有什么策略,祇人人一枝铳,一筒铳药,一把铳籽,其他什么也不要,这也必定是阿锦伯的命令。他一定有杀敌的妙计,不错,他是足智多谋的,奇策纵横的,是现代的孔明……就要把日本蕃大杀一通了,一定要好好地干,好好地干……
他们没有沿屋前那条小路走向被两座矮山丘夹在中间的牛车路,却从屋前不远的地方就拐进右边,而且步步爬高,走进茶园。不多远就来到一所稍稍突出的山块。这儿有个怪可怕的名称,叫做虎头岗。有人说,从北边望过来,那山块就有如一只蹲踞的老虎,突出的部份刚好就是那只老虎的头部。也有人说,很久以前这儿有只大老虎,所以有了那样的名称,不过显然这种说法并不可靠。由于那座山块的斜面较陡,所以没有辟成茶园,长着一片茂密的桂竹。胡老锦领着大家没入桂竹林中。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胡统领的奇袭战术了。居高临下,放了一铳就走,如果打得好,也许可以把来犯的日军一网打尽哩。就算鸟仔铳没有那么了不起的威力吧,总可以把日本蕃吓得屎尿横流,逃得两脚踏不着地,阿昆这么想着。祇因竹子长得太密,所以再也没法走快,也就可以左看右瞧地走。阿仑不知在什么时候赶上来了,和阿昆并着肩走。阿昆侧过头一看,正好跟阿仑的眼光碰个正着。阿昆看到弟弟脸上漾着红喷喷的血色。那是兴奋的,期待的,紧张的,不过那么明显地还有另外一种神色,那种神色在清清楚楚地告诉着阿昆,弟弟所想的跟自己的完全一样。于是不期而然地,两人都露出了微笑。
“嘿……”
一声似笑非笑的莫名其妙的低低的声音,使得两人同时地回过头来。他们看到阿嵩就在三四步远的后头,正在冲着他们装出笑容。阿昆想装出怒容,无言地斥责他一下,可是他办不到,脸上的肌肉怎么也收缩不起来。反而禁不住地笑了,而且还差点儿就笑出了声音。他祇好伸出一根手指头指指嘴唇。阿嵩会意地点点头。
胡统领停住了,做手势要大家一字儿排开,并向下面走去。竹子祇有上头有叶,下面尽是一根根林立的竹干,太远的地方虽没法看到,可也一点儿无碍于默不作声的指挥。他们这一队人马排成高高矮矮一前一后的横队,向下面走,尽管没有视界,可是他们明白这虎头岗并不高,不一会儿就可以下到路边的。终于胡统领又下达命令了,要大家匍匐爬下。前面已经可以看到牛车路了,大约有三四十步,以他们的鸟仔铳说,还稍嫌远了一点。
胡统领向仁勇耳语了什么,就从大家前面向左走去。仁勇挨过来向纲昆耳语,纲昆又把话传过去。
“尽量地上前,找个隐秘的地方。要听到胡统领的短铳声才可以开火。”就是这两句话,他们次第把话传过去。
仁勇把短铳抽出来了,查了查铳膛里的铳籽,然后爬在地面,在斜坡上滑一般地爬去。他在担心打不中。买到的铳籽祇有五十粒,上次在新店就已经用走了八粒,虽然确实打中了一粒,那个日本蕃也倒下去了,可是他没有把握那一铳打中了那蕃仔的要害。八粒,祇打中了一粒,他一直为这心疼。假如照这样子下去,五十粒铳籽祇能打中五六个敌人罢了。更糟的是那以后要怎么办呢?没有铳籽的铳,还不如一把割稻子的镰刀啊!这次要细心瞄准,没有把握就不打,最多打三粒。统领的作战是大家祇开一铳,不过那是为了鸟仔铳使用不方便,并且统领是认为这一仗是以逸待劳,且又居高临下,大家打一铳已经可以把敌人消灭,至少也可以吓跑,目的不难达到。仁勇也很叹服这个作战方式,不过能不能如愿,他仍然存着疑问,因此他这一把短铳的使命也就格外来得重要了。他看中了前面的一丛芒草。它长得很密,虽然高不过三四尺,不过伏下来就可以掩蔽身子。唯一使人担心的是它长在竹丛外约七八尺的地方。那是太接近了些,可是要更接近敌人,就祇有那个地方了。于是他毫不犹疑地匍匐着爬过去。他料得一点也没错,那儿是山壁的边缘,牛车路就在前面山裾下,距离大概祇有二十步。他让身子挤进去,芒草叶割得他满脸满手臂都是伤痕,可是他丝毫没感到疼。
