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陆家人卜居九座寮庄以来的几十年间,大小走反恐怕也有几十次了,即以陆家的殷实富足,单独成为盗匪集团的抢劫目标,也有过几次,可是像这一次举家三大房一共一百几十口人一起逃亡,这还是破题儿头一遭。起初,信海老人也是坚持不肯离家出走的,无奈众多的子侄们都到满房里来劝他暂避,唯一在世的哥哥信溪老人以带病的身子,还特地来请他应以族人为重,要他一定带领全家家口走避,最后他也祇好首肯了。
假如祇是他一个人,他是宁被日本蕃砍去了头也不肯丢下祖堂离开的。万一日本蕃来了──已经有风声日本蕃大队人马确实来到安平镇和大嵙崁,而且还有南下之势,九座寮虽不是在交通要道近旁,可是打仗的事谁也没法逆料战场会怎样展开,东南边蕃仔寮、十一份为必战之地,东北边员树林、东势各庄亦可能有战事,西北灵潭陂庄更势必一战,西南则是铜锣圈、牛栏河等庄,更可能是日军必经之地,总而言之,九座寮本身因无天险可守,也非人口密集的大庄,庄内可能平静无事,可是既然四方八面都有成为战场可能,那么若果日本蕃来了,或者战火蔓延过来了,那时陆家人惨遭灭门之祸,也并不是绝不可能。祖堂与祖茔自然都是极关重要的,不可片刻或离,但是如果想到可能灭门,那么显然家口又更值得爱惜了。否则没有了人丁,空有祖堂祖茔,又有什么意义呢?
信海老人实在不愿想得这么严重,然而毕竟也不能否认那种可能性,于是他下了命令,立即叫大家着手准备。这么一个大家庭,虽然三房各自独立,但这种场合行动若能一致,自然更有利。首先是吃的问题,他要各房各准备一天份的饭团,外加五天份的米。包袱则除了贵重物品,其他细软尽量减少带出。他还要二房的仁辉,为信溪老人准备了一副便轿,是用太师椅绑上抬棍制成的。第二天凌晨,一家人就浩浩荡荡地向东南边走去。
那好比是一场噩梦,每天都可听到远近大小铳声,除了为自己及同行的亲人们提心吊胆以外,还要为出征的子弟们担心。一路上吃和睡都是大问题,生火煮的东西,怕火烟引来日本蕃,盗贼也随时可以趁机打劫,因此常要找到隐密的山坳才能煮吃的东西,有时一整天也找不着恰当的地点,那就祇有挨饿了。睡当然也是露营,幸好天气干旱,不愁雨水来淋,也就好过些。
第三、四天两天,他们听到铜锣圈牛栏河方向激烈的铳声,响了好久好久,到了第四天下午就静下来了,以后就祇有偶尔传来的零星铳声,而且好像越来越远,由四天来的铳声移动情形,他们模糊知道战事大体是由东而西打过去的。既然打到了铜锣圈、牛栏河一带,可知九座寮附近已经远远地被抛在后头了。
第四天晚上,信海老人叫三个人连夜回去看,黎明时分三个人一起回来了,带回来好消息,祖堂及房子都无恙,也看不出有盗贼趁没人的时候进去过,而且灵潭陂方面已经陆续有人回来了。他们也曾出到街路上,黑暗里虽然看不到什么,可是听到人们告诉他们,灵潭坡遭了一场大火洗劫,整个街路烧成一堆焦黑的瓦片砖块。迟逃的人全给日本蕃屠杀,罹难的人死在一堆,有几百个人。
自己祖堂及房子安好,固然是好消息,但是没有人为这而高兴,相反地人人都沉痛哀伤,而出征的子弟们还没有一个回到家的迹象,这更是大家所忧虑的。信海老人在痛苦中下了命令:“大家转回去啰!”
此刻,他们已经快到家园了。信海老人走在前头,手拄拐杖银髯飘拂,步履依然稳健,满面仍然湛着红光。在他左右时前时后地蹦跳着的是纲鉴、纲铿两个小孙子,老人后面紧随着的是仁烈、仁智兄弟。仁烈除了绷紧着脸以外,行动照常,祇是仁智却满脸风尘,一副吃足了苦头的可怜相。这是难怪的,他一向养尊处优,过去出门有轿坐,双手也祇有研墨与把笔的力量,这一趟逃亡行自然是够他受的了。还好阿峻四时都跟在他左右,走路时扶他,要做点什么也能代劳,也就可以省点力气。
“阿公,是不是快啦?”十岁的阿铿不晓得已经问过多少次话了,此刻又仰起脖子来问。
“唔,快啦快啦。再过了两排竹丛,就可以看见公厅的屋顶啦。”
“真的。”
“腿酸了吗?”
