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人三部曲一:沉沦二十四





当秋菊听到自己的心上人纲仑已经在安平镇遭遇不幸时,浮在她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死。自从那天深夜,在屋檐下被纲仑紧紧地抱住身子时,她就下了决心,此生就祇有他这个人了──其实她早已深深地爱上了他,那情愫甚至还可以上溯到在陆家满房的茶园里,第一次在他们两双眼睛互相碰触的一刹那,祇是她没有十分自觉而已。那也是她有生以来的十七年多中第一次经验到的奇异心情,她百思不得其解,何以自己会那样地受到吸引、受到震动?而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全都是叫做阿仑的那个人的影子。那强壮高大的身子,那浓眉粗眼,却又在眉宇间漾着一抹清秀之气的脸孔。那是读书人才有的吗?抑或是陆家满房的人所共有?这不是她所能解决的疑问,因为她毕竟还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女孩。还有,他脸上的一种奇异的,类乎腼腆的,或许是害羞的神情……噢,每次那影子在网膜上浮现,她就会莫名地心悸起来,那是多么使人欢畅的心悸呵!


此外,还有那几次对她说的话,特别是最后一次,在那黑漆一团里,他在她耳畔说的话:“我一定要回转来,不为什么,祇为了你……”“你要等着,一定要等着,不要屈服……”她嗅到他的气息,也嗅到从他身上往她整个面孔扑上来的一种莫名的味道。直到那一刻,她终于能够确确实实地向自己说了:就是这个人,也祇有这个人;就是这双强有力的臂膀,也祇有这双臂膀……


然而有谁料到呢?这样的一个人,唯一的一个人,竟然会永远离她而去;这样的一双臂膀,唯一的一双臂膀竟然会永远不再来抱她,用力地继紧她的身子。原来,到头来那祇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但就是梦也好,不该破灭得这么快呀……也许我是命中注定要苦一辈子的。是的,一定是这样,自从阿爸离我而去以后,我的命就那样决定了。既然这一生都是苦,那又何必再让这一生再延长下去呢?苦的日子已经够了,太够了……但是……


她想到母亲,还有无辜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虽然弟妹们不是同一个父亲生的,毕竟是从同一个母胎出来的。她觉得无论如何不能丢下他们。世上就祇有她能为母亲分劳分苦,祇有她一个人能体恤母亲,也祇有她能给弟妹们那么一点点的、那么可怜的庇护。她在她们是无可替代的,是唯一的。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之后,秋菊终于好不容易地才拂开了那个可怕的念头。


是的,我要活下去!她提着一只包裹,里头是几只饭团和几片肉,那些东西可以延续一家人两天生命。她拚命地赶路,后面是可怕的日本蕃,前面更是一团漆黑。她祇有不思不想,一任命运之神来摆弄她。可是她的思惟(原书是用思惟,校者注)还是任意地翱翔着。那个人──走在前面,一手抱着妹妹,不时回头过来催母亲和她的那个人,虽然同样地头上顶着一个陆字,可是比较起来是多么不同啊。对这个人,她也是从与他第一次见面时就有了确切的观感,而这观感又恰与另一个人完全相反。他使她恶心,使她不愉快,他的一言一行也都教她感到不悦。这人的野心是显而易见的,那是不怀好意的,虽然表面上装得那么热诚,此刻更与她的一家人一起行动,大有用全精神、全生命来保护她一家人之概。可是她还是不能信任他,不但不能信任,而且还觉得必须时时提防他。她一手提着包裹,一手扶住母亲,好不容易地才让母亲不致落伍。这时他站住了,等她们母女赶上才又起步。


“恐怕是赶得太快了,很吃力吧。”他在说着呢,像是对母亲,也像是对她。


母亲没答,她也默然。


“我帮你提吧。”他又说。


这话可是对她喽,因为母亲祇背着小妹,胁下挟着几件衣服,而并没提什么。


“不,这不重的。”她祇好说。


“我是说,那样你好更用力搀扶着阿母走。”


“我这样就很好。”她真不想说的。


“我们好像没事了,日本蕃没向这边追赶哩。”


“是啊!”走在前头的阿熊师回过头说:“没听到脚步声了,吵嚷声也远去了。”


“我们拣回了几条命。”


“阿岱,你看怎么走呢?”


