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海老人做生日这一天,没有比阿仑更着急的了。
阿仑受了父亲命令,跟哥哥阿昆两人担任记帐的工作。举凡办理红白喜事,总需要有人干这种工作的。这工作也可以说是管理出纳,所有为了这一天所需的用度而开支的账目,便算是属于出的了,至于亲戚来宾贺客们所送来的贺仪当然也要记帐,这便为属于纳的了。老大阿昆是负责的人,好多天以来便忙个没完。阿仑算是助理,不过几天来倒也还轻松写意。
然而这一天情况便不那么简单了。从早上半午时分起就陆续地有贺客来到,而每一个客人都必然会送红包或一块布来,必需一一登帐,还要保管这些银钱与礼物。阿昆和阿仑俩在西厢那边自己的正厅门口处放着一张桌子和两张椅子,一方面对宾客们寒暄,另一方面忙着收钱物记帐,他们是一步也离开不得岗位的。
有时候贺客成群地来到,他们便要手忙脚乱起来。阿仑收礼、致谢,说客套话,还要忙着拆开红包数钱,阿昆握住笔手不停挥地写。
“某某世伯来礼两对银!”阿仑叫。
阿昆便复述一遍记下来。
在他们身边挤着一大群看热闹的人,有族里的人们,也有贺客权充看热闹的。每有手面阔绰的客人包了三对银或更多,那就了不得啦,他们会啧啧称奇,说长道短地互相交换几句话。有时,也会有人包个三百钱或五百钱的,那一大串铜板可够瞧的了。阿仑忙不过来,祇好请身边的看客们代数,自然他是不用担心没有人欣然应命。对于布料,这些人们更是绝不肯轻易放过,一定要摸摸拈拈,品评一下质料的好坏。如果来了上等布料,他们照例要互相传告一声,表示一下观感。
阿仑在这种忙乱当中,仍然没有片刻忘记秋菊。几天前春茶结束时,他就找了个机会请她来看打采茶,她当然也答应了的。阿仑还不放心,他觉得她可能没有空,同时她不一定敢来。一个女孩子没有几个同伴在一起,大概不会为了看戏而外出的。因此他特地请石连叔母带她来,还有其他的摘茶女工窗妹、算妹、阿四嫂等人,他也请了,要求她们结伴而来,一个都不要遗漏。
他明明知道就是会来,也不可能是在上午。既然是为了看戏,那么当然是午宴完毕后的事了,可是他就是那样地沉不住气,老是在记挂着她。他恨不得午宴快开始快完毕,采茶快些上台。可是好不容易宴会开始了,他还是不能离开自己的岗位,他必需把全部的帐目与银钱结清。银子啦、铜板啦,几乎已塞满了一个抽屉,布料也堆成一座小山。要点清这些东西已经够他们兄弟俩再忙上好大一段工夫了。
总算帐目都理清了。采茶已经打了一半,太阳也有点斜了。兄弟俩都还没吃饭,阿昆匆匆地走向厨房,阿仑却朝相反方向跑,来到前庭,在密集的观众中找。不多会儿,他就知道不可能找到她了,因为人那么多,挤得那么密,差不多可以说是肩碰肩,背贴胸,她万不可能有勇气在这种情形下夹在人堆中看戏的,事实上观众绝大多数是男人,女人几乎没有几个,祇有靠两厢的屋檐下人群较疏的地方可以看见几堆而已。
挤呀挤地,好不容易地才挤出了前庭砖墙外。他很失望,紧锁着眉尖,浑身懒洋洋地。
“阿仑。”有人叫住了他。
“哦?”
抬头一看,是那个他心目中的情敌阿岱。阿岱又矮又粗的身躯,宽厚的胸,圆大而黧黑的脸庞,还有那带着讽笑的厚嘴唇,没有一处不使阿仑恶心。阿仑永远也不会忘记好多天前在茶园发生的一幕:阿岱买了糖仔来请秋菊她们吃时,阿岱那胜利似的、得意的笑容。他在用那廉价的东西来笼络她们,太卑鄙太低贱了,阿仑每次看见阿岱都禁不住这么想。
“好热闹啊!”阿岱的嘴巴开始扫射了:“你们满房的真有一手,把事情搞得这么有声有色。信海叔公也真了不起,仅仅是七十一的生日就请来了这许多客人。采茶好看吧,你怎么不看呢?”