仁勇安顿下来以后,抬头一看,不由得暗叫一声,以为自己在最前面,距牛车路最近,其实不然,阿仑和阿嵩两人竟比他在更前面的地方。那儿也是一丛芒草,就在仁勇左前方约一丈的地方,而且还是两人并排地伏在一堆,相距还不到一尺模样。仁勇真禁不住为这两个侄子捏一把汗了。两个在一起容易成为目标,是一大忌。不过马上转念一想,却又觉不能怪他们了,因为那个芒草丛祇能容纳他们两人那样子挤在一起,否则便没法藏住身子,何况并不是要交战,放一铳就相机退后,所以那样也未尝不可以。
仁勇向手下的人们藏匿的地点扫视了一周,几乎看不见人影,祇有阿昆还在左后丈多远处的竹丛下张望着,那样子好像是对自己所选择的地点很不满意,正在寻找着更近更妥当的地方。这时,阿昆的眼光投过来了,仁勇便朝他迅速地做个手势,要他伏下。
就在这时,仁勇看到视野的一角有个东西晃了一下。一看,是阿嵩在向他万分着急地招手指右边。他收回视线转过了头。哎呀!他几乎大喊一声。看哪,那是……那是……他猛地干吞了一口口水。是的,来了,终于来,是日本蕃……日本蕃终于来了。他迅速地低下头察看,血液在冲着,在沸腾着,在耳朵里咚咚地响个不停,胸口好像灌满了空气,几乎要炸裂了。
来啦……终于来了……天杀的日本蕃……他在脑子里疯狂地叫喊着。
日军分成两排,各在路边缓缓地前进,差不多已经可以分辨面目了。大红色的帽沿,大红色的肩章显得那么刺目。他们个个把铳提在胸前,不时地左右张望,小心翼翼地前进。每个人的间隔大约有一丈远吧,不愧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啊。
忽然,仁勇看到走在前面的一个人倒下去了,又爬起来,手被反缚着。破烂的衣服,长而乱的头发。那分明是……他真不敢相信。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希望眼前所见不是真的,是幻觉,是在做梦,然而那不是梦,也不是幻觉。那人又倒下去了,一个日本蕃狠狠地一腿踢下去,然后弯下腰抓住那人已破烂不堪的衣领让他站起来。仁勇死死地盯住他,以便能看清那人不是他所害怕的那个人,但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点儿也没错,那是张达。方圆十几里以内,差不多每个地方都找了又找,还是没有能够找着他的尸首或者他的人的张达,竟然那么不幸地被胡老锦所言中了,并且还是在大家所最担心的情形下。没疑问,张达是受不住日本蕃的严刑拷打,在刀尖下,在铳口下给逼着,带日本蕃来到这安平镇庄的。日本蕃的手段真毒辣,真可恨……仁勇吃力地想着。不错,这一仗一定要把他们打得一个不留才好,胡统领未免考虑欠周了,仅放一铳,尽管我们的人这么多,怎么能杀光敌人呢?而且大家又没有其他武器,刀也好,田塍刀都可以的,实在应该带来才对……啊!那么张达呢?打下去,难道把张达也打中,也许日本蕃还有意拿张达做盾牌,想藉此阻止我方的攻击。这怎么办呢?……
