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人三部曲一:沉沦二十七





在一场空前的洗劫之后,陆家人又得为一场祭典忙起来了。在创钜痛深的当儿,这实在也是一桩值得大家高兴一下,欢庆一下的事。因为出征而去的子弟们就要回来了!


带回了消息的是满房长工刘阿财。那时已经是掌灯时分,一家人昨天才从逃难回来,大家手忙脚乱了一整天,清理好蝗虫尸,带出去的物件也收拾停当了。信海老人领着两个儿子和几个孙子在晚餐桌上坐下来时,阿财回来了。


消息有如下各点:战事已暂时告一段落,出去的人要回来了,祇是有几个人受伤,所以仁勇派阿财先回来,一方面是报信,一方面也请几个人去接运伤者。先后已死的,除了维秋遗体已送回来之外,还有纲亮、纲青、老庚伯、邱阿来,都已就地暂埋,不过纲亮的遗体当时没有找着,还需要再去找寻。受伤的有阿昆,在南蛇坑罗家,要两个人去接,也许需要抬;其他的伤者都在小北坑,分住两个民家;纲岑、维建重伤,要抬;纲振、纲嵩伤脚,走路相对吃力,若能有人帮助就更好,阿仑没伤,仁勇也是轻伤,不过祇擦掉了一块皮,能照常行动。


信海老人虽然受了很重的刺激,不过回到家以后就完全恢复了平静。现在得了这消息,马上就行动起来,叫两个儿子分别到头二房去报信,还要各房派出三四个人来,打点好就马上出发,连夜分赴南蛇坑和小北坑去接人。


信海老人当下就叫阿财坐下来用餐,并要阿峻去叫石房找三个较年轻有力的长工,立即准备出门。阿峻请求同去,老人也马上准许了。


没多久,仁辉跟着仁烈慌慌张张地冲进来。


“阿,阿财呀……”仁辉急得话都说不出来。


“是阿岱的事吧,刚才,你没提他,他到底怎样了?”还是仁烈替仁辉说出来了。


“阿岱哥吗?”阿财嘴里塞着一大口饭,好不容易地回答:“他不是早回转来吗?”


“是啊,你是指送维秋回转来吧,可是他当天傍晚时分就再赶回去了!”仁辉急急地说。


“没有啊!”阿财吞下了饭说:“他一直没有再来,以后都没见到他。”


“哎呀……阿岱呀……”仁辉几乎哭起来了。阿岱确实是再次出门去了的,不过他喝酒误了事,在灵潭陂打一仗,以后就带着阿熊一家人逃难,可是仁辉当然不知道儿子干了那些事,阿财更不可能知道。


“怎么办呢?到哪儿去找呢?莫不是……哎呀……”


“仁辉啊。”信海老人开口了:“别忙成这样子,阿岱又不是小孩,也许夜里走错了路。”


“那也该早回转来了,已经这么多天了。祇怕……祇怕……”


“别担心吧,我看不会有事的,我们大家不也是刚回转来的吗?”


“还有阿达呢?”仁辉哭丧着脸问了另一件搁在心头有如一块岩石的事:“找着了没有?”


“没有……”阿财倒给难住了,不过他很奇怪仁辉怎么会关心那个别脚货。还是说了:“不过我们看到他的,他带着日本蕃……”


“什么!”信海老人大惊失色,倏然地站起来。“他带领日本蕃?”


“是,是。不过,不过……”阿财给信海老人的可怕脸相吓着了,结结巴巴地说不出口来。


“怎样?”


“是。阿锦伯说,那是没法子。日本蕃把他绑着,铳口抵住背部。”


“他把日本蕃带到安平镇吗?”


“是的。阿锦伯是早先就料到会那样的。他说阿达也是人,被打得半死,日本蕃又一定把维秋的头砍给他看了的,没有人受得了。”


“唔……”信海老人呻吟着说:“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后来呢?”仁辉问:“给杀了吗?”


