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人三部曲一:沉沦





陆家的来台祖荣邦公打从原乡广东长乐县只身渡海来到台湾,已是一百年以前的事了。许多来台开基的人物,多多少少都给子孙们留下若干传奇意味很浓的故事,甚至有些还是荒诞不经的,唯独桃涧堡九座寮庄的这一支陆家人的来台祖的故事,却是平淡的。


那些诚朴的陆家子子孙孙们一代一代地传告着,他们历代的祖先不曾投机不曾取巧,更不曾用什么不正当的手段──例如赌博啦、霸占啦、谋夺啦──而是靠勤俭两字起家的。而他们这一脉相传的陆家人之所以有今日的繁荣发达,依然靠的是这两个字。然而,他们也并不讳言,在这一段历史上,赌博这一回事儿却曾发生过很大的影响──是好的影响,而并不是坏的。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荣邦公于二十三岁时来到台湾,起先在台北府淡水县下的一个大户人家当长工。他人很老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雄心,祇想能赚得一些银子,寄回原乡,对父母尽一点孝道便算心满意足了。头一年过去了,从头家领得了十几两银子的工资。正在打听汇钱的方法时,不料给一个歹徒知道了他有一笔可观的款子,人又那样地老实可欺,于是他便糊里糊涂地给带上了赌场。结果是不问可知,一夜之间,一年辛勤所得尽数化为乌有。


当他明白了上当时,已没法挽回了。他懊悔,他痛心,他觉得对不起一年来爱他如子的头家,也觉得更对不起原乡的年老父母。他不敢回头家那儿,在镇上彷徨着。他几乎想到死,却又没有勇气寻死。他在外流浪了两天两夜,终淤被关心他的头家找着了,给带了回去。


从此他知道了社会上充满险恶的陷阱,决心再也不贪非份之财。至今他的子孙们都还相信,这位来台祖生平第一次出门,第一次赚到的钱被骗去,毋宁乃是幸运的,如果他在有了一份家财后再上赌场,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他以此告诫子女们,子女们也拿同样的话告诫自己的子女。本来赌是极普遍的事,谁不会年年节节小赌几个钱呢?祇有陆家的人绝不肯赌,他们也拿这一点引以自豪。


后来,这位勤朴的来台祖有了机会向外发展了。那时海山堡大河边叫内栅的地方有人出售一大块荒地。头家便鼓励他用几年来积下来的钱银买下了其中的一块从事开垦。他听从了头家的意见,从此就离开了一住将近十年的淡水县,来到内栅。他的勤、俭早就保证着他的事业是会成功的,不几年工夫他已成家了、立业了,而且家产不停地在增加,田园不断地在扩展,晚年已是个地方上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了。


他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叫天贵,另一个叫天送。这两个虽然都没有读书,但倒很聪慧,老大天贵尤其能干,不但料理偌大一份家产,还不停地向外发展。他看中了邻近的九座寮庄,在那儿买下了将近二百甲的一大片荒地,还禀承父亲的意思,在九座寮盖了一所颇为堂皇的庄宅移居过来。这时荣邦公已近八十岁高龄,他非常喜欢这所新筑的房子,所以跟老大搬过来。这以后这庄宅也就成了陆家的祖堂,老二天送则仍留居原来的地方。第二年,荣邦公在心满意足里结束了七十九年的奋斗的一生。


荣邦公之所以那么喜欢这房子,是有其原因的。单就那房子本身来看,已经是荣邦公大半生所梦寐以求的,那正厅是宏壮的建筑,屋顶两端往上翘起来,两端都塑着飞龙,腾然跃起,架势非凡。屋顶是发亮的绿色琉璃瓦,阳光照在上面,闪烁有光,屋檐也缀着无数的水泥塑的偶像,有八仙和一些三国人物等,骑驴的、骑马的、骑狮骑虎的都有,也有腾云驾雾的,各有各的神态。