仁勇想到这儿,不由自已地看了一眼左前方的阿仑阿嵩两个侄子。不料阿仑也回过头在看他,眼光里有疑惑,好像正等待他的判断。仁勇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可是时间已经这么紧迫了,没法去向阿锦哥请示。可不晓得统领能不能认出张达。如果能,那么他会采取怎样的措施呢?不顾一切地打,让张达也牺牲?还是放过他们?如果放过,那么张达会被迫把他们带到胡统头的庄宅吧,那是万万不可以的。为了大家,也祇好把张达牺牲了。胡统领是精通兵法战术的人,必定会有一个适切的命令下达的。一切听他就好了……
正当仁勇在匆促间得到这个结论时,他看到阿嵩也回过头来,半举右手,使劲地比了一个“斩”的手势。没加思索,仁勇也用同样的手势来回答他。阿嵩看见了,又比划了一下。并碰碰阿仑。于是阿仑看了一眼阿嵩的手势,又看过仁勇这边来,仁勇点了一下头。
日军已经来到眼前的牛车路上了。他觉得阿仑和阿嵩都太可爱了──那是仁勇从来也没有在两个侄子身上感到过的可爱。他不由地相信,这两个将来一定是会为陆家扬名的人,至少也有一个会。而且这两个小伙子还表现得那么镇定自若,勇气过人,看样子根本就没有把日本蕃放在眼里。仁勇有点惭愧了。我这个以领导人自居的叔叔,刚才竟会急成那个样子,紧张得几乎窒息。这内心如果被他们知道了,岂不是要教他们笑掉牙齿吗?再不能这样了,我要更勇敢,更像个男子汉、领导者才行。他开始搜寻前面,希望能发现到另一个更近敌人的藏身地点,可是他不得不告诫自己。现在一切都太迟了,绝不能走动的。那就是父亲所说的轻举妄动了。“我们不是清朝兵……旨哉斯言,旨哉斯言……”父亲说这话时微露激动的神情,在仁勇眼前浮现出来。匹夫之勇,毕竟无补大局,现在要紧的是大家合力,把眼前来犯的日军消灭。我一定要细心地打,三粒铳籽就三粒吧,一定要换回代价,最好能打倒三个敌人才好……
走在前面的日军已过去了,仁勇看得很清楚,押着张达的一名日军,双手托住铳,铳口低住张达的背,铳下面的绳子也清晰可见,那是缚住张达双手的,一端握在那名日军的手里。张达不肯前进或走得慢些,就用铳口狠狠一推。稍离三四步后面,好像是一个军官,一手握着瘦长的大刀,刀背竖在右胸前,左腰垂着长长的刀鞘。这个日本蕃好神气,又浓又粗的八字胡撇在嘴角两边,胡尾翘起,面目狰狞,步履稳健,架子十足。以后的日军就分成两排各走路边,保持一定的距离。仁勇把短铳瞄准那名走在前面的擎着大刀的日军。他真想就一铳打去,把那个神气活现的家伙打死;可是他不敢随便开铳,祇有苦苦地、焦灼地等待统领的第一铳打响。眼看着,那个目标已经过去了,那第一响还是没响过来。好吧,便宜了你这夭寿仔,他在心中嘀咕一声。这一来,紧迫的气息也稍稍放松了,他这才发现到自己已经浑身汗淋淋了。
他看了一眼阿仑阿嵩两人那边,两人的铳口也对准着那个日军军官,铳身已斜到左边去了。仁勇稍稍放了心,看样子他们也不会任意开铳的吧,于是他又把眼光移回前面,军官后头的第三个日军正在前面徐徐过去了,换上了第四个接着是第五个。
第一铳还是没响过来。他稍稍抬高了头望过去,日军的行列一直连续着,直到那边的竹丛挡住了视线,没法看出敌人到底有多少。这么长的行列,也难怪钟统哥的手下回报日军来袭时,把人数说成两三百了。要是我,他想,要约略地看出数目,实在不是简单事,祇有从头到尾等他们经过才知道的,谁能这么沉住气呢?能够按住自己和部下,不让他们随便发动攻击,已经很不容易了。
