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大亮,这一小股人马已经来到大路了。这是从新店经过北势、南势,直通灵潭波的大马路。路两边有油加里路树,附近是一片平坦的田,稻子全枯萎了,祇剩下呈着黄褐色的细长叶子,在晨风中颤栗着。
那一小股人马一共八个人,远远地避开大路,在田里诡秘地行动着,到处都有为了遮风而种的竹丛,成排地耸立着,所以他们不愁没有藏身的地方。
为首的是纲峰,依次是纲昆、纲仑、纲嵩、纲亮、纲青、维建,外加陆家满房的长工阿财哥,可算是由陆家精英组成的一个小队伍了,不用说他们是奉统领之命出来打探的。昨天的一场攻防战,原以为祇有龟缩在竹丛大厝内挨打的份儿,没料竟那么轻易地得了百分之百的胜利。他们杀死了二十几个日本蕃──为了这个数目,大伙儿曾经争论了好一阵子,冲进竹丛拱门里头来的,第一次是四个,第二次是七个,这十一个日本蕃的数目当然不成问题,糟的是给两发大铳轰成碎片的,祇能数出十几个,他们花了好大功夫,拼凑了又拼凑,数了又数,确实能认出来的是十三个,不过有不少人说什么也主张是十四个,也有人认定是十五个。这是日军登陆以来所遭受的最大的一次惨败,最大的一次损失,而给这些侵略者们这么严重打击的,竟是以一所普普通通的农家为据点,一群祇有落后了差不多一百年那么久的武器的,从来也没有打过仗,甚至还是没有受过任何训练的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而更可异的是这些老百姓们居然没有一个战死,受轻伤的也不过十来个而已。这是一项令人不敢置信的奇迹,历史将为这奇迹记下光辉的一笔,这是铁定的!也是这意料之外的胜利,使得这一小股人马有些趾高气扬了,看他们那开朗的神色?便知他们有些以为靠那所竹丛大厝,便可制胜曾经席卷了牙山、平壤等好多名城大邑,使得几十万清朝兵望风披靡的日本军。
也好在胡老锦很快地就看出了手下一百多个义军经这一仗已经有了骄傲之色,便反覆地告诫他们,阿峰他们出来时,老锦也是叮咛复叮咛,要他们小心行事。八个人当中,阿昆是比较沉得住气的一个,连见过不少世面,可以说是半个台北人的阿峰也有点儿急躁了,尤其阿仑和阿嵩这两个小伙子,看来很有目中无人的样子。
他们边走边谈论今天如果日本蕃再来犯,便要如何对付,已经近乎不知天高地厚了。
“最好是绕到蕃仔背后,来个奇袭,两面夹攻,一定可以把蕃子们歼灭。”阿嵩气焰万丈地表示。
“我也是这么想,反正鸟仔铳打不过人家的,干脆放下铳,用刀的用刀,没刀的用田塍刀、镰刀也可以。”阿仑附和。
“嘿!”阿峰也不甘寂寞地加了一句:“别神气,那时还是要看我这小家伙啰。”说着拍拍腰间的短铳。
“那不见得有用啊,还是我这把匕首。”阿嵩在炫耀昨天为大家建功的那把小刀子。
他们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个没完。阿昆一句也没有参加意见,祇是默默地听着,并不时地察看附近动静。他牢牢地记着胡统领所说的话:“日本军不会再用同样方法来攻的,不能够有了昨天的一仗就认为好打,那是天大的错误……”自然阿仑、阿嵩他们也是针对胡统领的话而谈论,但毕竟祇不过是一知半解自以为是的意见而已。阿昆虽然还不懂得这个道理,可是他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至于如何不简单,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也是他始终不发一言的原因。
这时,阿昆注意到前面路树上头,空气好像有点混浊,微带一抹黄色,淡得非凝神细看,便看不出来。那是什么呢?他停住了脚,细心察看起来。阿仑发现到哥哥站住了,便挨过来。
“有什么吗?”阿仑问着,顺着阿昆的视线看过去。
“你看看那边树梢上。”
“是什么?”阿嵩也凑过来。
“噢!”阿仑叫起来:“是泥粉!”
“是日本军来啦!”阿嵩的话忽然高昂起来。
“什么!”走在前面的阿仑也回过了头站住。
“那是好多人走的时候扬起来的泥粉啊!”阿嵩又说。
“一定是日本军。”阿仑也这么说。
“唔,没错,得叫人转回去通报才行。”阿峰要物色人选似地扫视了一周。
“别忙!”阿昆制止说:“还没看到影子就通报,如果不是,那不是闹笑话啦?”