“不知道。我们把那些日本蕃打死了几十个,杀退了,阿达后来怎样就没法知道了。”


“那么,那么……”仁辉还想问。


“好啦,好啦。”信海老人阻止着说:“阿财,你尽管吃好了,仁辉,还有仁烈,我们到正厅去商量。”


老人领先走出餐厅。来到正厅,这时仁智回来了,仁祯和仁德也一起过来。仁祯死了儿子纲亮,仁德则是失了阿青,两人都是第一次得此噩耗。显然两人都是为了收尸的问题,过来要和信海老人商量的,眼睛红红的,倔强坚毅有如一块岩石的信海老人,看到两个年近半百的侄子,听到他们几乎同时叫出来的微颤着声音的“海叔”时,禁不住地也老泪纵横了。祇有头房死了三个子弟,而他那一房和二房都没有人死,二房的阿岱虽生死未卜,却也还能寄一丝期望,而率领子弟们出去的则是自己的儿子仁勇,信海老人又岂能无动于衷呢?当下他就为两个侄子安排,明天一早由阿财引导几个人到安平镇去找寻遗体收回来。


看到七旬老人挥着热泪,犹能把事情设想得这么周到,两个半老的侄子也就渐渐地坚强镇定了,虽则泪水还是洒落不停。没多久,接伤者的人们出门去了,信海老人才松一口气,回到二房的仁辉的问题上面。


信海老人处理这许多事,一点也不觉得费力,多半都是不加思索就采取对策的,而且看来都很得当,唯独对剩下的一件事,他居然也感觉难以下手。不用说那是阿达生死不明以后,凤春到底要怎么发落才好的问题。


“仁辉,”老人终于开始触到问题了。“你看凤春要怎样安排好?阿达虽然没有确实已死的消息,但我觉得凶多吉少,恐怕不存多少希望了。”


“是的,海叔,我也这么想,所以才更觉得不好办了。”


“何不等阿勇回来再问清楚呢?”仁烈插了一嘴。


“那倒不必啦。”老人表示:“阿财既然是阿勇派回来的,仁勇所知的,也不出阿财回转来说的那些吧。”


“那就……”仁智发言了,一开口就一顿,这才说:“我看得把旧案重提喽。”


大家都看着仁智,等他说下去。人人眼光里都有个疑问,旧案到底指的是什么呢?仁智看出大家都没有明白他的话,也就再加了一句:


“是以前决定过后来又改变了主意的,就是叫石房……”


“唔,对啦。”老人点了几下头:“也许还是这么办好。仁辉,你想怎么样?”


“唉……”仁辉长叹一声说:“如今好像祇有这么办了……”言下颇有无可如何之意。


“石房为人忠心耿耿,敦厚老实,在这情形下也是一个较适当的人选。这并不祇是为辉哥你自己着想,一半也是为凤春着想的。”仁智是第一个提出石房的人,所以也就不吝于为石房说几句话。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这边也可以给石房几块荒埔,你也不可太吝啬呵。”信海老人说。


“这倒没什么。”仁辉万分苦恼地说:“问题是凤春愿意不愿意。”


“唉唉,辉哥,你又在顾虑这些,凤春也是自己干出来的啊。”仁智主张用高压手段。


“这样吧。”老人又说:“太逼也不好,叫她走头无路,不晓得会干出怎样的事来哩。让韵琴去劝劝她吧,能说服她就最好。万一不能,我们再想办法。”


事情也就这样决定了。于是仁烈被差去叫女儿韵琴,由信海老人亲自吩咐孙女,要她负起这个任务。韵琴对阿达一直都抱着恶感,内心里她是不愿有那么一天以姊丈这个名称来称呼张达的。同时她也更不忍心那位她崇敬的堂姊硬被配给像邱石房那样的人。如今情势整个地改观了,韵琴也听到了张达引导日军到安平镇的事,虽然她能谅解,可是内心里对张达觉得更不可原谅了。他难道不能用头去撞石头自杀?难道不能咬断舌头?难道不能拚死逃出日本蕃的掌握?祇要他逃,或不走一步,日本蕃必然会打死他的。他祇是贪生怕死而已。还是维秋有用,陆家人到底是陆家人,而张达就不是。现在张达生死不明,大家也不难猜到生还的希望非常渺茫,与其等那不一定回来的人,也许干脆与石房成亲了事,未尝不是一条路子。韵琴就这样接受了这任务。