第八个,第九个,第十个也过去了。行列仍一样蜿蜒地连续着,真叫人疑心那是永远也没个完的。这么冗长,多么难耐的等待呀……忽然,他感到投射过来的视线,无意间眼睛一转,就看到了阿仑阿嵩两人,他们也正在看着他,他咄嗟间装出了怒容,睨视了两人一眼。那两个小伙子舌头一伸,缩了缩脖子,然后把视线移回前面。我为什么那样呢?仁勇自己都感到奇怪,禁不住地露出了笑。这两个小子,好镇静好自在啊。就凭这个,今天这一仗一定可以大获全胜的,他这样想。
已经多少个了?也许已过了第二十个,那就是四十个,看看那边,行列还是一样地连续不断。这情形倒有些出乎意料之外。胡统领的作战计划是把伙伴们散开,在这边山排布防,等他们整个地进到防线内才一齐开火。照这情形看来,敌人行列恐怕要比防线长好多,这就没法让他们全部容纳在铳火下,一网打尽,看来已无法办到了。那么胡统领要怎么办呢?打击敌人头部,让他们变成群龙无首而溃败吗?这是一法。取中段,把敌人冲散而成为两股,这又是一法。袭尾部,然后包围起来歼灭之,这是最理想的,可是一人祇有一铳,显然这是办不到的。以仁勇的知识,能想到这些已经很不错了。最后祇好不再胡思乱想,专听胡统领的指挥了。
日军又过了好些。说不定前面已经抵达竹丛大厝的对面了。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
“砰──”
哦!这就是了。仁勇食指用力一按,几乎同时地手上传来一阵凶猛的力量,同时耳朵也受到一声枪声的冲击。
仁勇定睛一看,前面那个他所瞄准的日军已经不见了,不,看见了,是倒下去了,但不是被打中的,而是听到铳声立即卧倒的,他刚看到那日军的铳口正对准他这边时,头上不远处“咻!”的一声,一粒铳籽呼啸而过。他一惊,忙缩回脖子。他暗暗惊叹敌人反击来得快而且准,差一点就给打中了。那一铳,离头上恐怕不到一尺吧。
次一瞬间,他用铳口微微拨开前面的芒草,瞄准第二铳。
“轰!”
“轰轰!”
接连地,伙伴们的火铳开火了。那不能说一齐的,是前前后后响的,也因此听来格外雄伟而壮大。他没心思多欣赏,连察看大家的战果都无暇顾到,细心地瞄准原先那个敌人。他仍卧在原处,铳口倒像是对准阿仑阿嵩那边的。他使出全身的精神,打出了他的第二铳。手上的反坐力刚传过,他就看到那个敌人铳口抬高,向天空打了一铳,然后想爬起来似地蠕动了一下身子。才撑起上半身,正要起来时,仁勇又打了一铳,那日军就举起手,铳掉下,人也仰倒下去了。立即,有接二连三的咻咻在身边响起。仁勇惊觉地马上向后爬退,然后一纵跳进竹丛中。
“咻──”
“咻──”
铳籽还跟上来,一粒又一粒地,远远近近都有。仁勇几乎失去了自我,祇顾没命地在竹林里窜过去,忽然双臂给抓住了,他猛地一惊。
“勇叔!”
“勇叔!太危险啦!”
“哦……”原来是阿昆和阿仑两兄弟。
“勇叔!你没有事吧?”
阿嵩也赶过来了。
“没事没事。”仁勇这时才恢复了一部份神志。
就在这时,他听到下面铳声响成一片,偶尔也有几声分明是鸟仔铳的铳声夹在其中。同时,左臂也突然起了一阵刺骨的疼楚。
“哎呀……”他不能自禁地叫了一声。
“哎唷!血!勇叔……”
抓住他左臂的阿仑立时放开手,在仁勇眼前张开了手掌,满手鲜红的血。仁勇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刚才拚命跑时,竟连那震动得体腔都好像在起共鸣的铳声和臂上中了一铳都浑然不知道。他不觉好笑了。
“勇叔!”阿仑怔怔地看着掌上的血渍,又看看叔父的面急切地问:“你受伤了,没有什么?”