“我在找人。”阿仑爱理不理地。
“呃,找人。我知道了,你在找秋菊吧?”
“不是!”阿仑着慌了,他明白自己说错了话,这家伙是可以不理的,可是已收不回来,祇好否认。“我找石连叔母。”
“嘿嘿……你撒谎,一看你的面色就知道啦。告诉你吧,秋菊不会来了。”
“为什么?”
“我怎么晓得?如果想知道,可以去问石连叔母啊……”阿岱说着就想挤进人群中去。
“喂喂,等一下。”阿仑急得几乎要拉住这个使他内心充满仇恨的堂兄。
“石连叔母呢?她也没有来呀。”阿仑又问。
“她那里有间情看采茶,她在摘茶哩。”
“跟谁摘?”
“我怎么晓得?阿仑,你那么想秋菊啊,那瘦得像竹竿的姑娘。”
“关你屁事!你不也在想她吗?”
“哎呀,我的天哪,我会想她!让我白睡我都嫌她骨楞楞的哩!嘿嘿……”
阿岱说着就没入人群中看采茶去了。阿仑真想拉住他痛揍一顿,要不是阿岱走得快,他一定会止不住自己冲动起来的。这丑猪──阿仑在心中咒骂──明明晓得石连叔母在哪儿的,一定也晓得秋菊到底出了什么事的,他故意捉弄人家,太可恨了,太卑鄙了……
他无精打采地绕过禾埕回到屋里,在厨房站着匆匆地扒了一碗饭。虽是剩菜,可是肉还那么多,祇是他无心多吃,而且一点味道都吃不出来。吃完了他又一次出到禾埕,祇觉得心烦意乱,满肚子懊恼。他不想去看采茶,却又深感无处可去、无法可施。现在唯一的方法是赶到街路上去,到秋菊的家问个明白,但是他担心她是不是在家。如果不在,她母亲是一定在的,可是要怎样问呢?怪不好意思的。就是在,他也觉得莽莽撞撞去了人家,实在不好说话,说是专诚赶来请她去看采茶吧,那未免有点那个,也太不像话了。
他在禾埕边的竹丛下呆了一会儿,终于又想到也许阿岱是信口胡诌的,说不定石连叔母已经率领那几个女孩来看戏了,那不是会失迎了吗?他立即又振作起来,走向正厅那边。却不料还没到就碰见了阿嵩和桃妹那一伙人。
“哎呀,阿仑哪,看你慌慌张张地,到底出了什么事呀!”缎妹是她们中的老大姊,老远便尖着嗓子叫。
“哦,缎妹姊。桃妹,你们到哪儿去啊?”
“要给你请哩──请我们吃什么?”缎妹又说。
“好好,请……请你们吃……”阿仑结结巴巴地。
“吃(左米右齐)粑呀。”阿嵩插了一句。
“对啦对啦,请你们吃(左米右齐)粑。”
“好哇,够我们吃吗?”
“要吃多少便有多少。我很忙,你们请吧,阿嵩,你要好好招待。”
“我知道。”阿嵩说着就催她们走。
阿仑正要走去时,猛然想起了似地停步问:
“缎妹姊,我要请问你。你看见石连叔母吗?”
“没有啊。她没有来吗?秋菊和算妹她们呢?”
“就是啊,一个也没来。”
“石连叔母给你们二房的仁辉伯那儿摘茶去了,我在路上看到。”宝妹说。
“真的?”阿仑眼光一亮,急急地又问:“那么秋菊呢?”
“没有看见,算妹也没有在那儿。”
“呃──”缎妹意义深长地拉长声音说:“我知道了,原来你是在找秋菊的。阿仑哪,你真有情。”
“不……”阿仑又红起脸来了:“我有话要说的,我要找石连叔母了,你们请吧。”
阿仑没再回头了,他恨不得长出翅膀一鼓气飞到松树园后边的二房的茶园。他穿过松林,很快地就来到了。真的,石连叔母正在茶园里弯着腰摘茶。附近还有七八个女人在摘。他一眼扫过,没有看到秋菊。
“石连叔母!”阿仑叫。
“呀,是阿仑哪。”她露出那长长的发黄的两颗牙齿。
“石连叔母,你真没信用,答应了我要带秋菊她们来看采茶的,怎么又来摘茶呢?”