“才不呢!我真想先跑去。”
“不要忙。走远路,要慢慢来,记住呵。”
信海老人为自己的话微微一楞。走远路,要慢慢来,这话可真有点意思哩。这孩子,以后还有许多远路得走的吧,但愿他能慢慢来。将来的日子,将来的路子,够他走的,那会比我这一代人更远更不好走,更崎岖更险峻的。陆家后代,要靠这两个了──整个台湾,都要靠他们这年纪的人喽……真想不到,我陆信海一生正直诚信,却要落得这个下场,遭受亡国之痛。数耶,命耶……老人几乎想放声一哭了。
“阿公……阿公……阿公!”阿铿又在喊。
“哦?”
“怎么没听见我喊你?”
“有哇。”
“那怎么不回答我?”
“呵呵……”信海老人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你喊了这么多次吗?”
“三次啊。”
“好哇。你要说什么?”
“我要去后面看看姊姊。”
“好吧,去啊。”
“鉴哥,你去不去?”阿铿在征求哥哥同意。
“我不,我要和阿公在一起。”
“不去就不等你了!”
阿铿说着就一溜烟跑向后面去了。
阿铿一直地跑,两个伯父烈伯、智伯,还有扶着智伯走的峻哥,他看也没看一眼,接着是七八个挑东西的长工们,他也没投过一瞥,反倒对他们侧过担子祇留下窄窄的路边感到不耐烦似地在嘴里啧了一声,索性跑进干裂的田里去了。那后头就是女人们,母亲叫住了他,他也祇嘴里嗯一声,看准韵琴姊、昆嫂他们那一堆年轻一辈的女人们笔直地冲过去。
“菊姊!”阿铿热烈地叫了一声。
“哎唷……阿铿,你跑得这么快干什么?”
“快到啦快到啦,我阿公说再过两道竹丛就看见公厅的屋瓦啦!”
“是吗?那真好哇。你跑得很累了吧?”
“才不呢,一点也不累。”他上前就握起了他称她为菊姊的女人又说:“阿木,你累吗?”
“我也不累。”
那菊姊禁不住地破颜一笑,那笑是欣慰的,但看似没有多少愉快,反倒有点惨然的味道。
她是秋菊。秋菊的一只手给阿铿握住了,另一只手牵着她的妹妹桂香,后面跟着的是背着小弟的母亲。是快到陆家了,她也知道,然而对她来说,这并不能算是好消息,相反地越近一步,她的内心就增加一分沉重。不!不祇是沉重,那是惧怕。“等阿仑回转来,就给你们成亲吧。”那是信海叔公的话,虽然回到家并不就是意味着她与阿仑成亲的时候,可是更接近那个日子却是无由否认的。我怎么办呢……我已经配不上他的人了。任谁也不配了。如果说还有匹配的人,那就祇有那个畜生,那个猪,那个禽兽。不过她可不愿再想起他,宁死也不要再看到他。
信海叔公说那话是在前天傍晚时分。那一天,秋菊一家人被远近的铳声吓得几乎魂不附体了,胡乱地在林子里东撞西闯,也不知走了多远。她分辨不出东西南北,祇知哪一边传来铳声,就逃向相反的方向,两双弱女纤手,带上三个小孩,那种狼狈情形,也真够她们受了。加上她们又不敢随便生火烧饭,孩子们饿得常常嚷叫,祇有叫他们啃生米和树叶,偶尔发现到灌木丛中有野草莓,那就是最好的食物了。
饥饿加上疲乏,太阳又狠狠地在上头煎逼,傍午时分母亲终于支持不住倒了下去。秋菊看到母亲的面孔死白,呼吸微弱无力,吓得大惊失色,祇有手足无措地团团转,不知怎么办才好。弟妹们也三个一起吓哭了。万一给日本蕃听到,那还得了啊!秋菊没法了,日本蕃要来就来吧,母子女五个人死在一堆也好,想到这些,她也一起和弟妹们伏在母亲身上哭成一堆。
他们的哭声倒替他们引来了一个人,那不是日本蕃,而是一个矮小个子,发辫短得像条猪尾巴的汉子。这人是一脸厚道老实的邱石房,说来还是秋菊一家人的救星呢。不过,救星不是邱石房,而是他的头家信海老人。信海老人差邱石房去店子买点东西,回程路过附近,听到了哭声找到林子里来的。
“哎呀……你们,你们怎么样啦?”邱石房无限关切地挨过来。
“呜呜……”秋菊一时止不住哭,也就没法回答。
“哎呀……”邱石房看到躺在地面的女人,好久好久才认出来。“你不是阿熊嫂吗?是啊,是啊,这是阿熊嫂啊。哎呀……你怎么啦?”