仁勇摆了几下左手说:
“没什么,没什么。”
“要先扎起来才行。”阿昆也关切地说。
“这一点点,有什么要紧!”
“哎呀……仁勇哪,你,你……”
老阿庚这时才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了,气喘吁吁地。
“你受伤啰……”老人几乎要哭。
“没事没事,一点点擦伤。喂!大家呢?”仁勇问。
“大家都在那儿。”阿仑答。
好多人赶过来了。
“没人受伤吧?”
“没有!”
“不要过来啦。赶快转回去啊!走!”
仁勇下了命令,就领先走去。他一面走一面听着一直没有停歇的铳声,不由地想到,原以为可以把来犯的日军一网打尽,至少也可以把那些鬼仔们吓跑的,看来这如意算盘是打错了。日本蕃不仅没有退,而且看样子正在反击,在我方人人一铳的情形下,暂时是没法还手的,那么可能的发展是:他们将转守为攻,向胡宅发动攻击!胡统领虽然早已有了准备,可是这一仗打成这个样子,实在也不是胡氏所曾预料的吧。以刚才的一场狙击战来看,日本蕃的前头人马很可能已经到达大厝不远的地方。另一场真正的大战,势必不可免。想到这儿,仁勇有些悲从中来了。并不是他有所惧──他断断乎不会有惧怕的道理──而是因为想到刚才敌人明明是在我方掌握中的,几乎可以予取予求的,有个古书上常见的词儿:‘瓮中之鳌’,那些日本蕃岂不就是这个样子吗?所谓知己知彼,所谓居高临下,以逸待劳,还有哩,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岂不是样样齐全吗?而现在情形竟然要来个主客倒置了,我们将龟缩在那个竹丛里的一间孤宅里,受着现代武器的猛攻,正好自己人成了瓮中之鳌。千错万错,错在我们没有机关铳、洋铳,连短铳也祇有那么可怜的三把……
“勇叔!”
“哦?”仁勇清醒过来了,是阿嵩那小伙子叫他的。
“你打中了一个啊,我看到了。”
“是啊,打了三铳。嗨嗨……”
“还嗨什么啊!就祇有你一个人打中哩。”
“是吗?你看清楚没有?”
“怎么没有!真叫人泄气,明明看中了才打的,那个日本蕃一下子就伏下去了,我还没眨了一下眼,咻──铳籽就飞过来了,真是惊人,那么快,那么准。”
“我也是,那咻──的一声,好像从耳边擦过去的,真是。”阿仑也加了一句。
“得小心才行……”仁勇正要说时,忽然被走到前面的阿昆阻止住了。
“勇叔!你看,那边有人跑过来。”
仁勇抬起眼睛一看,不错,有个人匆匆忙忙地往这边赶。
“快呀!快转回去,日本蕃打过来啰!”那人边跑边喊。
“什么!”几个人同时脱口说了同样的话,同时彼此互看了一眼。
“快呀!阿锦伯要大家赶快转回去。”
“是阿锦伯差你来的?”仁勇急忙问了一声。
“是啊,你们最后啦,快呀!阿锦伯正在担心着哩。”
“好!来!我们快转回去!”
仁勇没说完拔起腿就跑去,很快地就从那竹丛的缺口冲进去。
日本蕃意外地来得这么快,已经可以在对面看到人影了,铳声不停歇地传过来,铳籽也彼起此落地呼啸而过。
胡老锦这时正站在屋前,仁勇上前就叫了一声。
“阿锦哥。”
“哦,你们转来了,有人受伤吗?”胡老锦还是像一向的模样,稳重而沉着。
“没有。”
“那好极了。你就赶快就位吧,不能延迟啰。呀!你手臂不是受伤吗?要先包扎住才行。”
“是的,阿锦哥。”
仁勇欠了一下上身,马上挥了一下手,向屋里跑去,手下几个人也跟上,大家拿了各人的铳药袋和铳籽袋,又一次跑出来。仁勇随便撕下一块布,一面包伤一面把人们带领着绕到屋后。
那儿已经堆了很多砂包,可供大家半蹲着身子躲在后面。
“我们要等在这儿,大家填好铳药和铳籽,火绳也要点着。记着,要等我的第一铳打出,才可以开火,开完了,有刀的用刀,没刀的就用铳,日本蕃都用刺刀的,那是铳口上的尖刀,要小心对付。不可做声,要沉住气,好吧。”
“好的!”