“哎哎,阿仑哪。”她伸伸腰肢说:“对不起了,可是我也实在没办法,阿岱要我帮两三天忙的。”
“阿岱!他!”
“是啊。本来我摘完你们的茶,打算休息一下的,你知道,我年纪不小了,替你们摘了那么多天,腰骨有点酸痛了。真怪,去年还不会的。真是老了,不行啦。”
石连叔母那张嘴动起来好像就没有完了。阿仑却觉得她说离了题,有些沉不住气来,可又不好意思打岔。
“不是我吹牛,以前我背着小孩还可以不停歇地摘上一个月,现在呢?人怕老来猪怕肥,想想也是的,最小的孩子都十二岁了。真快!哦,是啦,话说到哪儿啦?嗯,阿岱那家伙嘴巴可真厉害哩。他说我是庄里最会摘茶的,请了我一个人比请两个人还强,摘到一百岁也比廿岁的强。唉唉,我真说不过他,结果答应下来了。其实我是真想看采茶的,你知道。一定很好看很热闹是不是?”
“是很热闹……可是……”
“打的是什么戏目?桃花过渡?捧茶?我真想再看一次阿坤旦的捧茶,他可是个才子哪。”
“石连叔母。”他看见她稍顿,赶快插上去:“晚上请你来看吧。早些歇工,早些来,晚上一定更好看的。”
“是吗?我来,我一定来。”
“还有……秋菊和算妹、窗妹她们也一起邀来。”
“好哇。哎呀!我真是糊涂了,我答应你要拉秋菊来的,都给忘了,该死该死,几时变得这么容易忘事了?嘿嘿……”她那略为矮胖的身子轻轻颤动起来,发出她那独特的干笑说:“阿仑啊,真要请你别见怪,你是想见秋菊的。我怎么会忘了这个呢?”
“哎哎,不是的,石连叔母。”
“嘿嘿,我知道的,不用否认。不过……秋菊是有了麻烦啦。”
“什么!她怎样?”阿仑急了。
“我也不太清楚。”石连叔母说:“是阿岱说的,那家伙也去请秋菊摘茶,可是阿熊哥不让她来。”
“呃,为什么?”
“表面上是说家里忙,可是我想也许是另外有原因,阿岱也这么说。我要偷偷告诉你,阿岱也想秋菊的呀。”
“我早料到了。”
“所以你要提防你那个……是堂兄还是堂弟?”
“他大我一岁。刚才我还见到他,险些吵起来。”
“那是堂哥了。他虽然没有明白说出,可是我看得出来,也难怪,谁个男子见了秋菊不会想呢?可是……可是,我总觉得秋菊的面上有苦相,凄凄楚楚的。阿仑啊,我说你要娶她,让她快乐,她也是想你的,我敢担保。”
“这,这要全仗你石连叔母了。”
“好吧。我不是说过吗?这个媒人我是做定了。等我这儿的茶摘完一定替你们跑路。”
“万事拜托!石连叔母,现在你就歇工吧。”
“呀!还这么早哇。”她仰头看了看天色。
“到我那儿去吃(左米右齐)粑,桃妹和阿缎姊也在那儿。”
“那一定是阿嵩那孩子请的吧。他可是很有用的孩子喔。你实在还比不上他。我就常叫他脸皮要厚一些,多跟自己想的女孩说点什么。嘿嘿……他都做到了。”
“去吧,石连叔母,吃几块(左米右齐)粑去。”
“下次吧,实在不好意思先走,你看,快完了,明天大概可以全部摘完,还得赶赶哩。”
“那就晚上吧。一定要把秋菊拉来。”
“放心。我会拉她来的。”
“那我回去啦。”
阿仑转身走了,虽然没有能见着心爱的人,不过总算找到了石连叔母,晚上一定可以跟她晤谈,他也就较为宽心了。
晚上,陆家的人们料得不错,为了容纳更多的观众,并且也为了减少挤不进来的人,他们决定搬开板凳,让大家站着看采茶。本来这也没什么,庄里平安戏或街上庙里的大拜拜时上演的戏都是没有座席的,仅住在戏棚附近的人抬出些凳子占住最好位置坐着看,绝大多数的观众都要从头到尾站上三个小时。可是老二仁智就曾主张留下凳子,他的理由是这是私家演的采茶,毕竟不会有那么多的人知道,而且贺客们不会再留下来看晚场,所以人一定减少。对于这意见几乎没有人同意,也好在没有人同意,不然的话,那就会有一半的人挤不进来了。