大家都不愿意被点中转回去,所以忙点头附和。
“那就上前去看看吧。”阿峰有些不悦似地。
“你和我两个就够了,你们尽量躲着,千万别走动,也别讲话。峰哥,我们走。”阿昆说得很有力。
“好吧。”阿峰祇有依他了。阿峰不得不承认阿昆的话是合情合理而且是适得其宜的。
两个人就弯着身子半跑地走去,其余的便在那儿伏地等候。阿峰和阿昆尽拣着竹丛较密的地方疾速地前进,一直出到能清楚地察看马路上的地方才蹲下来。那一股升起的轻雾一样的东西,较前清晰了些,可以断定那确乎是从路上扬起的沙尘,但距离还远,到底是什么扬起的,还看不出来。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
“在这儿等吗?”阿峰先开口。
“唔……”阿昆沉吟了一会,好像很难下个决定。在这一瞬间,阿昆确实是长大了,可以做个指挥者独当一面了。
“我想……”阿昆思索了片刻才说:“还是再过去一些吧。”
“不危险吗?”阿峰也慎重起来了。
“不致于吧,就是有点危险也应该去的,果真是蕃仔出来了,那么越早发现就越有利。峰哥,你的看法怎样。”
“我也这样想。我们就再跑过去吧。”
“好!”
阿昆毫不犹疑地起身,仍然尽可能地低着上身疾走,阿峰也跟上。
大约又走了四五十丈远。前面远远地可以望见了,果然是日本蕃,还是老样子,分成两排,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快不慢地前进着。那行列中间的一件异样的东西吸住了阿峰和阿昆的注意。渐渐地,越来越清楚了,原来是两匹马。
“噢!”
“哎唷!”
两个人几乎同时地叫了一声。他们看出了那马的后面的成棒状的短短的东西。有两只轮子。原来那灰尘是马和那拖着的东西扬起来的。
“是……”阿昆倒抽了一口冷气,几乎失声叫出来。
“是大铳!”阿峰倒叫出来了,声音里含着一种近乎恐惧的味道。
“不错……”阿昆好容易地恢复了镇静说:“是大铳……是大铳……”
“那跟我们的大铳不一样的,是大炮呀。”
“嗯,是大炮。”
两人死死地盯住那可怕的正在徐徐前进的东西。忽然,阿昆想起了什么似的急促地说:
“峰哥,得赶快叫人转回去报一声才行。”
“唔。”
“我自己去!”
“什么?”阿峰大惊失色。
“我会另外叫个人跟我一起去,阿仑或阿嵩,这儿就交给你了,再看一会儿,数出人数,马上带人转回,一刻也延迟不得的。”
“可是……”
“你没有我跑得快啊!大炮哩,唉,不要说了,我要一迳刻就走,交给你喽!”
阿昆说罢立即起身拚命地跑去。大炮──阿昆还没见识过这家伙的厉害,不过已经听阿嵩说过了,上次在新店,阿嵩就吃过它的苦头,咚!的一声落地了,轰!的一声就炸裂开来,会在地面开个好大的洞,砖墙都会像纸糊的一般崩塌。那真叫人不敢相信,简直没法想像的。可是阿嵩不可能信口胡诌,这样的家伙来了,竹丛能抵挡得住吗?房子是不用提的啦,那泥角砌的大厝,空有偌大的卖,恐怕还挨不了多少下。糟了……也是的,人打不进来,那就祇有大炮了,打从竹丛上头飞过来,就像孙悟空那样地。阿锦伯能不能想出好方法来制服它呢?万一不能……阿昆不敢往下想了。
很快地,阿昆就回到原来的地方。他老远就制止大家发问,激烈地喘着说:
“没错,是日本蕃,有大铳,唉,是大炮。”
“呃──”
“哎呀!”
“我,我要转回去通报,阿,阿仑,你,阿嵩,我们三个一起先走。其他的,再等一会,峰哥还要数数他们的人数。好吧,大家等着,阿仑、阿嵩,快呀!”
阿昆不由分说,站起身子便又跑。阿仑和阿嵩祇好跟上去。
“昆哥,昆哥啊!”阿嵩边走边叫。
“还问什么,快呀!”
“看你急成什么样子啦?”阿嵩刺了他一下。
“嗨!你这人,大炮,你不是见识过吗?”