正面墙壁上开着两个大窗格,格上敷着黄铜,闪闪地发着金光。门上是一方大匾,写著「文魁”两个斗大金字。那还是天贵到竹堑特地请了个孝廉公挥毫的。门两边的对联也是用金粉写的。总而言之,真可说是所金碧辉煌的漂亮庄宅。


正厅两边是东厢与西厢,是红砖砌的房子,比正厅要矮上一大截,不过气派仍然不凡。


正厅与两厢恰成一个冖型,中间围住一块宽敞的禾埕。虽名为禾埕,不过倒不是为了晒谷时派用场,因为他们的土地有近二百甲,在田边就已有好些处广场可用来晒谷子的。这个禾埕主要是为了增加壮观,唯一的用场是祭神时摆牲醴。所以铺上了卵石。剩下的一面则砌出了一道红砖围墙,围墙边种了几棵桂树。


荣邦公并不祇是因为这庄宅的堂皇富丽而喜欢它,更重要的是因为这屋场好。天贵能选中这个屋场──或者应该说,他所买下来的土地上有这么个好屋场来供他盖房子──他还终生引为骄傲。


自然,他是请过好多位地理先生来看过的,其中有一位还是从长山渡海来游历的著名大先生。说来也奇怪,所有来看过的!不管是请来的,抑或是来访的朋友中懂得地理的,没有一个不认为这是绝妙地点,而且还异口同声说那祖堂所在正是龙穴。


且先看看屋前。屋子是朝东南的,距离屋前禾埕不到三丈的地方,有方方整整的一大块平坦地,有如一座天然的巨大神案。地理先生们认为这块平地是主寿的,屋主代代都将“克享遐龄”。


平地尽头有一条天然沟槽,一弯三折,在屋前刚好成一弧状,四时都湛着冷澈的水,大旱不涸。平时虽然是静水,一日一天降雨水,立即成为奔腾的怒流。陆家人给这条天然水沟取了个名字叫峨嵋沟,据地理先生们说它是主福的,表示这家人将会财源滚进,而且源头活水永世不竭。


放眼看去,对面耸立着中央山脉的连峰,层峦叠幛,苍翠欲滴。最高的是大雪山,近些的是李栋山、鸟嘴山等巍峨崇岭。而最重要的则是最前面的那座山,山顶成笔架型,名为笔架山。主屋正好是正面朝这座笔架山的。他们相信,这座山会为他们陆家带来很多的文人墨士,子子孙孙书香不断。


再回过头来看屋后。


本来他们这九座寮是一片盆地,方圆几十里之内没有一座山,独独有座丘陵状的岗子。而这岗子恰巧位于屋后不远处。也许那还不能称为岗,祇不过是土地微微隆起而已,然而祇因它是在一片平地当中,所以看来很有龙跃虎踞之势。地理先生们一致认为那就是龙脉,又饱又满,屋子则盖在龙穴上,主大富大贵,人丁兴旺。


据说,那位从大陆来台湾游历的高明地理先生曾向天贵公建议,屋后阳气太盛,宜多种植巨型树木以为调合。如果能在那儿专辟一块地做为树林就更好。天贵公没有不听从的理由,马上便在屋后划出一大块地,宽大约有三甲多,种上了千余棵松树。几十年下来,这些松树都已长高了,最高的已达五六丈,枝叶繁茂,棵棵都挺拔高耸,身入林中有如置身深洞,看不见天空,光线都有些阴暗,祇有树顶上的无数大小鸟类时而发出鸣叫声,和着那风吹过树梢时发出的声响充塞在树下空间。陆家人们称它为松树林,不单增加风致,壮大观瞻,也成了他们在夏天时纳凉游憩的好所在。