“明白了!”
几个人连声回答。大家忙乱地填铳药和铳籽,火绳也点上了火,屏住气息等着。
竹丛外的铳声越来越密,也越响,我方却一声不响,静得好像没有一个人。可以想见他们在一步步地挨近。从仁勇他们那儿可以看到竹丛缺口就在二十几三十步远的地方。那儿安放着他们这一大队人马唯一的大铳,前面自然也堆了许多砂包,大铳口前面留下一个洞,刚好把铳口伸出两三寸长。
蓦地里,他们听到一阵奇异的声音。有点像唢呐,一高一下,叭叭地响。紧接着是一群人齐声喊出来的绝叫般的尖吼声。
是什么呢?没等大家思索的工夫,铳声较前更密地响过来。
“来啰!”
有人在大声喊。哦,是来了吗?他们要冲进来了吗?
“哇!哇!”
“呱啦呱啦──”
那怪异的叫声就在眼前了。
看哪!日本蕃,来啦!
为首的一个高擎着大刀,张开嘴不停地怪叫。
“轰隆!”
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大铳喷火了,接着是守在禾埕周边的火铳,看到那擎大刀的和紧跟在他后面的三个日兵,疯狂地冲进禾埕里来了,便也一齐喷火。
“哇!哇!”
“呀!呀!”
还在叫,可是仁勇这边已看不见了,不过可以听出人数祇两个,但很快地就静下来了。
奇怪!仁勇暗自叫了一声。怎么祇冲来了这几个呢?是不是给大铳打死了好多?又怎么没有继续冲过来呢?对面铳声依然那么密。很明显,他们祇有一小股冲过来的,那么……一定不会很久的,他们必然知道了第一股冲进来的已经全灭。他们会退吗?还是再发动?仁勇已经有自信了。看样子,那只大统的威力非同小可,而等在各处的鸟仔铳也可以结结实实打击敌人的,竹丛更帮他们不少的忙,留下那个成为唯一通路的缺口,正好让大铳喷出的火和那一大把铳籽将冲过来的敌人一扫而光。也许能守得住这个大厝也说不定呢……
“怎么,我们这儿就一个也分不到!”
“衰呀!怎么叫我们守在这儿呀,祇有眼巴巴瞧着人家干。”
阿仑和阿昆开始不耐烦了,仁勇不得不制止他们说:“忙什么,日本蕃还多着哩,别响了。”
话都还没说完,那有如唢呐的声音又来了。而且好像比先前更近,更急促,更刺耳。说时迟那时快,又响起了一片怪叫和忽然密起来的铳声。
“咿呀──咿呀──”
“叽哩呱啦──叽哩呱啦──”
“砰,砰,砰……”
来了,又来了!