“也不用着急啊。”
“傻子,越快回去报越好啊。”
“也是。”阿嵩还是不甘心似地加了一句:“不过我是问你大炮有多少门啊。”
“一门,我祇看见了一门,一门就不得了哇!”
阿嵩倒也没再问了,他毕竟也感觉出事态的严重性来了。没错,还要多少门呢?一门就已经够瞧啦。轰隆!哗啦哗啦……用什么来抵挡呢?有什么东西抵挡得了呢……一夜来的兴奋,那虹一般的胜利之梦,一下子就给打碎了。但是,我们不会低头挨打的,胡统领一定有破敌妙计,他会带领我们再打一个漂亮的胜仗的……阿嵩这样地想个没停。
这时竹丛大厝已经遥遥在望了。阿嵩忽然清醒过来,这才发现到紧紧跟在后头跑的,祇有阿仑一个人,阿昆已经落在后头了,大概有一百步那么远。他不觉地站住了。
“呃?”阿仑诧异地望望阿嵩。
“昆哥跟不上了。”
“哎呀……”
两人都激烈地喘着。阿昆这时也看见他们停下来了,便伸出手要他们先转回。
“仑哥。你等昆哥吧,我先一步跑去。”
“好!”
阿嵩又启步,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拚命似地冲去,很快地就回到了。他想到还是不要先喊才好,便一言不发笔直地冲进正屋。
“阿,阿锦伯……”阿嵩上气接不上下气。
“唔,怎么啦?有消息吗?”
“嗯……”他祇能喘气。
“慢慢说。”
“是日本蕃……”
“来啦?”
“是。还有……还有大铳……”
“大铳吗?”
“是!”
“你看清楚没有?”
“是纲昆看到的。他在后头,快到了。”
“唔……大铳。”胡老锦沉吟似地喃喃说:“那可能的,那可能的,如果是我,也祇有用大铳啦……好,阿嵩,你下去休息,不要马上坐下去,先走走,等气平了才可以坐下喝茶。”
“是。”
阿嵩刚退下,李盖发、黄娘盛、钟统几个人就进来了,仁勇也从后匆匆赶上。阿嵩简单地把消息告诉叔父,就回屋里休息去。还没回到,他就给许多人包围住了,大家吵吵嚷嚷地你一句我一句问个没完。当大家听到日本蕃调了大炮来时,好多人都大声惊叫出来。阿嵩没有多少消息好告诉大家,也就在大家纷纷议论中抽下身子回到自己的屋里休息。
没多久,外头又起了一阵骚动,原来是昆、仑兄弟俩回到了。两人又受到包围,不过也祇是证实了阿嵩的消息而已。很快地,昆、仑两人进正屋去了,又出来,最后也回到屋里,三个人便又在一起了。
阿昆也许是跑得太快了,面孔呈着土灰色,有点支持不住的样子。也是阿锦伯告诉阿仑要怎样替他捏背筋的,阿仑替哥哥捏了好一阵才让阿昆躺下来。
很快地,仁勇和娘盛他们就出来了。仁勇一进屋就下达命令:马上出去拦截。阿昆硬给留下来了,是老锦的命令,要他睡一会儿,不可再出去。阿昆没法,祇好服从。一刻钟不到,仁勇和娘盛、盖发三股人马就匆匆地先后出门而去。胡统领的作战计划是这样的:全部人马分成两半,一半是上述三个人各带领一股人马,各股都是二十个左右,一共六十几个,到虎头岗截击,其余也有六十几个,留在竹丛大厝内布防。他们尚需大量准备砂包,以便万一截击失败,好有个藏身的地方,同时留下一半也是不可少的,因为日军可能偷袭。另外一个附带的命令,是早先就已经出去打探的三小股人马,随时都可能听到铳声赶回来,例如纲峰的一股就必定已在半路上。如果碰到赶回来的伙伴们,便要他们加进截击的阵容。
拦截的方式,统领也详细地说明过了。第一股,陆仁勇部要越过虎头岗,在那边路边等;第二股黄娘盛部为截击主力,在虎头岗埋伏,由上而下给蕃仔迎头痛击;第三股李盖发在虎头岗对面路边竹丛内等,第一第三两股都要听到虎头岗截击主力发动攻势以后,才各由北边、西边冲去,构成三面夹攻的阵势。
仁勇带领手下的十二个人,另外临时由胡统领派来加进他那一支的六个人,一共十八个人,循昨天的路线向目的地急驰而去。这次与昨天不同,人人都带着一袋铳药和铳籽,有刀的也要带上。老庚伯还是那一把长柄田塍刀。那也是农家必备的用具,柄长约四尺,刀锋有一尺多,是做田时用来把田塍边的草劈掉的。那形状与普通农家所用的柴刀差不多,就祇那根柄长短有异而已,不过用来当武器,倒是很有力的,祇怕老庚伯已经没有气力挥动砍杀敌人了。