“先到我家去,拿一些米和锅子,路上恐怕要用的。”


“好哇,快到了。不过我担心大家都走光啦!”


“走光也不要紧的。”


没多久,他们就来到陆家祖堂。果然那儿看不到一个人影,每个门窗都紧锁着。阿岱叫阿熊一家人在外头等,自个儿翻过墙进去了,取出一小袋米和一只锅子。


四下很寂静,隐约传来铳声,时大时小,时远时近,好像四方八面都有战事。阿岱和阿熊商量了一会儿。那边有山容易藏身,这是他们一致的意见。他们没敢多停留,马上又起程。牛车路在茶园间蜿蜒伸展过去,路面是一层泥烟。日影微斜了,可是阳光炙得人好像在火炉里,汗水湿透了每个人的衣衫,就是被抱、被背的小孩也不例外。


这几个人走得好狼狈、好寂寞,既没有别的同伴,四下也没有人影,原来是宁谧的九座寮庄,好比成了无人的鬼域,加上一直时断时续的铳声,更使他们觉得危险随时都可能临头。如果碰到义勇军,那就也许可以放心些,万一碰到日本蕃呢?这真是可怕的想像,他们虽不会馘人头,可是那洋铳一样地会叫人一眨眼之间失去性命。所以每次听到铳声,如果那是从前面传过来的,那么他们就赶快拐个弯,转变方向。就那样地在茶园里东奔西跑,也不知跑了多久多远了。原以为一直朝着冬瓜山的方向跑,可是还看不见那座山的影子。阿岱心中早已有了疑虑,可是他不敢说出来。他总觉得自己是站在保护人、领导人的地位,实在未便说出那种叫人不安的话。阿熊默默地跟着,但那面孔上已显露出疑惧之色了,加上昨晚酗酒,颇有倦意。


这时太阳已落到西山上头了,他们来到茶园尽头,前面是一道密密的竹丛,视线被遮住了。阿岱觉得那竹丛有点面熟,记忆里就有那样的竹丛,竹丛过去是一面斜坡,斜坡下却是田了,而那儿也是十一份与蕃仔寮两个庄的交界处。如果这竹丛是他所记得的那所竹丛,那么他们是偏东了不少,冬瓜山还在右边十一份庄尽头,这就是说他们方向没把稳,还得整整横过一个庄才能到达原来的目的地。但是,原来的目的地也并不就是他们非去不可的地方,祇要安全,哪里都是一样,问题是这儿安全不安全。如果是十一份与蕃仔寮两庄交界附近,那就不一定是安全了,因为那是平阳地带,日军可能会来,附近没有一个人影,说不定也正表示这儿的人们都走光了,也就是不安全的地方了。


阿岱来到竹丛边,叫大家停下来休息,他自己则拨开竹丛,打算看看那边。阿熊也不放心地跟上来。阿岱叫他休息,多留点力气,可是他偏不听。阿岱好不容易地才拨开最后几根竹子探出头。凝神一看,不由地大吃一惊。哎呀!他几乎失声叫出来了,因为那斜面上的一条路上,正有一大队日本蕃,向西边走去。阿岱赶忙缩回身子,不料阿熊师这时也正好跟在那儿,两人就撞在一块。


“怎么?有什么吗?”


阿岱要制止已经来不及了,祇好用力地把阿熊师推回去。


“快走,蕃仔啊──”


话刚说完,“砰砰……”铳声追赶般地响过来。


“哎呀!”阿熊惨叫一声,双手抓住左腿几乎倒下去。糟了!是中弹,可是现在没有工夫细看了,祇有逃命为先。阿岱搀住阿熊师拚命地拨开竹子。阿熊嫂和秋菊也过来一起扶阿熊师,好不容易才从竹丛出来。小妹祇有让她自己跑了,阿岱赶紧告诫小孩们千万不要出声,半抬着阿熊的身子领先沿竹丛跑去。他已差不多失去了理性,也没有了判断能力,祇有本能地逃离那儿,所以竟也选了向西的方向。冬瓜山固然是在西,可是日本蕃刚才前进的方向岂不也是西边吗?但阿岱已想不起这一点了,连逃往冬瓜山的念头都没有了。


“砰砰……”


铳声还响了一阵子,竹子被打得毕剥作响。他们没命地跑,阿熊倒了好多次,阿岱祇有一再地扶起他,有一次还是两人都一起仆倒的。奇怪的是阿岱倒没有丢下阿熊的念头。阿熊嫂和秋菊反倒领先了,秋菊背起了小妹,一手反剪扶住背上的小妹,另一手仍提着那只包裹。阿熊嫂也发挥了惊人的毅力,背起了小弟以外,还用力地拉着大弟,腋下挟的几件破衣居然也没有丢掉。


“砰砰!”