这么好的屋场,到底给陆家带来了些什么呢?这在当初而言自然是个未知数,不过有几点倒是马上就显现出来的,第一是那峨媚沟里鱼族非常丰富,沟里有几处深不可测的潭经常可以钓到尺多长的鲤鱼,此外小些的有鲫鱼、䲚鱼、塘塞、鲇鱼等。其他如甲鱼、蛤蟆(亦称水蛙)等美味两栖动物也非常多。其次是人丁兴旺。天贵的女人一连生下了六个儿子,祇可惜夭折了三个。剩下的虽然祇有三房,可是个个都是多子多孙的。单凭这一点,天贵公大可心满意足了。他自己活到八十五岁,真个福寿双全。陆家的家谱如下:


第一代:


荣邦(来台祖)


第二代:


天贵


天送(派下从略)


第三代(天贵之下):


信河


信溪


信海


第四代:


(信河之下)


仁发、仁祯、仁德


(信溪之下)


仁宽、仁训、仁辉、仁望


(信海之下)


仁烈、仁智、仁勇


※※※    


迁到九座寮庄以后的陆家,当然还是很繁荣很发达的。本来九座寮这个地方,地势相当高,土地亢旱,对于靠农耕维生的人来说,并不是很恰当的地点,然而天贵公独具慧眼,看中了当时台茶的前途正是方兴未艾大有可为。茶树是不怕亢旱的,而这一大块土地又很便宜,正是有作为有眼光的人士施展抱负的地方。事实证明,虽然这儿因水量少而不宜于种稻,以致稻作方面遭受两年一小旱三年一大旱的苦楚,因而有些子孙们不免要埋怨天贵公选了这么一块旱地来谋生,但是大体上来说,茶的收入已可弥补这个缺陷而有余,天贵公的判断并不能说是错误的。


原来,台湾的产茶从前是以中部台湾所产较为著名,直到嘉庆年间才有叫武彝茶的从福建移植到台湾北部繁殖。到了道光年间,居然也能运到福州等地出售。同治年间,英人约翰到台湾来考察台湾特产樟脑的出产情形,这位洋人看见台湾北部的茶,品质好,土质又适宜,认为大可推广,便从大陆移植了新品种过来。这种茶馥郁芬芳,有着特殊的风味,很博得远近的声誉,出产也就加速的增加,销售到远地外洋。这也就是台湾的乌龙茶了。


其后,台湾茶曾一度落入低潮,可是到了光绪年间新的机运又来临,大陆几家大茶商陆续来台办理经销业务,于是产销突飞猛进,成了北部台湾最重要的产业,茶的销路甚至成了北部台湾经济的荣枯的直接指标。天贵公买下九座寮的二百甲荒埔也正当这个时候。


他请了大批工人来开垦,种下了无数的茶树。他的计算并没有落空,不几年工夫他的茶树长大了,收入直线上升,成了远近闻名的事业家之一。


这个天贵公又挺豪爽,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那一类人。衙门里的官儿们根本就管不着他,甚至还要对他客气几分。他的存在几乎是土霸式的。不过这也不是说他会仗势欺压别人。不,相反地,他还是个乐善好施的人。他的土霸式的存在,与其说是建立在他的财与势上头,毋宁说是建立在他的任侠、仁慈、豪爽的为人上面。


信海是天贵的满子──即最小的儿子,也是陆家人丁当中第一个读书的人。他之所以成了个族人当中第一个读书人,自然也有着一个有趣的故事──但是,这故事并不是他们陆家人虚构的,而是实实在在的。


天贵公的一个侄子信淡有一次到竹堑去营商,城里的繁华迷住了他,使他流连忘返,经常出入于交际场所当中挥霍。这一来买卖做不成了,连银子也扫数花光。那时的竹堑虽然是一个大城,距离九座寮庄整整一天的路程,可是陆天贵的名声还是响亮的。商场里提起他的名字,几乎无人不识。信淡这个糊涂的傻小子便利用伯父的名字到处借钱,到处赊账,继续过他无忧无虑的荒唐日子。