还没到虎头岗,仁勇就看到在阿峰带领下正要赶回去的侄子们。阿峰也看到他们这边的人马了,便绕过竹丛挨近。仁勇从阿峰的报告知道了来犯的日本蕃人数大约四十,外加两匹马,一门大炮,已经从大路拐了个弯走向这边了。因为路面不平,石头又多,所以大炮不能走快,因而日军人马前进得也很迟缓。仁勇当机立断,要阿青一个人回报,其余的四个人加进截击阵势当中,这一来仁勇这一队就有二十二个人,和李盖发那一股的人马相同了。
仁勇把手下带到虎头岗以北大约一百步远的地方。那儿离路较远,如果人躲在山脚下的草丛内,鸟仔铳是够不到路上敌人的,所以在地形上不免吃亏,不过他们的任务不是狙击,而是要等虎头岗上的发动了以后,趁日本蕃因受到黄娘盛截击而阵势乱起来时,从后头突击,因此埋伏那儿虽然不大理想,也祇好依计划行事了。
等着等着,敌人终于出现了,完全跟昨天一样,为首的是一个擎着一把大刀的人,以后的分成两排各走路的一边。所不同的是带路的张达不见了。张达哪儿去了呢?是在昨天的一仗时中弹死了?或者日军已不需要带路,所以把他留在新店的连络站上?都可能,而更可能的是由于日军吃了彻底的败仗,所以恼羞成怒,把他处决了!可是,此刻再没有人关心他了。
噢!那就是可怕的大炮吗,看来倒没有什么似的。那铳身恐怕还不到两尺长,径也不过两三寸吧,比起他们的大铳实在小得好多,真看不出这家伙有那样了不起的威力。那轮子倒是漂亮的,闪烁发亮,辗在牛车路上,不住地摆荡,可以隐隐听见咕嘟咕嘟的声音。那种轮子,他们好多人都看也没看到过的,从车轴伸出七八根支柱,抵住圆轮,就祇有看到过火车的人才在火车下面看到过。跟他们习见的那种牛车的轮子,真是太不相同了,牛车的轮子祇有一块圆木头,那是把树根截下来制成的,走起来发出刺耳的咿呀声,比较起来简直笨重死了。
行列好长好长,好不容易地才看到末尾缓缓地走过来。就在这时,从那边传过来轰然齐响的铳声。
好哇,干起来啦!
敌人的末尾听到铳声,立即就地匍匐下去。仁勇已关照好部下,一定要迅速地行动,出到路边就要伏地爬行,决不可露出身子。他们低着身子很快地跑,绕到敌军末尾的后面。
“砰砰!”
“杀呀!”
“冲呀!”
从那边一阵地传来喊声,分明是伙伴们的,必定是黄娘盛部的人,铳声密得有如雨点声,其间也夹杂着日本蕃的喊叫声。
“咻──”
仁勇忽然听到耳畔响了一阵铳籽划过的声音。呃!是给发现到了吗?这念头刚闪过?他就做了个手势要大家伏地,同时把自己身子掷向地面般地卧倒下去。看看大家,也都机警地倒下。这时,他们已经来到山脚边了,下面是狭长的田,是挖开了山脚辟的,宽大约两丈不到,田过去就是牛车路,没有掩蔽,要下去好像不大妥当,不下去的话,那就根本没法挨近敌人了。仁勇向前面一看,那儿的日军祇有五六个,好像是赶到前面增援受到黄娘盛部攻击的友军去了。这一来,仁勇这队人马就祇要面对这五六个日军便够了。是幸运呢,还是不幸,那就没有人可以下判断了,也更不是仁勇所愿考虑的。他匆促间下了决定,一定要上前,不顾一切地冲过去。于是他打手势了,要大家爬行前进,到了田崁上就同时跃下冲去。
阿嵩明白了他的意思,老早就猛撞了半天的心口,这时更跳得厉害了。他和身边的阿仑互看了一眼,那边的阿峰也睁大眼睛看过来。阿嵩点了一下头,阿仑和阿峰也点头,于是他们就缓缓地向前爬行。
田崁边通常都有芒草,正好给了他们适当的掩蔽。仁勇已经到达芒草后了,在那儿站起身或再前进,身体便会暴露在敌人眼前。仁勇在等着伙伴们到齐。终于大家都到了,连老阿庚也没落后,紧紧跟随在仁勇背后。仁勇看情了这一点,做了一个点火的手势,然后纵身一跃。
“轰!”