晚场的采茶,观众之多,情绪之热烈,很出乎大家意料之外。在戏还没开锣时,人潮就渐渐地拥过来了。附近几条通往陆家祖堂的路子,不管是牛车路也好或是田塍路也好,都可以看到成列成队的人走过来。有月光,春茶多半已结束,正处在紧工与紧工间的短暂农闲期,这就是造成了这个盛况的原因了。
晚上第一出戏是“捧茶”。在乡间,这也是最叫座的最有号召力的戏,它并没有故事,而且还是旦角的独脚戏。意思是戏里的花旦要向观众们敬茶,喝下茶,应该在茶杯里放进一件东西表示谢意,叫做“碛杯底”(碛系假借字,读若摘,入声,当压字解),花旦接回了茶杯,便要唱只采茶歌。这只歌必需把那件物品嵌在顶上唱出来。可以用现成的山歌,也可以信口凑成四句来应付。不难想见,那是需要机智的。阿坤旦就是此中老手,这个其貌不扬,跛了只腿的旦角就是靠这出戏赢得了才子的雅号的。
关于这,有个流传很广的故事:有一次,阿坤旦被他的一个本家请去打探茶,排出了这个戏码。尽管阿坤旦以打采茶打出了名,可是在一般人的眼光里做戏这种行当毕竟不是一种高尚的职业,不,应该说在不少庄人们心目中它还是卑贱的。几乎祇比乞儿聊胜一筹罢了。那位富翁本家家里有个人在喝了茶以后,“碛”了一个竹叶包好的东西,打开一看,竟是一块在泥沙上滚过的人粪!
观众们没有一个不大惊失色的。这个举动意味着对他们本家里出了一个戏子的蔑视。在阿坤旦这边来说,当然是最严重的侮辱了。这“碛”的东西太意想天开了,人们在吃惊之余,不禁也生了莫大的好奇心,到底阿坤旦要怎样应付这场面呢?如果唱不出山歌,或者山歌的内容不够精采,那么阿坤旦半生的盛誉便不免就此扫地了。在一阵惊异的骚动之后,全场观众都静下来了,而且静得仿佛成了无人之境。
在这使人人窒息的可怕静寂当中,阿坤旦终于不慌不忙地唱了,唱出了一支被认为是千古绝响的山歌:
“谁人拿屎搅泥沙
唔系我叔就我爷
怨得风水做唔对
出个子孙打采茶”
面上满含着辛酸,也满含着悲愤与抗议。观众们都拚命地鼓掌叫好,那位本家的主人竟也深受感动,特别地赏了他两对银。从此阿坤旦的名更响亮了。
采茶上台了,起先照例是旦角独自唱,唱几支有关食茶的山歌。阿坤旦头上戴着假发,发上缀着花和珠子串成的饰物,在用两只大肚酒瓶临时做成的大油灯下闪闪发着光。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身上是很朴素的戏衫,袖子长长地垂下来,裙子也拖到地板。这扮相看来虽然有些别扭,但他的台步倒是很有韵致很纯熟的,加上那副二十年来一直都那么清脆响亮的嗓子,观众们也就不以为可笑。
不多会儿,开场的科白和歌唱都完了,终于开始了正戏──敬茶。
他一面唱一面走到舞台前端,双手捧着杯子,优美而高雅地弯下腰身,捧向台前的观众。很快地,有个中年农夫模样的人接过了。阿坤旦继续唱出吃了茶就还杯子的意思的山歌,这只歌一完就要收回杯子,接了杯子的人是不能考虑太久的──其实人们多半已想好要“碛”什么东西了。第一杯茶“碛”上来的是一朵在墙边摘下来的含笑花。