后来,有些狡猾的商人知道天贵是个目不识丁的老粗,便大做假账来讨,天贵自然是不认账,后来那些商人便告到官里去了。官老爷对天贵也惧怕几分,可是案子还是不得不办,便下了几道命令催账,天贵仍然是不理不睬,最后官府祇好把信淡抓去关了起来。


天贵为了这事到竹堑跑了一趟。无奈信淡已承认了一切,天贵自知理屈,祇得依那些商人们的索讨一一还了账,并把信淡赎出来。他花了大把大把的冤枉钱,不免有些心痛,同时也领悟到读书认字的可贵,一个人尽管有钱有势,如果肚子里没有几滴墨水,有时候也难免遭受人家的欺侮。这时候他的大儿、二儿子信河和信溪都已成人,祇有满子信海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虽然已经稍嫌大了些,但在这种情形下也祇有将就了。于是信海就被送进了邻村灵潭陂小镇上的学堂。


信海并不是个十分聪明的少年,相反地,塾师还认为他是属于鲁钝的一类,但他却有着一项很了不起的武器,那就是勤奋好学。也许是较大了才入塾,跟比自己小几岁的小孩一起启蒙,读人之初性本善,使得他有了些自卑吧,他从一开始就是最努力的学生。别的小孩们“点”过了,念了两三次就能背诵如流,祇有他必需念了好几十次才能背。这还不打紧,最使他困惑的是他背得艰困,却又忘得十分快十分容易。他怕父亲严厉的眼光,也怕同学们的蔑视的笑,所以不得不加倍地努力,日以继夜,夜以继日,真正做到了手不释卷的地步。


肯下苦功总是会有成绩,渐渐地他不再那么鲁钝了,而且一旦背熟的课文永远也不会再忘记。他是采取忘了再背,反覆地背,直到不再忘为止的方法,所以到后来想忘记也忘记不了。


五十几年后的今天,他仍然一样地手不释卷,一样地勤奋。也就是靠这一份韧劲儿,他如今成了远近几个庄里最负盛名的“先生”,到处都有门馆备厚礼来请他去执教。他自己也在祖堂边设了一个书房,专教族里的子弟们。他教学严格,一丝不苟,凡是喜欢恶作剧的或者读书不认真的,都逃不过他的戒尺。有时对于恶性重大的子侄们,他还不惜用担竿来对付。每一个顽童出到他跟前,便都成了胆小的老鼠,再也不敢动弹。因此他那个书房虽然是名副其实的“私塾”,而附近几个庄里慕名而把子弟送来就读的,经常都很多。


除了以一个严师闻名之外,信海老人还有一项最受人们敬重的特点,那就是他的为人公正清廉。不管族里的也好,别姓的也好,凡是有了什么争执纠纷不能排解的,最后都要找到他门上来。他替人们解决事端,完全出自一个诚字,外加上公正,所以他的意见没有人不敢不服,祇要他一开口,听的人总是服服贴贴。他那胖胖的身材与面孔,那低垂的大耳朵,和蔼里仍有一股严肃光辉的眼儿,成了村人们崇拜的偶像。


信海老人有两个哥哥,三兄弟分别被地方人称作头房二房满房。这三房人早已分爨,各立门户,不过住所仍然毗连在一起。那祖堂东厢是头房,西厢是满房,连接在祖堂后边的就是二房人居住的所在。


头房的信河公逝世已有好些年头了。三个儿子仁发、仁祯、仁德也都已儿孙绕膝,近日正在酝酿分家。二房的信溪已是七十开外的老人,仍然很健朗,四个儿子下面孙辈的男男女女也有二十几个,是目前三房中人丁最兴旺的一房。


满房的信海也有三个儿子仁烈、仁智、仁勇。信海的好学情形前面已说过了,祇因他所过的是一种安安全全的读书人生活,所以他是不事生产的,不是他不愿做、不肯做,而是他一窍不通,他也根本就没有工夫。但在他五十余年的读书兼教书的生涯当中,却也受了不少的折磨,那是参加考试。