几只火铳喷火了,几个人也几乎同时跳出来。
“杀呀!”
仁勇拚命地喊着冲去。阿嵩竟比他还快一步,跑得那么轻捷快速。阿仑紧紧跟着,和仁勇并肩地跑,但是年轻人到底不同,很快地就超前了。伏在路边的日本蕃把铳口对准过来,朝他们开火,可是没有人停下来,连铳声也听不到了。那些日本蕃动作真是快速,祇见把铳举到齐眼高,瞄准,砰的一声就打出去,接着又把铳放下,右手一按,一拉,一推,铳又举起来了,然后又是砰的一声。哎呀!有个人倒下了,是被打中啦?没有人管得了,大伙儿祇顾拚命地冲上去。日本蕃开铳快,可是那些陆家子弟们的腿跑得更快。阿嵩上去了,阿仑也到了,接着是阿峰。阿嵩倒握着鸟仔铳,狠狠地扫过去。那日本蕃当然不会站着等那扫过来的铳,身子一闪,用那洋铳把扫过来的鸟仔铳挡住,顺势用铳把一撞。阿嵩几乎挨上的,幸好这时迟来了两步的阿峰在四五尺远的地方给他一铳。可爱的短铳哪,又建功了,那日本蕃的上身往后一仰,木头般地倒下去。
阿仑不知什么时候就把鸟仔铳丢下了,只手擎着那把大刀来势汹汹地扑向一个日本蕃。这种场合大刀毕竟比鸟仔铳好用得多了,他上前狠狠地砍过去。那日本蕃猛地跳开,倒握着洋铳反扑过来。阿仑眼明手快,也往后一退,闪过了第一击。马上一反手又砍过去,还是给躲开了。这时阿嵩过来了,重施故技,一纵上前,从敌人背后把那匕首插拿去。那日本蕃十分机警,身子一沉,阿嵩就整个身子撞上了,两人一起仆倒。可是那日本蕃刚着地就把身子一转,反而把阿嵩压在下面。阿嵩抽开手,从下面往敌人腹部把匕首插进去,几乎同时地阿仑也得到了机会,大刀结结实实地砍下。日本蕃挨了这两下,却没有放松,想用双手扼阿嵩的脖子,阿嵩从下面用双手一撑,腿一扬,便把日本蕃抛开了。
阿嵩看清那个日本蕃没有气力站起来,这才定睛看看四下。他脸上喷上了日本蕃的血,简直成了个关公。他看清了展开在那儿的一场肉搏战,六个日本蕃祇剩下三个,都被几个伙伴们包围着。其实那已经算不上肉搏战了,几乎成了饿虎扑羊之势,纵使日本蕃个个骁勇善战,在那种情形下,祇有挨打的份儿。不过日本蕃到底训练有素的,一次又一次地把从前后扫过来的鸟仔铳挡回去了。就是挨上一记两记,也不会马上就倒下,反而俟机反击。阿嵩看在眼里,心头的火直冒,握好匕首,准备加进去。
就在此时,他看到了一个倒地的日本蕃正在吃力地扳动着洋铳,把铳口转向左边瞄准。顺着那方向看过去,哎呀!他几乎叫出来。那个是勇叔啊!他不知道自己正被狙击,正在看着三个人围着一个日本蕃打,好像在等机会用短铳。
“勇叔!”阿嵩拚命大叫一声,正要扑向那个在一丈多远的倒在地上的日本蕃。然而他来不及了,他明明看到对方扣动扳机。
“砰!”
阿嵩仿佛觉得自己被打中了,一时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几乎倒下去。
“哎唷……”
长长的惨叫声传过来。是勇叔给打中了吧……他心中痛苦地叫了一声,可是次一瞬间,他认出了这惨叫声不像勇叔的,虽然声音很熟。他睁开了眼,映现在眼前的是意外的,那是老庚伯,他正在踉跄着,祇两步就倒下去了。勇叔一个箭走上前扶住了他。另一个人──是阿仑,他冲向那个日本蕃,对准他的脖子狠命地砍下去。
阿嵩也管不了这许多了,立刻跑上前帮着叔父扶住了老庚伯。老庚伯祇睁开了一眼又闭上,无力地挂在叔侄俩手腕上,断气了。
“勇叔!”阿仑在狂喊。
仁勇抬起了头,脸上肌肉在阵阵抽搐,眼眶热泪欲滴。
“看哪!那边!”阿仑又喊。
日本蕃祇剩下一个,正在受着四个伙伴围攻,但是显然已支持不下了。这时又在头上挨上了一击,就向前仆倒下去。可是阿仑指的并不是这个,是那边。那边山腰有树木给抛上又落下。那是竹丛大厝的后面不远的地方吧。
“轰!”