阿熊嫂吃力地微睁了眼儿,嘴角惨兮兮地露出了一丝苦笑。
“是中暑吧。一定是的,一定是的,来来,我替你捏背筋。”
邱石房赶快扶起阿熊嫂的上身,毕毕剥剥地捏了一阵子。说来也真怪的,阿熊嫂的脸色竟微微有了血色了。
“你是石房哥啊,真感谢你。”
“唉唉,还说这些干吗?真是的,阿熊哥呢,怎么可以撇下你们女人小孩,啧啧,罪过罪过。”
“秋菊啊,是信海叔公那儿的石房啊。”
“石房哥。”秋菊这时才止住了哭。“谢谢你啦。”
“不用谢啦。唉唉,我问你阿熊哥哪儿去了呢?”
“他……”阿熊嫂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就先溢出来。“他给日本蕃打中死了。”
“什么!哎唷,罪过罪过,真是罪过。唔……这样吧,我去告诉信海叔公,你们就在这儿再耽会儿,信海叔公一定会收容你们的,我们就在那边山坳里。别再走啰,一定别再走,好吧。”
“好的,真谢谢你啦!”
石房走后,秋菊一家人再也没那么凄苦无依了。过了不到半点钟,石房又来了,同来的还有韵琴和另一个长工。韵琴早就听到石连叔母几次到陆家来为仑哥提亲的事,所以虽未见到过秋菊,但心里好久以来就对她有着一份亲切感,因此央求父母及祖父允许她去看这仿佛在山林中的一家人。也亏韵琴想得周到,带来了几只饭团,三个小孩都高兴得什么似的。
韵琴和秋菊真是一见如故,彼此倾慕已久,秋菊早听说过陆家满房有这一个美貌而且有才华的女孩,现在看到了,果然是端庄娴雅,美丽动人,不愧为大家闺秀,而且又那么亲切近人。韵琴也自从石连叔母来提亲以后就知道秋菊是乖巧孝顺,而且勤奋过人的美貌少女,此刻也得到百分之一百的证实,自然一见就喜欢上了。
那个长工本来是仁烈差来,要他们抬阿熊嫂的,可是她拒绝了,说已经好了,能够自己走路,便由女儿和韵琴扶着,两个长工就各背一个小孩,阿木吃下了两个大饭团,连连打了饱嗝,活蹦活跳地走自己的路了。不用说,秋菊一家人受到了最亲切的款待。逃难路上,而且又在山里,也许那不能说是款待,不过陆家人上上下下都待她们如自己人则是谁也否认不了的。仁烈夫妇更是频频存问,反覆地要她们当做大家都是自家人,一切客气与拘束都应免去。
仁烈夫妇还偷偷地互相表示对秋菊的观感,一致认为她确实美丽动人,体格也十分好,就是稍嫌清瘦些,但那并不是生成的,而勤奋孝道则是早已人人知道。总而言之,做为陆家媳妇,她没有一点够不上资格。连常抱着门户之见的仁智,竟也一眼看到了她,就当面说她真是个好姑娘了。
母女俩吃了一顿午餐,休息了一个下午,傍晚时分在仁烈的示意下,并由仁烈亲自领着正式去见信海老人,以便好好道谢。
信海老人坐在一把太师椅上。那是仁烈为老人准备的,本来是一路抬着老人的,可是老人怎么也不肯坐,一直自己走,不过停下来时他倒是坐在椅上休息的,阿熊嫂上前,竟双膝扑的一声跪下去了。连秋菊也没料到母亲会这样,一时措手不及?慌慌张张地也弯下膝头正要跪下去,可是信海老人眼明手快,一看到阿熊嫂跪下来就起身将她扶起,一面制止秋菊下跪。
“不能这样,不能这样的……”老人赶快说。
“真是感谢信海叔救命之恩啦。”
“感谢叔公……”秋菊也说。
“没什么没什么,大家都是逃难人,互相照顾是应当的。唉唉,听说你家阿熊……”
“是啊……孩子们都还没有能为他带孝……”阿熊嫂又在流泪了。
“放心吧,我会帮助你料理。仁烈啊,不是说已经差人去先收埋了吗?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
“熊嫂,一切请你放心。走反不会很久,大概不出这一两天,最多两三天吧。”
“我……我三代人恐怕也报不完信海叔的恩德啦。”
“哎呀……这是什么话。快别说这样的啦。对啊,你就是秋菊啰,真是好孩子。如果你不嫌弃的话,那么等阿仑回转来,就给你们成亲吧。”
