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人三部曲一:沉沦





“阿母,我要去啰……”秋菊向里头叫了一声。


“好……午饭后要多歇歇呵。”从里面传出了声音。


“好的。”


秋菊跨出门槛。今天早上不晓得为了什么,觉得双腿重甸甸的。“阿母……阿爸回来时你别说他……”她几乎想这样向母亲说,但是她没有说。冲到喉咙的这些话,硬是给压下去了。那话的冲出来是下意识,而它给压了下去,却也不是她有意的。她已经验过好些次这种情形了,也正是这样的心理作用使得她感到双腿沉重。


过去──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说过不少次这样的话,她还恳求母亲忍耐,恳求母亲别用言语来刺激父亲,然而都没有用。有时,父亲是带醉回来,有时则是因为输了钱而面带怒容。母亲明明知道接着而来的必将是一顿无情的殴打辱骂──那差不多不是人所能忍受所能想像的,巨大的毛茸茸的拳头真正地使着劲儿狠狠地落在脸上、胸上、背脊上、有时甚至还落在腹肚上,这还祇不过是序幕而已,照例地母亲还不肯求饶,反而诅咒不停,数说不停,于是所有能伸手拿到的东西,扫帚也好,担竿也好,凳板也好,举起来就带上一声吆喝打下去。


走了不多步,秋菊不由得又停下来。是那令人惊心动魄的一幕幕映上来,使得她陡然起了一阵裂心的绞痛,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的──那是活着的鬼,一个是凶光逼人杀气腾腾的恶鬼,另一个是头发散乱带着泪水与血渍的厉鬼。噢!阿母,原谅我,我把你比做鬼啦,我真该死……她几乎想哭,她不得不用力地跨大步子向前走去,藉以减轻心胸的痛楚。


秋菊是八岁那年来到父亲的家,当时她还什么也不懂,祇觉得母亲要她叫阿爸的那个人身子又胖又大,满脸长着胡髭,手腕上腿上也都是密密的粗黑的毛,尤其胸板上的一大片卷曲的黑亮硬毛,就好像田野上的乱草那样。她吓得一句也叫不出,母亲劝了她好久好久她才小声地仿佛喉咙被什么堵着似地叫了一声,却没料到换来一阵使她全身都要震颤起来的大笑。她吓着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这就是她第一次接触到阿爸的往事。


在那以前,她已经跟母亲过了好长好长一段岁月。那时祇有她和母亲两人,虽然寂寞,但也无忧无愁。自然,她无数次地问过母亲,父亲那儿去了呢?母亲总是说:他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为什么不回来呢?是不能回来的。不能回来?有那样的地方?那么远?那又是什么地方呢?……直到她懂事以来她才明白过来,原来是父亲死了,而且还是在刚满周岁的时候!母亲曾为她描绘过父亲的面貌身材──是一表人才,还是读过书的,不胖也不瘦,还有……不管母亲怎么说,她总想不起父亲到底长得怎样。


然而有一点是她所确切知道的,那就是这个父亲跟那死去的父亲完全不同,尽管这一点母亲没有跟她说过。不仅是外貌上的截然不同,她相信她小时病死的父亲绝不会常常喝醉酒、赌钱、打母亲。


她现在的阿爸──人家都叫他阿熊哥──是个功夫很好的泥水匠,盖的房子特别牢固,是邻近几个庄里出名的大师傅。如果他能够好好地工作,是可以使一家过得相当不错;可惜他从很年轻时染上了嗜酒嗜赌的恶习,常常都因酒和赌而荒废了承担下来的工作。秋菊的父亲本来给她们母女留下了一些土地,都给这个新父亲变卖光了。


秋菊的母亲不晓得阿熊哥是这样的人,祇凭媒人的花言巧语便嫁了过来。其实她也是为了走头无路,为了他是个年已三十而没有结过婚,并且也不嫌她是死过男人还拖上个油瓶女儿的女人。等到她明白了阿熊哥的底细,一切已来不及了。秋菊母女俩也就从阿熊哥进家门来以后踏上了满是荆棘的艰困的人生道路。


第二年,也就是秋菊九岁那年,她便被逼着上茶园学摘茶。可怜的秋菊小小的年纪就夹在一群女人当中从事那很是困难的工作。通常,就是再穷苦人家的女儿也多半非到十三四岁便不致于出去跟人家摘茶的,她那矮小的身子,腰边系上那么个大茶篓,使任何一个看了的人都会心里起一种不忍的感觉。