阿坤旦接回了杯子踏着台步走回桌边,搁下茶杯,用指头拈起了杯底的含笑花道:
“阿哥碛了一蕊含笑花,且听奴家唱来──”于是山歌就来了:
“食杯茶仔碛蕊花
阿哥爱花妹爱花
哥系真珠妹系宝
真珠碛宝唔会差”
这儿的“碛”字是很有味儿的,语意双关,一方面表示阿哥给妹送了花,一方面也隐射男女相悦之意,自然地观众都乐了,一阵鼓掌与叫好声淹没了锣鼓声。
次一个人随手抓了一把泥沙放进杯里,歌是这样的:
“食杯茶仔碛泥沙
看见阿哥心想野
阿妹姻缘有哥份
爱妹风流转回家”
又爆起了一阵叫好声。
这时,阿嵩却有些待不下去了。是的,正如这支山歌所说,如果要阿妹风流,那就得双双回屋里,在这大庭广众之间是不能做什么好事的。不过他也知道,“爱妹风流”,实在也没那么容易,你祇能盼望着,但愿能跟桃妹“风流”的时候不会太远。
阿嵩虽然装着若无其事地跟着人们叫好拍掌,不过心里倒不停地在察看着桃妹。为了那几个女孩,他特地拣了前庭的一个不十分显眼的角落摆上了两只长凳,让她们坐着看。本来她们是下午的戏散后就要回家的,可是阿嵩硬把她们留下来了。他没有片刻离开她们,服侍得周周到到。
桃妹此刻也给山歌逗得乐起来,掩着嘴巴笑个不停。桃妹是附近最出名的山歌能手,声音好,记性也强,让她听过一次一定不会忘记。阿坤旦也是她心仪着的戏子,能听他唱,从他那儿学会几支歌,自然也是她所极愿意的事。
缎妹姊这个嘴巴尖利的老大姊听完了这支歌,忙向阿嵩说:
“阿嵩哪,你也可以转回家了。”
“我?”阿嵩的面孔立即扫上了一朵红云:“我又没有阿妹,跟谁转回家呢?”
“傻瓜,跟你的桃妹姊啊。”
“缎妹姊!”桃妹也红羞脸抗议:“你真坏,别乱说话呀!”
“呀!这是乱说的吗?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又想又怕的。”
说得桃妹再也不敢做声了,宝妹和阿四嫂笑得弯了身子,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时,在她们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瘦长身影。
“呀!缎妹姊、阿四嫂,你们笑什么笑得眼泪都挤出来啦!”这是头房的阿青。
“啊,你也来看采茶。我说你们年轻人,总是又想又怕的,不是吗?”
“呃,不,我可是又想又不怕的。”阿青说了这些又挑战似地说:“阿嵩,你怎样?你是又想又怕的啊。”
阿嵩没答。阿青一出现他就绷起了面孔露出了不愉快的神色,不由得在心里咒骂起来。
“哎哎,阿嵩,别摆出这么难看的脸哪。阿坤旦说要转回家才能风流啊,你也该转回去啦。”
“你闭住你的狗嘴好不好?”阿嵩沉不住气了。
“什么!你骂人!”
“骂你又怎样?”
“真是,我又没有说你的坏话。”阿青总算暂时抑止了怒火。
“我不要你说!不许你说!”
“算啦算啦。”阿缎姊插进来了。“别这么小孩子气,看采茶要紧啊。你看,这回碛了什么呀,是一个银子,一个银子哪,不得了,谁碛的!”
“我偏要说,怎样?”阿青的瘦长的脸上也泛出了血红色了。
“再说我就不放过你。你走!”
“我偏不走!你不是在想桃妹吗?还不快转回家去!哼……”
“夭寿仔!”
阿嵩大叫一声站了起来。
缎妹姊急了,赶忙走到两人中间,可是事情已经不可收拾了。
“外面去!”阿青挑战。
“好,外面去就外面去,我会怕你!”