远远传来巨响,大地也好像随着微微震动了一下。
“大铳!”阿嵩喊。
“是大炮!”阿仑也说。
“奇怪,大炮还没到的!正在被娘盛攻击的。”阿嵩说。
“勇叔,”阿峰也挨过来说:“你看那是不是大厝在被大炮打?”
“唔……”仁勇也不敢马上就断定。
前面确实还在交战,铳声仍那么密,时时有喊杀声。到底打得怎样,实在没法判断,不过约略可以知道,黄娘盛和李盖发两支人马正在和日本蕃对打着。大炮是没法在那情形下打的吧。难道黄、李他们祇是远远地喊打喊杀吗?鸟仔铳够不到日本蕃,所以他们虽然被两面夹攻,还是从从容容地朝远处目标轰吗?指运太令人不敢置信了!
“轰隆!”
又来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巨响。
沿路前进,攻击日军后头吗?或者回到竹林里先察看一下?还有,死伤的要怎么办?仁勇迅速地数了一下,剩下十七个,那就是有五个人受伤或死了。显然现在不是收拾的时候。看到仁勇数人数,大家也在你看我我看你。
“亮哥没在!”阿仑发出了惊叫。
果然纲亮没在那儿。胡统领派来的六个人当中也不见了三个,加上老阿庚,正好是五个。
“现在不能管这个,我们回到竹林去看看前面的动静吧。”
仁勇命令一下,大家就跟着他迅速地跑回山坡上的竹林。很快地,他们就看到黄娘盛那股人马正在虎头岗的崖上和敌人对打,鸟仔铳的威力勉强可以打到,但发生不了多大力量,铳籽散开后,就是打中也祇是一个小伤而已,何况敌人都伏在地上,实在不容易打中的。可是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那门大炮,静静地搁在路心,一看就知道那是没人动过的。那么答案祇有一个,日军从埔心那边也派了一支人马来,并且也有一门大炮的,而那门大炮现正在猛轰竹丛大厝。
“轰隆──”又传来一声。
“可恶?”
“好狡猾!”
几个人骂将起来。
“我们回大厝去,那边危险啦!快走!”仁勇下了命令。
大家立刻又启步。他们料得一点儿也没错,竹丛大厝正在受着对面八卦塘边的一门大炮的轰击,而大厝对面正有一长排日本蕃伏地端铳,瞄准着竹丛拱门。他们不能进去了,里面的也没法出来。拱门前横卧着好多个伙伴们的身子,不动也不动,显然已经死了。
“我们冲过去!”阿嵩急切地喊。
“不行!”仁勇低沉地回答了一声。
“轰隆──”又来了一响。
“我们得去救里面的人哪!昆哥在那儿。”阿仑近乎哀恳地说。
“阿青也在里头。”阿峰也焦灼地说。
“傻话!”仁勇呵叱了一声说:“你进去就能救里面的人出来吗?就算你冲进去了,要怎样?等着大炮来轰开你的脑袋?或者冲出去的时候挨铳籽?”
“可是……”
“看,太阳稍斜了,日落时分不远了。我们最好等那个时候去偷袭日本蕃,也可以进去的,主要是要看胡统领,可守则守,可攻则攻,不然就另外想法子。”
“还有什么法子啊!”阿嵩哭丧着脸说。
“有啊,多着呢。”仁勇似乎已打定主意了,话也说得开朗了好多。“我们听统领的,娘盛他们也没法消灭那股日军的,我们的力量还很完整。这个你懂吧。”
“是的。”阿嵩回答:“我明白了。肚子也饿了!”
“哎呀!我也是!”阿峰也叫了一声。
我们恐怕要饿到晚上转回大厝里才能吃到东西了。”仁勇说:“现在,我们去参加娘盛哥那儿的吧。”
“好哇。”阿峰第一个响应,并且抽出了腰间的短铳。
于是他们又走去了。没有一个人有疲累之色,不,应该说,他们每一个都仍然那么坚毅,那么奋勇。
“轰隆!”
大炮又在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