尽管开始时她们母女的生活就这样,然而这还算是好的,过不了多久弟弟妹妹接连地生下来,生活也就更忙更窘。直到八九年后的今天,她们可说是在野蛮、暴力与饥饿中讨生活。不晓得打从什么时候起,小小年纪的秋菊已经养成默默忍受任从命运摆弄的习性,也学会了拚命工作。这两三年来她成了摘茶的能手,附近几个庄里人人都晓得她又乖又孝顺又刻苦,是仅次于石连叔母的出色摘茶女人。


祇有一件是她经常耿耿于心的,那就是她没法使母亲不被父亲打。有几次她把身子掷在母亲身上承受父亲举起的棍子,可是父亲总是要把她拉开,而且火上加油般地肆虐逞暴。那憔悴苍老缺乏血色的面容,瘦弱的身子,压在身上的无尽的工作……当秋菊要离开家时总不免要想起那可怜的母亲,他的腿怎么不沉重呢?


“秋菊啊,你又想心事啦?”是那种亲切而健谈的人所特有的不低不昂腔调快速的声音。


“啊,石连叔母。”秋菊抬起头忙用手指头按按眼角,装出笑容说:“你这么早哇。”


“不早了呢。秋菊啊,你又哭了,是不是……”


秋菊知道她要问的话,一定是“是不是你阿母又被你阿爸打了?”所以对方还没有问完就赶快回答:


“没有啊。我没有哭。”


“是吗,嗨嗨……”石连叔母把眼光从她脸上侧开说:“你阿爸昨天晚上回来吗?”


“回来啦。”秋菊不加思索就撒了个谎。


“那就好了。阿熊哥本来也是个好人的。真希望他以后……”这半老的好心女人露出那两颗长长的牙齿说到这儿就停住了,不过很快地又说:“对啦,别谈这些。昨天你摘的祇比我少三斤半,真了不得啊。”


“石连叔母,我本来是想胜过你的?可是还是比不上你。”


“那怪不得你,我已摘了三十年了哩。你已经比窗妹和算妹她们都多了好多了,不是吗?我猜再不到两年你一定可以赢过我了,不,也许不要那么久了。”


“没这么容易吧。”


两人并肩在那牛车道上走着,路两边都是茶园,这儿那儿,已经可以看见有人在摘着了。前面不远处也有五六个女人走着。每个都一样地带着竹笠,笠上覆着笠巾,一双手把大茶篓抱在腰边。太阳刚露出插天山顶,金光四射,把一片绿海般的茶园照得到处都闪着浓碧的光彩。


那是个小小的愿望──赛过石连叔母──然而那已是很不简单的。昨天,秋菊就有意要压倒她,所以她特别努力地摘。她甚至为了怕石连叔母晓得她有这个意思,所以尽可能地装得若无其事,而且还远远地避着她、离开她。结果还是失败了!


石连叔母可以一面聊着一面摘,一点也没有费力的样子,但是那双手却快得使人咋舌。那不是单单一个勤字就能办到的,除了手快之外还需要眼明,加上长年累月的经验。每到摘到日落西山,秋菊总不免感到腰酸背痛,浑身疲累,而石连叔母呢?回程一路上一样地有说有笑,比手划脚,兴致勃勃,一丝丝倦容都没有。那矮而略胖的身子,满是福相的面孔,草草地梳起来用红毛线缚着的客人头。已经生过八胎孩子了,真不晓得这样的一个妇人家的身上的那个地方蕴藏着那种了不得的技巧与精力。秋菊兀自在想着这些。


仍然是那种大旱天气,天上罩着一层薄薄的浊云。连吹来的风也似乎浑浊着。不过到底还是清早,那风里含着一股清凉。秋菊满吸着这清风,内心里的愁云惨雾渐渐地消散了,腿也不再那么沉重了。今天我要再试一次,看看能不能把石连叔母压倒。那会使人惊奇的,昨天我摘了六十九斤,今天我一定要超过七十斤,如果能有七十五斤,一定可以赢过她的。想到这儿,秋菊已有些热血沸腾起来。


“秋菊,你在想些什么?”