凤春一直病喜病得很厉害,几乎吃不下东西,勉强吃下的也都吐掉。特别是几天来的逃亡路途上,她真是吃尽了苦头,挨足了凄楚。移步已经很勉强了,还得一早走到晚。常常都需要母亲或堂姊妹们搀住她才能跟上人家。好不容易地才回到家,得以舒舒服服地躺下来,万没料到,一觉未醒,坏消息已传来了。在痛苦的煎熬下,她渐渐变得坚强了,已经有了自信活下去。张达就张达吧,总比嫁乞丐好,何况就是乞丐,也不一定就没有发达的一天,然而等着她去挨受的,却是张达引导日军,而且生死不明的消息。于是凤春一下子又给掷进绝望当中了。韵琴来看她,也就是她躲在棉被里哭了一阵子的时候。


好不容易地才收住的眼泪,看到韵琴悄悄地进来,又一次氾滥起来了。在暗淡的油盏光下,凤春昔日的丰腴的面庞已没有留下一点影子,祇有过多的苦楚在那儿刻下的一块块阴影。韵琴也不禁一阵心痛,一起哭起来。


好久好久,韵琴才止住了哭,问凤春有没有听到有关张达的消息,并告诉她大人们商议的结果。


“我想……凤春姊,还是接受的好,实在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凤春还是没法停哭。


“我们有这么多兄弟姊妹,我相信没有一个会丢下你的,我们大家合力,来为你建立一个家庭,至少求个安乐是不会困难的吧。”


“我知道……”凤春开始点头了。


“我阿公说,如果你不反对,明天就拜堂。他说兵荒马乱,一切从简。这也是。”


“哎呀……这么快?”


“我有一些早就准备的东西,先送你用用,我大嫂那儿也有。明天我和我大嫂来帮你布置一下。”


“就在这儿吗?”


“是啊,这也是大家的意思。暂时住一阵子,等平静了,再盖新房子。”


“……”凤春又想起了什么似地哭起来。


“不要哭,凤春姊。嗨嗨……明天去打日本蕃的也要回来了,我二哥大概也要成亲。我阿公说如果来得及,对方也同意,那就明天或者后天就把新娘抬回来,喜事先做,再来办丧事。明天可会热闹一下哩。我阿爸已叫人去宰猪了。”


就在这时,两个女孩都听到了窗子轻轻地响了两下。很像是人轻敲的,不过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凤春停了哭,诧异地看了一眼堂妹。韵琴凝神地等着,许久许久,又轻响了两下。


“谁?”韵琴的声音不自觉地高起来。


“嘘──”立即从外面有声音传过来。


这次是韵琴看了凤春一眼。


“是我……小声……”窗口有声。


哎呀……两人都大吃一惊,她们都认出了那是张达。那是叫人不敢相信的,这个时候,而且又是传来人可能已死的消息的这当儿。


“我有话说的……”又传来声音。


韵琴没再犹疑了,迈了两步把面孔凑到窗边。


“是阿达哥吗?”


“是啊。”


“进来吧。”


“我不要被别人看到,现在不方便的。”


“不会,从井边的边门进吧,我去开。”


“好吧……”


张达离去了,韵琴看了一眼凤春,用眼光征求同意,凤春点点头,韵琴把窗子关紧,油盏的灯芯也弄小,这才匆匆溜出去。很快地就回来了,后面跟着的正是张达。


“啊……”凤春的唇儿露出了一声微响。


“小姐……”阿达叫了一声,细细的,幽幽的。


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和她互看着,无尽的恩怨,无尽的感触,全融在那两道眼光里。张达在门边钉住了一般地站着,没敢再上前,凤春是踏了两小步,却是后退的。说什么好呢?两人的脑子都失去了作用,连找寻一句什么话来说的能力都没有了。


“我……我走啦。”韵琴也是满腔的感慨,在看到张达的一瞬间,她对他的鄙视与怨恨都一股脑儿消散了。可是脑子里仍祇能无助地扑捉住一个思想:“我是该在这儿呆下去啦,应该回避一下啦,不管两人之间会怎样演变,第三者是无能为力的,让他们自己去叙叙,寻求解决之道才是。”当她想到这儿时,就轻声这么说了一下,低下头迅速地从张达身边走过。


“不……”张达阻止住了,声音却也意外地强烈。“请你……请你不要走好吗?”