“轰轰!”


这时铳声大作,震得人心胸悸动。这一响倒提醒了阿岱,使他恢复了神志。他停下来听听。


“哎呀!是打起来啦!”阿岱惊喜地叫。


“你说什么?”阿熊嫂也停住问了一声。


“是打起来啦!”


“是打日本蕃的来了吗?”阿熊嫂又问。


“是啊,我们有救了。来,得看看阿熊师的伤口才好。”


这时,他们才发现到太阳早下去了,薄暮笼罩着大地,已经有些看不清楚远近的东西了。阿岱让阿熊躺下来,撕开满是血渍的裤管。一籽铳籽从阿熊的大腿穿过去,铳籽出口处血肉模糊,创口有拳头可以塞进那么大。他们也是这时才发现到,阿熊已经奄奄一息了。他的脸呈着土白色,眼睛无力地睁大,一点也没有痛苦的样子。阿岱不知道情形到底是怎么回事,倒是阿熊嫂有过经验,知道阿熊已到了弥留的时候。


“啊,啊……你是……”阿熊开口了,吃力地。


“阿熊哪!……”阿熊嫂放声大哭着说:“是我啊,是我啊,你懂吗?阿熊哪……”


“知道……那是秋菊吗?………”


“阿爸!……”秋菊也以哭声叫。


“阿木……桂香……还有……阿芹……”


阿熊没说清楚最后一个小孩的名字就断气了。


“哇……阿熊哪………你忍心哪……”阿熊嫂边哭边诉起来。铳声还正在大响,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铳火光一闪一闪地亮着。


“熊嫂,我们还要走才好哩,这儿很危险啊。”


“走?叫我走到哪儿去啊,哎唷哇……”


“不管哪里我们一定要离开这儿,不然就大家都保不住性命了。”


“你说要丢下可怜的阿熊不管吗?”她竟在为生前那样虐待过她的丈夫而舍不得离开。


“这要以后才能收拾的,两天,或三天,我们再转回来收埋,现在祇能放在这儿啦。”


“是啊,阿母。”秋菊也劝母亲说:“我们还要逃命才行啊,为了阿木、桂香,还有阿芹,阿母,我们不能呆下去唷。”


“是啊,阿熊嫂,过去的不能回转来,现在是活着的要紧啊。”


“好吧……”


阿熊嫂终于听从了。一直挟在腋下的那几件破烂衣服正好派上用场,她就用它来把阿熊师的遗体里住,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边哭边诉了一阵子,这才走去。


四下完全暗下来,茶园还是没有到尽头,左手的竹丛也依然绵亘着,非常不好走,阿岱在前面,牵着阿木的手,阿木的另一手又握住母亲的手,秋菊殿在末尾,秋菊没有空着的手,祇好让母亲扶着腰边,所幸铳声已经渐渐稀少了,偶尔响一两下,也好像很远很远。十一份庄无疑也是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仗,祇不知战况如何。不久月亮升上来了,可供这一行人辨别地形。阿岱判断已经走过了十一份庄的店子。那店子也在斜坡下,位于十一份庄的中心,过了店子,就算已横过了半个庄,冬瓜山应该也不远了。