“呃……”秋菊微微一惊,瞬间她感到心中被看透的狼狈感觉。


“没有……”


“嘿嘿……”又是石连叔母那很特别的干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难道我想压倒她,给她猜到了,秋菊感到血潮冲上来。


“没错儿,脸红了。秋菊,你真好看哩。十……你十七岁了是不是?”


“十八啦。”


“十八,嘿嘿……”又一阵干笑:


“十七十八正当时,山歌说得好,你也正是时候了。”


“哎呀,石连叔母。”秋菊知道石连叔母的意思了,这却使她的脸更加红起来。“你说什么话呀!”


“我知道的,你们女孩儿家的心事我最明白。他对你,可真有意思哩。”


“不和你讲了,人家正正经经的。”


“我也是正经话。可是……他怎么这三天不再来茶园了呢?奇怪,他应该自己来收茶菁,不要让阿嵩那毛头小子来才对的。”


秋菊发急了。这些话是多么出乎她意料之外呀!


“石连叔母,你,你说什么啊……”


“我知道的,秋菊,你不用畏羞。你是人见人爱的女孩子,放心好了。”


“还叫我放心,到底放什么心哪!”


“我看春茶完了,我来替你和他跑跑路,这个媒人我做定了。”


“胡说八道……”


秋菊虽然这么说,可是心里却骚动起来。是的,那正是三天来不时地浮现在她脑海里的影子。那高大强壮的身子,浓黑的眉毛,粗大的眼。那是叫人莫名所以地信任的面容,他叫阿仑,她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名字,是信海叔公的孙子,仁烈伯的二儿子。尤其他那看她时的灼炽有光的眼儿──使她心悸的,使她室息的,使她沉醉的,使她莫名其妙地动心的眼光……


是四天前的事。他跟他的哥哥阿昆来到茶园。那是春茶第一天。“她是第一次来替你家摘茶的……很漂亮是不是……阿仑仔,中意吧……”石连叔母向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烙印在她心板上,多么教人难为情呵……


“石连叔母,真早哇,摘茶是吗?”


忽然打从斜刺里传来了一阵微微沙嘎的声音,秋菊被打断了思绪,抬头一看,左边茶园间的小路上正有一个人走过来。到了茶园尽头就一纵跳到牛车路上离她们不过五六尺远的地方。那也是个粗壮的年轻人,不过不很高,胸部厚厚的,肩膀也够宽大,祇是那脖子特别粗而短,面孔大大的,头也大大的,发辫绕在头顶上。


“是啊。”石连叔母照样地露出那略带谄媚和易近人的微笑答:“你也这么早,到哪儿去啊。”


“街路上,买点东西。石连叔母,今年还是替仁烈叔摘是吗?”


“是啊。”


“你就是不肯替我们摘。”


“没办法啊,年年都是,不好意思换。”


“夏茶怎样?”


“不行。”


“哎哎,我就是请不到你。”


“请谁不都是一样?”


“才不呢。请了你一个等于请了两个人,到哪儿去找像你这样的?”


“阿岱啊,你真会说话,我可不要人家恭维的。”


“不是恭维,明年吧,明年一定要请你。”


“也好,不过明年的事以后再说。我还不晓得能不能吃到明年哩。”


“什么话!啊,这位也是跟你一起去摘的?”


“是啊。她叫秋菊。阿熊哥的女儿。”


“哦,阿熊师的。明年也要请你哩。”


“好……”秋菊低下头细声地说。


秋菊又感到男人的不客气的灼热眼光扫在自己身上。那使她有点不大自在起来。


那叫阿岱的年轻人道了声再见就走向跟她们相反的方向。


“他是陆家第二房的人,叫阿岱。”石连叔母回过头看了一眼秋菊说:“他们陆家头房二房的都长得猴头马脸的,祇有满房的长得好看,真教人不敢相信都是同一个祖公传下来的。你说是不是?”