信海老人第一次参加考试是在同治三年他三十岁的时候。当时的科举是所谓“三年两试”──每三年中举行二次。那时的府城祇有台湾府一所,所以每到考试的时候,他便得带着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长工阿庚伯,让他肩挑炊具啦、棉被啦、衣服啦等东西,千里迢迢地赶到台湾台南去应试。那是很艰辛的行脚,如果碰巧遇上了雨季,往往得在河边等水退方能渡过一条河流,有时花了一个月工夫还赶不到府城。


入了光绪,钦差大臣沈保桢在台北建了另一个府城,称为台北府,从此可以到台北考,路途近了好多好多,两三天路途便可到达。到了光绪十三年,台湾设省,巡抚刘铭传又奏请更改地方制度,将全省划分为三府,在台湾中部新建一府,称为台湾府,做为省会首府,以前的台湾府便改称为台南府。这以后应考的地点又改在彰化,比起台北虽然远了许多,不过较从前的台南仍然近了一半以上。


信海老人在科场上并不得意,三十几年间他一共考了十八次,次次落第。以他那样好学不倦的用功情形来看,本来考取秀才是不会有多大困难的,可是他硬是不能及第,这除了他天资鲁钝以外,也许祇有认为是命中注定的了。尤其是最后一次是他第一次到彰化的新设台湾府去考,那是光绪十四年夏天的事,他已高龄六十有三,虽则红光满面体格健硕,但须发都已是清一色的白,在那些年盛气锐的小伙子们考生当中特别惹人注目,因此被主考官认为是“雇枪”(即在科场代人捉刀之谓),照样名落孙山还不打紧,险些儿给捉将官里去,从此他心灰意冷,再也无意于科场了。


信海老人的三个儿子当中,老大仁烈是唯一没有读书的。仁烈天资较差也是事实,不过主要还是因为他是不事生产的父亲的长子,必需负起家计之责。自从信海三兄弟分产以后,他们得独力维持生计,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有兄弟可资依靠。在这当口,仁烈便成了一个书香门第里的一名庄稼人了。


自然他主要还是指挥长工们做活儿,自己是可以不从事实际劳作的,可是仁烈继承了较多的祖父、曾祖父等人的性格,生就的一付劳碌命,肯流汗,肯出力,所以往常多半还是夹在长工们当中亲自操作。并且为了维持父亲为数可观的开支──信海老人好客,常常有客人来,又喜搜集书画,常常不惜银钱收买字画,并且他赴考所需的开销也是很大的,而他教门馆的收入总还不够他收买字画之需──也不得不这样努力工作。


此外、他的两个弟弟又是不事生产的。仁智和仁勇都像他们父亲,从小就成了道道地地的读书人。特别是仁智,长得孱弱多病,又特别聪明,除了拿书本握水笔以外,那双纤细苍白的双手是不能做任何事的。仁智也去考试过几次,都没有能及第。不用说这位兄弟的开销也都必需仰仗大哥仁烈来筹措的。


仁智确实是生就的读书人,陆家的聪明才智好像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十岁启蒙时起,便显露了他那过目成诵的才华。信海本人也对他特别宠爱,用心地教授他。他十八岁那年头一次上考场,可是因为临时病了,结果没有能好好地考就败退下来。以后每次赴考,都是因为体弱,不是远途劳顿使他不能发挥出能力,便是临时染上什么病,和父亲一样地次次落第。


好些年来仁智也无心科场了,专心致力于医书的钻研。这一方面也是为了自己多病羸弱的身体,另一方面可能也是考虑到将来三兄弟不可避免地分了家以后,能够自食其力维持生计的缘故。近年来他的医道日有进步,族里人们有了大小毛病,不用说都是靠他开药方,远近慕名来求治的也逐渐多了起来。