秋菊心口猛地一震,不晓得怎样回答好。她是不能同意的,但是现在要怎么样表示才好呢?难道说个不吗?那岂不是成了嫌弃人家吗?嫌九座寮的陆家人,这是没有人能想像的事。
“这孩子……真是啊,还不谢一声哪。”母亲肘部微微碰了一下秋菊。
“哈哈……”信海爽朗地笑了。那笑声里含着深挚的发自人品的体恤,仿佛是在说:女孩儿人家,怎能说得出嘴啊,不用说啦,也不是应该说明的事情哪。
信海老人虽然并不是这桩婚事的阻碍,可是既经他老人家说出了这样的话,也就是等于纵使有阻碍也都一切消失了。似乎也是这样的心理作用所致的吧,韵琴对秋菊更亲切更体贴了,就祇差没有叫她嫂子而已。她帮她梳头发,也拿了自己的衣服硬是要秋菊换。不但秋菊的,就是她母亲和弟妹们也在那天夜里浑身上下焕然一新,都穿上了韵琴为他们张罗的衣服──说是新,也许不十分恰当,事实上那些衣服也并不是新的,可是比起秋菊她们逢年过节新做的衣裤,还不晓得要体面多少倍。
说来也真奇怪,秋菊穿上了韵琴的衣服,合身得几乎就像是为她裁制的,而且仿佛也成了大家闺秀了。大嫂秋妹也常取笑韵琴──当然那一方面也是针对秋菊的──说二嫂子还没讨过门来,就已经巴结了,将来看她眼里还会有大嫂吗。秋妹不愧是大家出身的千金小姐,这种很可能成为刻薄话的话语,居然也说得委婉动听,使任何一个听到的人祇感觉出仁慈与善意,而报以由衷的快乐的笑。连秋菊也禁不住地红了整个脸掩着小嘴笑了一阵子。
秋菊有没有快乐起来呢?恰恰相反,陆家人越是对她好,她就越是感到内疚。这么好这么和善的一家人,我怎能瞒骗他们呢?如果有人敢瞒骗这样一家人,那么这人必定是人面兽心的,不,甚至是禽兽都不如的。她偷偷地叹气,偷偷地弹泪。祇有母亲知道她的内心。
“秋菊,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一切都是天命……”有一次母亲这样地向她耳语。
秋菊察觉到母亲的话里含有听任天命摆布,也就是接受陆家人为她安排的一切的意思,便赶快否定了。
“阿母,你知道的,那不能够,一定不能够的。”
“嗨嗨,你这孩子,真是何苦呢?”
“我有什么办法呢?阿母,我也不知道怎样才好。我真不如……还不如……”
“哎呀……傻孩子,你想说什么来着?真是罪过呵……”
现在,陆家已经快到了,挨近那儿一步,对秋菊来说也就是等于挨近破灭一步。她真希望这逃亡的路子永远永远走不完。
“啊!看得见啦!”阿铿大叫起来:“菊姊,你看哪,那是我家公厅的屋顶,看到没有?”
“啊……”秋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我要去告诉阿公啰!”
阿铿没说完就跑起来了,还是跑进田里,步子跨得好快好快。
“阿公!阿公!”
阿铿太兴奋了,老远就连声地喊,却没注意到就在这时,祖父刚好站住了,对他的喊叫竟不回头,也不答一声。
“阿公!快到了,看见屋顶了!我看见了!”
祖父异样的神色,使得他伸出来想抓住祖父臂膀的小手停在半空中。老人在凝望着乳姑山那边的天空,雪白的胡子仍在飘动着,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有眨一下。阿铿看看祖父背后的两个伯父,神情是一样的,也痴痴地仰起头看山顶。
阿铿顺着那些视线看过去,那儿有一朵云──不,云不会那么低的,颜色也不对,好像谁在那儿撒了一大把泥粉,好大好多的一把泥粉,而它正在向这边移过来。那是什么呢?他从来也没看见过这东西。
“阿公,那,那是什么?”
祖父没回答他,仍保持那样的姿势,好像根本就没有听到他的问话。
“是蝗虫吧。”后面不知谁喊叫般地说了一声。
“哎呀!是的,那是蝗虫唷!”
“是蝗虫,正在飞过来!”