“嗯……我不知道。”秋菊不知怎么答才好,祇好这样搪塞一下。


这时两人来到岗顶的那块茶园,别的摘茶女工们早已在那儿摘着了。她们不是住宿在陆家的“吃三餐的”,便是附近人家的人,石连叔母和秋菊总是赶不上她们,不祇是因为路途远些,而且也是因为她们都有放不开手的家事必需理好才能出门的缘故。


秋菊很快地就开始摘茶了。阿岱这个人的影子早已从她的脑子里消失了,换上来的是另一个人。她的思绪也随着回到刚才的思想上。石连叔母对阿仑所说的那些话虽然使她难为情得整个面孔都要燃烧起来,然而那却是快意的,而那时的心悸也仿佛含着一种甜味,这是她有生以来首次经验到的心情。可是……整整三天了,他没有再在茶园上出现。不祇一次地,她发现到自己在偷偷地期待着他会再到茶园上来。来了又怎样呢?人家可是有钱人,而且是让发辫垂下来的。我的对象不可能是那样的,他一定是把发辫绕在头上终日劳作流汗的人……她总是带着伤感地这样告诉自己。


此刻,她又在期待着他了。末了,仍然是一样的结论;不要胡思乱想了,命,这是命呵,要不是父亲早死,要是阿母没嫁给那个酒鬼、赌鬼……摘呀,今天一定要赛过石连叔母,她强自打起精神拚命地摘起来。


※ ※ ※

正当这个时候,有个人在那条牛车路上从相反方向走向岗顶。看他那轻捷快速的几乎要一步一纵跃的步伐,和那开朗快活的似乎在使劲儿忍笑的面孔,可知此刻是多么愉快欢悦而充满期盼。


他是阿嵩,头戴笠仔,发辫垂在下面,大幅地随着步子的起落而左右甩荡着,素净的上衣和裤子,脚上穿着一双簇新的布鞋,手里还提着一只小包裹──一身读书人的打扮。


今儿早上他被免去了工作,不要弄茶,也不用到园里收茶菁,却被大伯派上了一项使命──到蕃仔寮庄的一所门馆里去找正在那儿任教的祖父,告诉他一些话。正如那一身轻快的模样儿所显示,他是满心欣悦的。这倒不是因为不必做那烦人的枯燥工作──其实他也是个勤奋的年轻人,一点也不以工作为苦──主要还是由于他可以多抽出一些工夫跟桃妹见面。


桃妹那罩在衫裤里头仍然不能掩遮的强烈曲线,粗大乌黑的发辫,圆圆的脸蛋儿,还有那圆大媚人的眼睛,几天来使得他差不多已到了神魂颠倒的地步。去年阿嵩才十八岁。已经给她吸引住了,不过那时她是公认的堂兄阿昆的人,直到阿昆决定了要娶别的女人以前,阿嵩是不敢存任何想望的。如今阿昆是局外人了,阿嵩不再有所顾忌。唯一使他担心的是头房的阿青。在春茶头一天阿青就挑逗地向她拚了一场试探性的山歌了。


而后的两三天,阿嵩和阿青都一样地奔忙于家和茶园之间,虽则没有再听见阿青和桃妹拚山歌,然而桃妹是替阿青家摘茶的,接触的机会比阿嵩多。他一直在感受着威胁,总算他也担当取茶菁的工作,每天有三四次到茶园来的机会,可是那毕竟还是不够。为了这,他一直都在焦灼心急。


他的这种心情早给阿昆阿仑两人察觉了,他们一有机会便要向他说:“讨了同年姊,鸳鸯不能比”,要他全力进攻。那是鼓励的话,不过也似乎满含着揶揄。对这些阿嵩并不在乎,在情场上他是初出茅芦的小伙子,浑身都是冲劲。他早已下了决定,不把她弄到手绝不罢休。


今天可是他的大好日子。本来是不必急急乎出门的,因为蕃仔寮庄并不远,一个多小时便可以到,可是他还是尽可能地早些出了门。


他的心在鼓动着、膨胀着。我该跟她怎么说呢?说些什么呢?拚一下山歌吗?不,那是不行的,我万万拚不过她!虽然不一定要拚过她,可是既然唱不好,为什么还要出丑呢?还是聊一点什么好。但是……还有那么多的女人在摘茶,能够说些什么呢?


心的悸动一步比一步地急起来。终于来到自己的茶园边。再过去就是头房的。


“阿嵩哪,看你匆匆忙忙地,到哪儿去呀?”石连叔母叫住了他。


“哦……”阿嵩微微一怔。“我,我要去蕃仔寮。”


“蕃仔寮!你疯了,去蕃仔寮怎么这样走?相反哪!”