再下来一代,情形不同了。例如纲昆、纲仑、纲嵩这些年轻人,都是一面读书一面帮些田园里的工作的。这也是出自信海老人的主意,他认为如今时代已变了,光是读书,就像他自己和二儿子仁智那样,不一定就能有好的出路。家口还简单时,老大仁烈一个人负责家计,倒也过得下去。可是下面一代渐渐多起来,有些人奴隶般地做苦工,有些人捧著书本不出一点力不流一滴汗,这种情形总不是长久之计,所以他想出了“晴耕雨读”这古人视为做人的最高境界的法子。在信海老人的理想里,文武双全,就是能耕能读,是最了不起的,他希望孙辈们个个都能够这样;是知书识礼的,却也不必热衷于仕途;是靠农耕维生的,但也不放弃研钻文学。这也就是阿昆他们成了那样的年轻人,跟父叔辈的人们不同的原因了。


傍晚时分。仁烈从制茶间来到正厅。他的背部微微渗了汗。他并没有非做不可的事,虽然还是当家,握着家中一切大权,而他一生忙碌惯了,操作惯了,如今要他闲下来,反倒叫他感到不舒服,所以他总是到处走走看看,特别是目前最忙的紧工时期,把事情交给阿昆,好像每件事都有些放心不下的感觉,所以越发勤于四处走动了。看见有人手不足的地方,或者做事的人做得不大顺当,他总禁不住地要插上一脚。刚在晒茶场上弄了大半天茶,等到阿嵩那孩子收集了茶菁回来,把活儿交给他以后又到制茶间里去呆了好久好久。


这是满房信海老人这一家的正厅,座落在祖堂的西厢,坐西朝东,与头房的东厢隔着一块禾埕相对着。


厅里是这种庄宅习见的格局,大约是两丈见方大小,正面有神案,供着神位灵位久两边墙上挂满了字画,有信海老人亲笔写的,也有别人写的。两边各有竹制太师椅和茶几,上头垂着两只缀满饰物的布灯笼。陈设说得上简朴,但好像处处流露着一种颇为高雅的书香气息。


仁烈本来是打算在这儿歇歇腿的,却没料到两个兄弟仁智、仁勇正在那儿坐着,好像在商议着什么很不简单的事。到底在谈些什么呢?仁烈想着,朝神案上瞧瞧。他希望能找一把扇子,可是他很快地想到这还不是用扇子的时候。也许扇子该找出来用了,委实很热──今年可是热得太早了,一定是因为大旱的缘故吧……


“大哥。”老二仁智微微直起身子说:“正要找你的。”说完身子又弯下去了。他总是那样,懒洋洋地,无精打采地,声音也细细地像个女人。


“哦,你们在谈什么?”仁烈也在一把太师椅上坐下去。


“是阿爸的生日的事。快到了。”


“嗯,是快到了。”仁烈说着,一面在心里盘算着,父亲生日是四月初九,今天是三月初十,还有一个月不到,也该好好准备准备了。


“刚才我和阿勇谈起,今年该提前做七十一才好。”


“提前做……”七十一是明年,那是大生日,得大大地铺张一番,可是……“为什么?”仁烈问了一声。


“年头不平静,不是说清朝要割台了吗?明年世界可不晓得要变成怎么个样子。”仁智说到这儿忽然咳嗽起来。费了一大把劲才咯出了一口痰,吐在椅脚边,用脚踩了踩,擦了擦。


“唔……”仁烈沉吟着。我倒真是没有想到这一点,年头确实不太平静的,要割台了,割给日本蕃,日本蕃会来吗?如果来了,可能台湾人都会被赶走,赶回长山……


“暂时还是平静的。”仁智接着又说下去:“趁这个时候把大生日做掉。七十岁做七十一,大伯就做过。那时是他病得严重,果然大伯没有活到七十一岁。十多年了呢。”


“我还记得。我那时是三十五岁,十二年啦。真快。”


“嗯,是十二年。你看怎样,阿勇也赞成的。”