纷纷地有人在后头嚷。立即,长长的行列起了一阵骚动。仁烈急步走过来了。
“阿爸。好像是蝗虫!”很急很迫促的腔调?
“唔……我知道。”
“怎么办?”
老人没有回答,其实那是不必向老人家请示的,在仁烈的记忆里,蝗灾已有过三次,他知道怎样应付,祇是他被这次的那一大朵云吓住了。那云比他记忆里的每一次都出奇地大。噢……看着看着,整个姑乳山都被掩没掉了。
“快去唷!……”
“赶快噢!……”
后面两房人的骚动愈来愈大,长工们都放开脚步,向前方疾跑而去。不用说,那是为了到自己的田园去赶蝗虫。祇有满房的人们没有一个走动。有些从他们旁边跑过去的人,都口口声声拚命地喊叫。
“烈叔!还退不快呀!”
“石房哪……”
“信海叔公啊,快吩咐大家去赶啊,是蝗虫咧!”
仁烈终于等不及了,倏地回过头来说:
“阿智,你照顾阿爸,我带人去!”
“好。”仁智回答,并说:“阿峻,你也跟你烈伯去呀!”
“石房哪!”仁烈喊起来了。却没料父亲把他阻断了。
“仁烈!,”沉沉的有力的声音:“不用啦!”
“呃?”
“这么多,恐怕赶不了吧。”
“可是……”
“不如看好女眷们,叫她们遮好。”
“是……”
“不赶也好……是不用啦……不用啦……”老人的话变成独语了。
仁烈向后面走去了。老人又开始移步,不过这次走得好慢好慢。
“阿公,那真是蝗虫吗?”阿铿这时才有了机会提出他的疑问。
“是啊。”老人已恢复了常态。
“怎么那样多啊?”
“这个阿公也不知道。”
“从哪儿来的?”
“就是在那边啊。”老人伸出手指了指对面。
“这我知道啊,我是说,从哪儿……哪儿会有那么多的蝗虫?”
“这个,阿公也不知道哩。”
“那有多少只?十万,有没有?”
“更多吧。”
“为什么要赶呢?不是很好玩吗?”
“才不好玩哪。会吃我们的稻子、茶、菜、树叶,草也吃哩。”
后面的人散的已散光,祇剩下老人与女人,周遭静下来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很怪的声音,嗡嗡的,呼呼的,沉沉的,但却很明显。那声音使人胸腔感到压迫,呼吸似乎有点窒起来。同时空气里好像也渗进了一种怪味,腥腥的,微微使人感到欲呕的感觉。
眼睛好的已经可以看出那朵云不再是模糊的一片了,而是由无数的细点构成的,那云扩大得好快好快,细点也变大得好快好快。声音更大了,变成轰轰然,腥味也越来越强烈了。
信海老人这时已来到峨眉沟边了,过了一座桥,就是正厅前的那几块田了。翘起的屋檐,发亮的琉璃瓦,朱红色门柱就在那儿。
信海老人没过桥,却在离桥十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峨眉沟边有一排大芒草,高的约有丈五左右,老人站的地方正是大芒草有一小段低下来,可从路上望得见祖堂全貌的地方。
仁智知道父亲的意思了,向抬椅子的招了一下手。椅子抬来了,仁智要父亲落座,可是老人微微地摇了一下头而已。
这时,蝗虫也飞到了,看着看着就把祖堂掩盖住了。老人没有动一下,风也奇异地止住,所以那飘拂的银髯也静静地垂下去。仁智拿了一条手帕,想蒙住父亲的头和脸,也被轻轻地拂开。蝗虫雨点般地落下,落在老人头上、肩上、胸上,可是他仍没有动一下身子。
阿铿本来是被母亲抱去,用衣服盖住头的,这时看到祖父站着,也挣脱出母亲的怀抱站起了身子。他看到路上的蝗虫,那么奇异地排列着,井然有序,而且每只都朝着同一个方向。他弯下腰肢捉起了一只,却被那强有力而且带刺的脚弹了一下,痛得连忙又放开了。那么大的,而且又是浑身黄褐色的,他从来也没看到过。
阿铿跑向祖父那边,蝗虫接连地打在他的小脸上、小胸板上。
“阿公,我也不怕蝗虫!”
“唔,好哇……”
祖父没有像往常那样地回过头来答他、看他,更没有伸过手来抚摸他的头。这使他感到好不奇怪。
他再上前一步,用双手缠住了祖父的左臂。
“好多哦……”他又说。
得不到回答,他终于仰起头来了。他看到祖父的眼睛正睁大著,大颗大颗的泪水一滴一滴的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