小孩早就喊饿了,一直不敢放心停下来的,这时阿岱也觉得不妨稍稍休息一下,便找了个竹丛下较平坦的地方,一行人坐下来吃饭团,阿岱取了一只饭团,边吃边走向右边,他打算找个视野较开阔的地点察看一下,当他走了一段茶畦之间,看到前面远处的竹丛上头微微地泛红,就好像太阳正要从那儿升上来似的。这景象太奇异了,唯一可以想像的是那儿正在燃烧什么。由于距离很远,他断定那必是一场大火,而方向则是西北。他是向东南方走了差不多整个下午,然后才沿竹丛向南走的,那么在燃烧的正是他们所来自的地方。那就是灵潭陂的街路了。难道是街路在燃烧吗?他早听说日本蕃所到的地方都被放火烧成一片焦土,如果这传闻没错,那么这必定是日本兵攻取了灵潭陂后纵了火,偌大一个锁市陷进火海之中了。不!也可能是陆家祖堂哩。自己的家不也正在那个方向吗?可是日本蕃不一定也去到九座寮庄的,那儿毕竟祇是他们陆家人的几庄房子,而且又没有人在那儿抵抗日本蕃。日本蕃是中午稍过的时候到达灵潭陂的,假定从那个时候就放火,那么烧到这个时候,是很可能的。想着想着,阿岱竟也感到国亡家破的悲哀,不禁热泪盈眶了。


差不多同在这个时候,座落在灵潭陂西边的乳姑山上也有一小股人马在看这场大火。那是以仁勇为首的陆家子弟兵。他们的人也散去了,祇剩下清一色的陆家人。仁勇、纲峰、纲仑、纲嵩、纲振、维建,外加刘阿财、邱阿来两个长工,一共祇剩下八个人,不,应该是九个,不过还有一个是受伤被寄放在附近农家的纲昆。战死的有纲亮、纲青、维秋,加上老庚伯,失踪的有纲岱、张达,以及另外两个长工。


那一天的激战,仁勇这一支人马虽然消灭了当面的六个日本蕃,一个也不剩地杀光,可是对大局并没有多大作用。在竹丛大厝里的人没法出来,在外面的也没法进去救,祇有让他们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炮弹。仁勇带领手下加进黄娘盛部,在虎头岗下与敌人交战,可是他们徒然占有地利,而鸟仔铳打不死敌人,他们如果干脆孤注一掷,大家冲过去,也许能给敌人更大的打击,可是自己人也免不了全部消灭。日本蕃有机关炮,在那儿左右地扫,几乎没有机会冲上前,而义军们又并不懂那种场合要如何彼此掩护上前的技巧,就那样对峙着互打了一个下午。那也是仁勇、娘盛的决议,他们认为应该由胡统领来决定进攻的方法。


入晚后,炮声果然停了。不过日本蕃没有退,祇是集结在一块过夜。那意图很明显,那就是他们有所凭借,不必冒险进攻,尽用大炮轰便够了。事实上也如此,区区一所农庄,在他们看来和一只蚁包差不了多少。


仁勇和娘盛商议结果,先派几个人摸进去看看情形,于是阿仑和阿峰、阿嵩三个人被点上了。那是很危险的任务,日本蕃可能派人在那附近等着。幸好这机警敏捷的小伙子们很顺利地溜进去了。出乎大家意料之外,大厝内已死和重伤不能行动的还不到一半,胡统领也没受到多少伤。三个人领了命令,还救出了受伤的阿昆。阿青则是中弹死了,一粒炮弹正好打在他身边,弹片有十几只打中了他。阿昆也在一起的,祇是他幸运些,大小七八处伤都没中要害。


胡统领的命令是要大家退出安平镇,化整为零各自离开,两天后清早在铜锣圈庄会合。理由是这大厝在大炮前显然已失去了抵御力量,房子全塌了,唯一的一口井也给打中,晚饭就没法举炊,所以祇有放弃。在里头的人他会另外安排突围撒离,在外的应该在午夜前全部离开虎头岗。


仁勇得了命令,马上带着手下的人们,绕过大厝后的山丘,出到安平镇南边的埔尾,然后逃进乳姑山,循山脊向南走去。阿昆勉强可以走动,不过爬山越岭,显然不是力所能胜。也亏得胡老锦深懂医理,及时为他止了血,否则流血过多,性命难保。仁勇为他用藤蔓及树枝做了一只担架,由四个人抬着走。乳姑山脊有个叫南蛇坑的地方。住着七八户农家,住民幸好都没有逃走,对仁勇他们当然是竭诚款待,一行人也就得以饱餐一顿,并且安歇了差不多一整天时光。