“唔,我知道……”阿嵩觉得有些不耐烦,她那两颗长牙齿也怪惹眼的,可是又不好不应付一下,祇得停了下来。


“啊,是先到那边。”石连叔母向隔邻茶园呶了呶嘴说:“原来是这样,是要先去会会阿桃仔吧。”


“不是的……我先到这儿来看看。”


“我告诉你。”石连叔母忽然压低了声音做作神秘地说:“你过来些。”


阿嵩跳上茶园,石连叔母也走过来了。


“年轻人,胆子要大些,脸皮要厚些,还有,要慷慨些,大方些。这几天哪,你每次来收茶菁,老是心不在焉地,想去看她又不敢。对不对?”


“……”阿嵩觉得脸红了起来,石连叔母那锋利的话语叫他招架不住,否认又不是,承认更不能,简直不晓得怎么回答才好。


“那不行。”石连叔母说:“那样要输掉的。懂吗?勇敢些,不要怕,不能来时就不用讲,既然出来了就要去找她,让她看出你是多么有情,多么热心,就是不说话也好。阿青那小子可是不简单呢,你不能输给他呀。”


“啊,石连叔母。我……”


“看你又结结巴巴起来了。我说这不行哪。拿出勇气来,照我的话去做,包你万无一失,万无一失啊。”


“好好,领你的情了。可是……我说些什么话呢?”


“说什么话!真是傻瓜。问她茶摘了多少,告诉她一些消息,真的假的都不要紧。多讲一句就能表示你的一份情意。好啦,快去吧。”


“好好。”


“唉唉,慢着,你说你要去蕃仔寮,干什么的?”


“告诉我阿公,生日那天一定要回家,早几天回来。”


“哪一天哪?”


“四月初九。”


“初九,快到了,是大生日吧?”


“七十一。”


“啊,那不得了,七十一是大生日呀。”


“是啊,所以要预先跟他老人家商量一下。”


“那么今天谁替你来收茶菁呢?”


“阿仑哥。”


“哎呀!”石连叔母惊喜地叫了一声看看茶园,秋菊已经摘到那边去了。“是阿仑吗?没错吗?”


“我不骗你。”


“那真好,我要跟她说。”


“跟谁说?”


“那个。”石连叔母向秋菊那边使了个眼色。“她会高兴死哩。你快去吧,别忘了我的话。”


“好……”


阿嵩目送着石连叔母那喜不自胜的背影,如坠入五里雾中。然后他认出来了,那个女人是秋菊。他想起来,这几天阿仑总是埋怨没有能到茶园去,却给派上了揉茶的工作。听他的口气好像也是看中了摘茶女人们当中的一个,原来就是那个有着一双清凉深邃但似乎总含着一股忧悒的眼睛的少女。是的,想起来倒是个美貌动人的少女,祇可惜身子看来瘦薄些。他感觉秋菊是不能跟桃妹比的,桃妹丰满得使人不敢逼视。好比一朵盛开的牡丹花,秾艳富丽,使人陶然欲醉。


阿仑真地看上了那个秋菊吗?或者还有别的……阿嵩在寻思着,没错的,刚才石连叔母说秋菊会高兴得要死,这表示她也对他有意思了。如果我把这消息说给阿仑听,他不是也要高兴死吗?阿嵩没再想下去了,他忆起了自己的事,于是一纵跳到牛车路上走向隔邻的茶园。要勇敢,脸皮要厚,多说一些,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可是有些什么假话呢?他又忧虑起来了。


但是已经没有时间让他多想多准备了,因为他已来到那块茶园。在许多个弯着腰有的把屁股朝过来,有的祇能看见笠顶的摘茶女人当中,他一眼便认出了桃妹的身子。她正是让屁股朝过来的。那微隆的圆形,那微陷的腰边沟槽……他的胸中又激烈地跳起来。他没有再犹豫,笔直地走向她。


“桃妹姊……”他强装着平静叫了一声。


“啊……”桃妹直起身子把面孔转过来。


“你真早哇。”


“还说早呢,太阳都这么高了。”桃妹说着露出了嫣然笑容。


“真打拚哪……阿青还没来吧。”阿嵩匆忙中想到这话。


“我才不管他。”


“你……你骗人,你希望他早一点来吧。”


“哎呀,你这人怎么说这样的话!我说不管便不管!”桃妹似乎生气了,说罢就俯下身子又去摘茶。


“桃妹姊,你别生气,我祇是想……现在没有人跟你拚山歌了,所以希望阿青哥来跟你拚拚。”


“要拚山歌也不找他。”语气仍含怒气。


“真的吗?”