领先出现的又是一把大刀,张大血盆大嘴吼叫着,又一个,是拿铳的,铳口有尖刀,又一个,哎呀!大铳呢?又一个,大铳怎么不响呀?又一个。瞧啊,来这边啦!来啦。仁勇死死地咬住大牙,对准正向他这边冲来的那个高举着大刀的日本蕃拚命地打去。
“轰隆!”那边大铳又喷火了。
“砰!”仁勇感受到手上的反坐力。
“轰──”
“轰──”侄子们的鸟仔铳也先后开了花。
仁勇匆忙中看到一个日本兵的刺刀向他猛地刺过来,他慌忙拿好短铳正要打去,却不料那个日本兵竟被适从斜刺里伸出的田塍刀扫了一下脚,噗的一声倒下去,正好滑到离仁勇前面砂包三四步远的地方。仁勇没加思索,探出身子又开了一铳,那日兵刚要爬起来,这一铳好像打中了要害,半起的身子又一次石头般猛地跌落下去。
抬头一看,还有两个日本兵在那儿,都被三四个人围困住,狠狠地旋转着洋铳,没法靠近。仁勇举起短铳瞄准,可是他发现到自己人太多,根本没法开火。说起来那两个日本蕃委实了不起,那几个人竟拿他们没办法。特别是其中的一个好像是脸上某个地方挨了铳籽,满脸血渍,还是那样地奋战着,简直就有如打从地狱里来的恶鬼罗刹。
就在这时,仁勇看到一个影子突然一个纵跳跃然而起,祇见他迅速挨近那日兵背后,手里匕首一闪,就插进日兵背上了。那日兵身子猛地一转,那后面的人就给摔出去,可是日兵也仅支持了半秒钟那么久,身子就木头般地倒下去了。
另一个日本兵好像察觉到伙伴倒下,回头一看,正要跑上前,这时另一个拿大刀的人也一个箭步上前,猛的一刀砍下去。那日兵左边脸部挨了这斜斜的一斩,正要反击时,三四个义军已经上来了,鸟仔铳当棍子,连连击打,接着原先那把大刀又砍下去,不偏不倚地砍中了脑顶,这一下足可制这个蛮勇的蕃仔死命了,发出一声怪叫就向前仆倒下去。
仁勇看清了那个拿大刀的人是阿仑,而用匕首刺杀敌人的则是阿嵩那小伙子。
阿嵩早已起来了,好像摔得不轻,微跛着挨过来。
“阿嵩,你的脚……?”仁勇赶快上前扶住他。
“没什么。”阿嵩拂开叔父的手,“倒下时擦了一块皮,真没用,嘿……”
“那一刀刺得好哇!”仁勇赞叹着。
“不,仑哥那一刀才叫漂亮哩!”
“是啊,阿仑……”
“勇叔,这没什么啊,都是靠阿嵩那一刀才有机会的。”
“对!”仁勇警觉过来了:“大家快回到岗位,准备好,说不定日本蕃又要上来啦,而且这一次可能会来更多的,快!”
众人都迅速地回到砂包后。这时,仁勇才看清老庚伯半瘫在砂包下,手还牢牢地握住长柄的田塍刀。他想起来了,刚才真是好险,要是没有田塍刀的那一扫,说不定刺刀已经穿透了他的胸膛哩。仁勇扶起了老阿庚说:
“阿庚哥,原来是你救了我啊,真感谢你。”
“没有的事,我祇是把田塍刀伸过来,那么凑巧,刚绊住了那个蕃仔。真好笑,嘿嘿……”
“你没什么吧?”
“我?当然没什么,你是想说我不行吗?”
“哪里的话!你啊,你是伏波将军再生哩,阿锦哥说的。”
“别开玩笑,我老阿庚就是老阿庚啊。嗨嗨,我还是要坐下来,等会蕃仔来了,别忘了叫我一声。”
“好的。”
对面铳声显著地减少了些,铳籽还是不停地飞过来,竹子挨上铳籽的哔剥响声也没有一时停歇。可是等了好久都没有动静。他们会不会使诡计,悄悄地挨近,才一涌而上呢?那样的话,大统恐怕来不及打了。并且事情很明显,大铳祇能打一发,下一发要花好久才能填好,如果他们不停地冲来,事情就有些不妙了。仁勇又有点担心了。
“没下卵的,不敢来啦!”阿嵩说。
仁勇做了个手势制止他说话,这才爬过砂包到那边去了。他看到胡老锦正站在大铳边向前张望,也就走上前,立即有几粒铳籽从他头上擦过去,他连忙低下头。
“你太不经意了!”胡统领半带责备地说了一声,不过语气倒是平静的。
“是……”
“我看到你们那边的情形了,干得好,陆家人有种啊!”
“谢谢统领。阿锦哥,你看他们还会再来吗?”