“呃……”韵琴的脚步触了电一般地震颤了一下就停住了。


倒是这一动,促醒了凤春的一部份自我。她说:


“达哥……”她微惴着,近乎惊悸地:“听说……听说你……”


阿达怔怔地望着凤春,等待她的话。可是久久地久久地,她都说不出来。


忽然张达领悟了什么似的,跨了一大步迈向前,同时双手抓住了领口,向左右用力地一掀,双膝也扑的一声在那盏灯盏下跪下去。膝头是朝凤春的,那意思似乎部份是为了向她告罪,不过很明显地那也是为了让两个女人看到他身上的肌肉,那儿纵横地划着鞭痕。胸前、背部、肩头、找不出一块完好的皮肤,有乌青、有裂口、有疤痕、有还在殷殷渗血的。张达身子一转,膝头转向韵琴,于是她们看到适才没有看到的一边。


其实,她们在看到一边,看清了那是什么时就已经掩住面孔了。


“哎呀……阿达哥,你起来吧。”韵琴好不容易说了这些。


“达哥……”凤春说不出话,叫一声就扑向他,从背后抱住了张达的脖子,把面孔贴在张达肩上啜泣起来。


好不容易地,凤春才止住了啜泣,呜咽地说:


“是我教你吃苦了……”


“不!小姐……”阿达的声音感激地颤抖着:“我不是这意思的。我要感谢你,是你使我懂得了怎样做一个人……一个台湾人……一个陆家的人……”


“达哥……”凤春几乎放声大哭出来了。


韵琴的心也整个地溶化了,她在啜泣。


张达起来了,把凤春扶到林沿坐下,然后穿好衣服。


“刚才我听到你们的话。我想那是一个好安排,不过我本来是想来请你跟我一起走的。我被日本蕃打得半死,也昏迷了不知多少次,那时我就想到,如果我能活下去,我一定要重新做人,什么苦头我都要挨下去,用自己的力量闯出自己的天下来。我们两个合力来建立我们的家,祇要你愿意。我是这样下了决心的。可是……听了你的话,我不敢勉强你了……”


“我愿意的,达哥……”凤春也坚决地说了。


“什么!你愿意跟我走?”


“嗯,我愿意的,为什么不呢?”


“跟我吃苦?”


“嗯。”


“那是要吃好多年苦的。”


“我知道。”


“也许几十年,也许一辈子。”


“嗯。就是一辈子也不要紧。”


“我能相信吗?你是千金小姐,我就好比……”


“不……达哥,不能说这样的话了。你……你的孩子……”


“哎呀……我有孩子了?我们的……”


“是啊。”


“天哪……难怪要这么快地就成亲啦,什么啦,好吧,那我们就一起走!”


“现在?”


“现在。明天也许你要和……”


“好的,我就现在和你走。”


“韵琴小姐。”张达转向韵琴说:“你是我们的见证人,不过要请你保持秘密,直到我们能够堂堂正正地回转来,请你不要告诉别人。”


“好的。”


“你就说凤春已答应了和石房哥的亲事吧。”


“好吧。可是……你打算到哪儿?”


“新店,暂时祇能在新店了。我们会好好地干,你尽管放心好啦。那你就回去,说凤春已睡觉了,不要再有人去打扰她。”


“好的……”韵琴走到门口,突地又转回来说:“我有几件东西要送你们的,你们就由我家后禾埕过去吧,我会在那儿等着。”


“琴妹……”凤春要阻止。


“凤春姊,你一定要收下,虽然没什么,一定,好不好?”


“好吧……”


凤春含着泪送走了堂妹,这才忙乱地收拾一些衣服细软。那么奇异地,她不再感觉手软脚懒了,相反地,有一股力量正从她的胸腔内汩汩地涌出来。



上一页
Amazon AD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