“不信算啦。”


阿嵩觉得对方有些爱理不理的模样,不免着急起来,于是他忽然想到刚才发现到的事。


“阿桃姊,你不要生气,我有个消息告诉你。”


“什么消息?”她仍没抬头。


“你要停一下手我才说。”


“你这人,尽是妨碍人家工作。我这样也可以听呀。”她仍然摘她的茶。


“可是你没看着我,这表示你不是真心要听。”


“要讲便讲,不讲算啦。”桃妹还是不肯停手。


“好好,我讲我讲。是阿仑看上了一个女孩子。”


“什么?”桃妹不但停下了手,还把身子直起转过脸来。“他看上了谁?”


“是秋菊。”


“秋菊?是阿熊哥的那个秋菊吗?”


“是啊,还有谁呢?今天阿仑上茶园收茶菁,可以见见面了。两人都三天没见面,山歌说的‘三日没见阿妹面,一身骨节痛了哩’,一点也没错。”


“你怎么晓得他喜欢她?”


“我当然晓得。上观天文,下察地理。”


“哼,你这人,没正没经,胡说八道。”桃妹又把身子弯下去了。


“啊,桃妹姊,我还有消息哩。”


“我才不听你的鬼消息了。”


“这是真的,我阿公要做大生日了,七十一的。”


“这有什么稀罕!”她不理睬。


“我要请你来我家看采茶。”(采茶指采茶戏)


“采茶!”桃妹又一次翻过身子来:“要打采茶?”


“是啊。在我家祖堂前面。你肯来看吗?”


“当然啊,哪一天?”


“四月初九。”


“还那么远哪。”


“一个月不到啊。我们要杀两条大猪,打五斗米的(左米右齐)粑。”


“噢!了不得。”


“所以……”他语气热切起来:“我要请你……”


“我会来帮忙的。”


“不是。要请你吃(左米右齐)粑,请你看采茶。”


“噗!”桃妹笑起来了,以她的身份,那是不行的。她说:“我会来看戏的,如果要我帮忙杀鸡杀鸭,我也愿意。”


“真的!”阿嵩惊喜着,他真还是个天真少年。


“几时骗过你?”


“啊,我真高兴。一定要请你来。”


“好了,好了,别耽误我的工作了吧。”她又俯下去。


“好好,我这就走。不过……桃妹姊,我有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她又一次伸起腰身。


“我……对啦,这消息请你不要跟别人说。”


“这也怕人知道?”


“是怕我阿公知道,他会不肯的。”


“好好。”


“还有哩……”他又吞吞吐吐起来。


桃妹正要弯下身,这时不得不又转过脸来。


“快说啊。”


“请你……请你不要再和阿青哥拚山歌了,好不好?”他奋勇地,终于说出了心中的话。


“噗!”她又展颜一笑。“傻瓜,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喜欢和他拚,要拚也要找别人。”


“不要骗我。”


桃妹知道了他的意思了,没有再说什么,却深情地,嘴角含着笑点了点头。


“如果骗了人,要……要倒头死的。”


“哎唷,怎么说这么可怕的话?”


“这这……”阿嵩岭现自己说得太过火了些,一时讷讷地接不上腔。


“放心吧,我会记得的。”


“谢谢你,桃妹姊。”


他的眼睛带上一股热度,要融解对方般地看着她。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腮边泛上了一阵微微的红霞。她又开始驱动双手摘茶,有点要掩饰窘境般地。阿嵩心情很冲动起来,也不晓得怎么一种心理作用,他竟不由自已地忙乱地向四周看看,却不料正碰上远近几双正投向他的眼光,而且还是含着某种笑意的眼光。他的热切的心给浇了一盆凉水般地忽然冷了下来。


“不早啦,可以去啦。”桃妹没抬头就说。


“好……我走啦……”


阿嵩实在还不愿意离开,可是那些好奇的眼光使他受不了,而且实在也找不着话了,祇得这样说着,慢慢地离开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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