“当然会,现在不来,那就明天或后天,必定来的,他们不会甘休。”
“……”仁勇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
“今晚很重要,要分成两班轮班休息,还有……等一下再计议吧。”
“是。”
仁勇顺着胡老锦的眼光看过去,日本蕃好像已退了一段,在那边偶尔可见来来往往的人。真是,他们知道我们的鸟仔铳打不到那么远,所以才那样若无其事。仁勇不自觉地举起了短铳,正要瞄准,可是胡老锦伸出手把仁勇的短铳压下去了。
“没有用,短铳打不中那么远的。”
“真糟……啊,阿锦哥,那把洋铳……”
“唔,我也正想起来,你去替我拿过来吧。”
仁勇立即跑进去,把那枝日本蕃的洋铳拿来了。胡老锦接过来,从怀里搜出了一粒铳籽放进去。他把铳管搁在砂包上,静静地瞄准,等候对面的敌人再次露出身子。这是对胡老锦的一项考验,有一百多近二百步吧。不是轻易可以打中的。而且胡老锦毕竟已是个老人,视力也可能差了。仁勇不觉为他捏了一把汗。好多伙伴们在看着,万一失败,岂不有损威严吗?
在西厢前面的砂包后的黄娘盛这时走出来了。一大早就受命带几个伙伴出去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看样子是适时地赶回来了的,满脸络腮胡子显得更浓更密,配上那魁梧的身子,和腰带上几只竹叶镖,看来真有点古代侠客的样子。而且那双眼光,那神情,都很开朗清爽,一定是在刚才的一场混乱里露了几下子。那枝日本蕃的洋铳就是他弄到手的战利品,他关心它的性能,希望它发挥威力,是顺理成章的事。他和仁勇并排地略弯下上身站住,并与仁勇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光,就在这时。
“砰!”
那洋铳喷火了。仁勇赶紧把眼光移向前方,祇见一个日本蕃左手举起压住右肩,踉跄了几步就隐没下去了。
“哎呀!”仁勇不禁叫了一声。
“中了!”娘盛也用他破锣般的声音喊。
“不行……”胡老锦有点颓然地垂下握铳的手说:“是太远了。”
“阿锦哥,你打中了啊!”娘盛感叹似地加了一句。
“嗨,没有用,好像祇打中了肩头。那不会死的。”
“那已经很了不起了。”仁勇也说:“至少也可以教那个日本蕃有几天不能打铳了。”
“哪里的话,那个蕃仔再也不能拿铳了!”娘盛斩钉截铁地表示。
“算啦算啦。看,他们好像退了。”
真的,对方的铳声几乎没有了,终于完全停了。
“娘盛哪。”胡统领忽然改了一种口气下令:“你带三四个人去看看蕃仔是不是真退了。小心着,千万不能出手。”
“是。”
娘盛立即走开,胡统领缓缓地走出砂包四下看看。仁勇这才松了一口气,跟在胡老锦后面。仁勇第一次看到禾埕上的情景,横七竖八地躺着日军尸体,一共有七具,其中有两具还微微地动着,好像还没断气。仁勇看到那把蕃仔的大刀,上前捡了起来,重甸甸的,比他们惯用的还重一些,刀身细而长,刀柄就有七八寸长,他有点不敢相信这样的刀子能打得过他们那种大刀,不过有一点却是不容否认的,就是这东西用起来好像很俐落。
胡统领已经走向竹丛缺口去了,仁勇丢下刀子赶上去。也许是看到胡统领出来才认为可以暂时松口气的吧,李盖发、钟统、张子仁等几个也从各个角落走过来。来到竹丛边,仁勇不由地楞住了,地面上躺着几个日军尸体,真不知有几个,因那些尸体都支离破碎了,有的成了烂肉堆,也有断腿残臂,四散在这儿那儿。那是一幅惨不忍睹的地狱之图,好比有个巨魔刚在那儿肆虐,信手把几个人抓起来,撕裂、捏碎,随便扔在那儿。竹丛缺口两边的竹枝上,垂挂着好多衣服碎片,也有一顶日本蕃的帽子,在那儿轻轻地摆荡着。大红色的帽腹,在一片绿叶中显得格外醒目,帽上一颗黄金色的帽徽,就有如星星,时而受着阳光发出金色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