次日入晚后,他们又得出门了。到会合地点铜锣圈,不过两个多钟头路程,祇要循那山脊上的牛车路一直地向南走去便可到达。此去还是危险重重,随时都可能和日军接触,阿昆显然不再适于那种战斗行动了,并且还会成为大家的累赘,因此仁勇祇有教这个侄子在那农家住下来。他们约定祇要战事稍告段落便大家来接他一起转回九座寮,不过祇要阿昆能行动,也可以随时自己转回去。阿昆虽不大情愿,可是要请几个人抬他回家,事实已不可能,祇得听从了叔父的话。


大家要离开那所农家时,阿昆把大家叫住了。说是有话要说说。那声音微微颤抖着,眼角似乎有泪光,不过油盏灯太暗了,是不是泪,谁也没法看清楚。


“我想应该把阿青死时的情形说出来才好的,因为……”


“呃,你明白阿青最后的情形吗?那当然应该说的,不管如何,都要教大家知道才好。”仁勇说。


“是,是。其实我祇知道一点点,一粒大铳籽在我和阿青身边炸裂开来了,阿青近些,而且正好也遮住了我,不过我当场就昏过去了。醒来时已经晚了,没有灯光,大概是胡统领不让大家点的,当然是为了点火会成为目标,虽然很暗,不过有月光,我看清了跟我并排躺在一块的是阿青。我浑身都在疼,我清楚地记起了白天的事,多难熬的一天呵……大铳籽一粒粒地飞来,炸裂,而我们又无处逃……


“忽然我想起了阿青是比我更近那粒大铳籽,那好在他,不然我也会死的……我听到阿青在叫我:


“‘昆哥……’


“‘哦?阿青!’


“‘我怕不行啦……’


“‘不,你没事的,振作些!’


“我想挨过去,可是身子不能动,稍稍想动就痛得要死。我在心中咒骂自己没用。


“‘昆哥,我知道的,我没有痛了……我要请你……’


“‘说啊,阿青。’


“‘以后的事,要拜托你……和勇叔他们啦。’


“‘这是什么话!你也还要去打日本蕃的。’


“‘我知道的……还有,我阿爸阿母,也请你以后多关照些。’


“‘唔,这个你放心。’


“‘我峰哥也……’


“‘这也不用你说的,你还是别多说了,休息休息,才会快好的。’


“‘还有一件……告诉阿嵩,那小子我可真喜欢他哩,虽然我恨过他……告诉他,要他好好照顾桃妹,他的桃妹姊,别亏待她,千万……’


“‘知道了,放心地休息吧。’


“‘啊……我没有话了,把话都说完,真高兴。昆哥,你说,我像不像个陆家子弟?”


“‘当然!你是陆家最好的子弟啊!’


“‘那就别忘了向信海叔公说一声,纲青那个孩子也……也像个……陆家……子弟……’


“‘阿青!阿青!’我连叫了好些次,可是阿青没再回答了。我失声哭起来,这时阿锦伯过来了。他用一块布盖住阿青的脸,还为我擦泪,也为他自己擦了几下眼睛。那阿锦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竟也在流泪了……”


阿昆说完了这些,竟情不自禁地哭起来,虽然在使劲忍着,可是那是抑止不住的哭,从鼻子,从喉咙,从胸腔深处,哽咽的哭声迸涌出来。


“昆哥……”阿嵩第一个打破窒息般的寂静:“阿青……阿青哥……他,他真了不起,我真对不起他呵……”说着说着,也呜咽不成声了。


“好啦!”仁勇低沉有力地说:“你们都不愧是陆家子弟,我也可以向你们信海叔公做个交代了。记住,艰苦的还在后头,我们还要打,要反攻新竹,抢回台北,直到把日本蕃赶下海为止。阿昆,不要多伤心伤神了,好好地养伤吧。”


“勇叔!”阿昆说:“我要早一天起来,再跟上去打!”


“好哇。我来接你,或者你自己来也行。下一仗,我要使全台湾的人知道陆仁勇和陆家子弟兵。你会很容易地就找到的。阿嵩,走啦。”


他们终于出门而去了。是生离?抑死别?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明天又将怎样。看起来,这八个勇士的脚步都很沉重的样子,在初升的月亮下,影子长长地拖在小径旁的草丛上。但是,这祇是片刻的伤感罢了,当他们面对敌人,端起他们的鸟仔铳时,或者握起他们的刀时,他们仍然会生龙活虎般地驰骋在枪林弹雨中,跟敌人周旋到底。


当他们走到岭脊时,立即给眼前的异乎寻常的景色惊住了。看哪,那边山下,有一块地方,竟成一片火海,火舌在向上冒着,火光照出浓浓的黑烟,有些地方显然火势变小了,祇有小小的火星般的火光。那必定已烧了好久好久了。看不见有人救火,根本就没有人影。许久都没有一个人发出一声,大家祇是那么怔怔地望着,望着,甚至身子也没人动一下,仿佛成了一尊尊佛像。


“勇叔!”阿仑忍不住似地大叫:“那,那是什么地方?”