“是啊。”三弟仁勇第一次开口:“早做早好。”


“可是……阿爸肯吗?”仁烈想起了父亲一向就不喜欢做寿。六十一时,他就是坚持不做大生日。


“人生七十古来稀,七十和六十是大不相同的,我相信阿爸不致于反对我们给他做。”仁智说。


“大哥。”仁勇是有些急性的人,这时他兴致勃勃地说起来:“这次我们要做得像样些,决不能输给头房二房。我想杀两条猪,请个采茶班来做一棚戏。”


三兄弟中仁勇是长得最魁梧,脾气也较粗鲁的一个。他也是从小就被迫做一个读书人的,可是他天生好动,书没能读得像二哥一样好,对于捉鱼打猎等户外活动却特别有兴趣,还习了一套拳术。好像少年时就有意要考武秀才的,可是信海老人偏是不答应,迫他读书。老人以为读书才是有出息的,虽然不以为习武没出息,可是那种人粗手粗脚的容易惹事,不合他的口味,所以一直反对仁勇。父亲的命令等于天命,做儿子的没法不听,阿勇空有着浑身胆量和牛一般的力气,也祇好藏起来,除了偶尔在打猎时发散发散以外,就祇有钻那些旧书堆了。


他的这一番意见,正是他那种脾气的人所能想出的──类乎好大喜功。其实以陆家这样的大房人家来说,做七十一大生日,请个戏班什么的来演几棚戏,应该不算过份,然而那不合陆家克勤克俭的家规,连来台祖荣邦公做八十一大寿,也都没有这么铺张过,可知仁勇这一番提议非常不平凡。


“那,那可了不得啊!”果不其然,仁烈几乎失声地叫起来:“阿爸绝对不许的。”


“八角林庄的赵老大做六十一就做戏了,还有乌树林庄的邱姓人,灵潭陂庄的孙家,吴秀才,哪一个不是做七十一的时候打采茶呢?”阿勇还是力主那一点。


“我们可不能跟他们比啊。”老大拿不定主意了。


“不能比?”仁勇不服地说:“我们那一样比不上人家?论田地,我们也还数得起,论门第,我们是几代下来的书香人家,阿爸又是鼎鼎大名的教书先生。我一直觉得我们陆家太小气了些,想当年陆天贵的名声响到大稻埕,如今呢?子子孙孙都像穷苦人家,许多人都在笑话哩。”


“唔……”仁烈有些动摇了。


“是啊,大哥。”仁智说着又咳了几声:“三弟的话没错的,我们这一代该做得像样些、排场些,不然要让人家看不起。”


“嗯,可是……”仁烈沉吟片刻说:“不是我不愿意,阿爸不可能答应我们这么办的。”


“不要让他知道好了,我们偷偷地准备,到时候才亮出来。”阿勇说。


“哎呀,这个我可担当不起啰!”


“大哥,你不敢,那就由我和二哥来办。包你没事,你说呢,二哥。”


“唔,好吧,我们俩儿来办。”仁智曾经是最受父亲宠爱的儿子,祇因他书读得最好,所以有他这样的勇气。


“哎哎,你们两个,真是啊……”


“大哥。”阿勇安慰似地说:“你放心吧,花不了多少钱的,请个采茶班,十几两银够了。猪只也有现成的。”


“不过……总得先跟老人家说一声。”


“当然,明天就去跟他说。二哥,还是叫阿嵩去吧。”


“好吧,就让阿嵩去。”仁智说。


“等会儿来吩咐他,我们的计划不能让他知道,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事前泄露出去,一定会遭阿爸反对的。”阿勇粗中倒有细。


“还有……”仁烈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仁勇诧异地望望老大。


“唔,没有啦。”仁烈还是没有说。看他那神情,好像担着什么心事。他是个老实人,尽管两个弟弟说要负一切责任,可是做为大哥,一个当家的,他知道自己怎么也脱不了干系。但是,他却再也找不着话来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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