“灵潭陂。”


“没错吗?”


“没错!这儿是乳姑山顶,南蛇坑就是在山背的。”


“……”阿仑在叹息着。


“那是日本蕃干的?”阿嵩竟这么问了。


“你说还有谁吗?”仁勇答。


“我们该早些转回去保卫我们的地方才对的。那样子,九座寮怕也完蛋了!”


“我想不会的,他们不会到那乡下去。”


“真可恨啊……”阿峰感叹地说。


“好啦,我们走吧,早些赶到铜锣圈去。祇不知道胡统领是不是顺利突围出来……”


仁勇说了这些就领先走去。


如果这些勇士们知道这一天,就在他们眼前焚烧的那个地方所发生的事,他们会更愤恨,更难过的。他们猜得没错,那正是灵潭陂那个小镇市,当他们正从乳姑山上看下来时,大火已过半,正在渐渐熄灭。


这一天正午时分,日军人马开到了这个小镇市,他们也正是前一天攻击了安平镇胡氏庄宅的那一支队伍。前此一天,中坜兵站的部份兵力,为报复兵站被攻,出来发动攻势,张达给俘掳了,被迫引那支日本蕃到安平镇,没料一大队人马竟给那一个小小的农庄打得落花流水。第二天,台北派来的援军也开到了,这是以山根少将为指挥官的混成旅团,分成两支,一支由枋城少佐率领,沿淡水河左岸,经二甲九入大姑崁,另一支由山根少将亲自领军,经中坜入安平镇,花了一整天工夫才把胡庄夷成平地,好不容易地才夺得了这个竹丛内农家。第二天,他们侦骑四出,目的在探出胡部的行踪,以便报安平镇惨痛败仗之仇,哪知一支侦察小队到了灵潭陂。又遭狙击,三骑之中失去了两骑,于是大队人马便开向这个小镇市了。


可惜的是灵潭陂的义军人数太少,加上没有适当的领导人物,探子来报日本蕃大队人马开到,就已经胆战心惊了,等到日军先头部队在街角出现,胡乱放一铳,也就全部逃去。实在也难怪这些人这么窝囊,以他们的武器,又无训练,在平地与敌人对打,那是根本不成其为打仗的,因为敌方根本就不必怕挨铳籽,而可以把自己的铳籽打过去。


日军进了市镇后先是搜查,住民中有些是逃迟了的,有些则是不愿逃的,一共给抓到了七十三人。然后是一把火,把繁荣一时的街路,烧成了灰烬。事后也有几个没逃而能躲过日本蕃,然后再躲过这一场大火的生还者,他们每个都传出了各种各样的传奇故事,有的是躲在屋梁后的,有的下了井,有带小婴孩的,怕小婴孩哭闹,拚命地掩小婴孩小嘴,躲是躲过了,可是小婴孩也窒息死了,躲大火当然也各有其法,有浸在粪坑里的,有棉被浸尿(一般习俗,房间内都有尿桶)盖住全身的,真是无奇不有。自然,躲过了日本蕃,却没有能躲过大火的人,也不知有多少。


那么被抓去的七十三个人又怎样呢?情形是其中的一个奇迹般地得到生还的人传出来的。日本蕃把这些俘虏押到邻庄竹窝仔,先是拷打刑讯,想问出义军在哪儿,最后让他们排队,一个个用大刀砍头杀戮,全给屠杀了。那个生还者是凭一己的胆大心细逃过了劫难的,他察看日本蕃杀人的刀法,向他劈过来时,他就顺势倒下去,砍是给砍上了,不过祇伤了一层皮肤,他装死躺在一大堆尸体堆里,到日本蕃走光了才推开层层压在身上的尸首爬走。生死之间,祇差那么一丝一毫,否则如果颈部大血管受到伤,他还是难逃劫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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