阿嵩气冲冲地走向前庭外,阿青也怒汹汹地跟上。缎妹死劲儿抱住阿青的手,但立即给拂开了。这么三言两语地就要打起来,实在未免太孩子气了些,但也正好说明他们互相间的敌意淤积在心中已经很多时了。
两人愤然地用力划开人群钻出去,缎妹姊手足无措地跟上,其余几个女的也匆匆地从后头赶来,群众中偶尔也有人问出了什么事,可是两人都不搭腔,缎妹也知道在这种场合应该不要声张,所以都说没什么,加上戏正在演得有声有色,因此也没有其他人跟上来。
当缎妹好不容易挤出到砖墙外时,两人已不知去向了。她等了一下,其余的女孩出来了才一块走向禾埕。她们猜得不错,那两个年轻人正在扭做一团打得起劲,在淡淡的月光下,一个瘦高的和一个中等的黑影儿在你一拳我一腿地互打互踢。双方猛然喘息的声音和肉体与肉体相撞的钝重声音在静寂中不停地起落着。
缎妹屡次伸手想拉开两人,但显然不是她力所能及,试了几次就不敢再近前,祇能在旁边喊停。其余的当然也不敢上前,祇有在一旁着急。
这时,韵琴从屋子里出来,她是来找凤春的,却不料看见那几个朦胧的异样的影子,于是挨过来看看,这才明白了正在发生的事。她赶快奔回去,先告诉了父亲仁烈,再告诉叔父仁智。
仁烈赶到了,大声喝叱两个年轻人,可是两人都不肯罢手。
“还不停!阿青,你,你大了两三岁啊,怎么可以这样……阿嵩!快停手!停手啊!”
仁烈连连地喊,缎妹也喊,仍然不生效。不一会儿仁智赶到了,韵琴也随后再次出来。仁智手里握着一根粗竹棍,上前就挥打下去。他没有分辨那一个是自己的儿子那一个是堂侄,左一下右一下地也不管会不会打中要害,一股劲儿地劈下去。
这方法可是灵验极了,祇那么五六下他们就分开来躲避竹棍。仁智看见两人都停了手,也激烈地喘着气住了手。
“阿,阿青,你,你这小畜生!滚!滚!”仁智出了这一点力就好像已经太过份了,上气几乎没法接下气。阿青悻悻地睨了阿嵩一眼摸着被竹棍敲的腿部走了。
“阿嵩。跪下!”仁智又叫。
阿嵩有些不情愿似地,让双膝卜地一跌跪在地上。仁智上前跨了一步,把竹棍举到头上。
“哎呀!”桃妹和缎妹几乎同时地惊叫了一声。
棍子并没有落下来。
“别打了,别打了。”仁烈握住了弟弟高举的手。
“不!这不肖子,我要打断他的头!”
“算啦算啦。”仁烈也不肯放松。他强有力的手使得羸弱的仁智动弹不得。
“仁智叔,不行啊,不能打啦,年轻人打打架是常事,这棍子会打坏人的。”缎妹也上前劝说。
“哼,打坏人,我正要打死他。”
“哎哎,算啦算啦,仁智叔。”缎妹又说:“这次饶了他吧,并不是阿嵩不对,是阿青先说他的,请你饶了他吧。”
“算啦算啦,我们回去吧。”仁烈也适时地加上了一句。
于是仁智让哥哥把棍子拿过去了,还被他拖着走向屋子。韵琴也跟着进去了。
“起来起来。”缎妹急步上前扶起了阿嵩说:“好凶的阿爸啊,好在你大伯来了,不然……”
“你,你受了伤吗?”桃妹也这时才有了机会近前。
“没有!哼,那畜生,夭寿仔,真可惜没有揍得他半死。”
“唉唉,还说这些干吗呢?我们去看看有没有受伤,得擦药哪。”缎妹说。
“不用啦,不痛啦。”
“再去看戏吗?”缎妹问。
“你们呢?”阿嵩看了看桃妹。
“我不想看了。”桃妹说。
“我也不看了。”
“我要回家了。”阿四嫂和宝妹也说。
“那我送你们走一段路吧。”阿嵩说。
“好,那就回家。”缎妹说:“今天很多谢了,阿嵩,你真好。”
“哪里哪里,你们肯来,我再高兴没有了。”
“现在又害你……”
“啊,不要说这些。月光这么亮,我们慢慢走吧。”
于是她们一起走向牛车路。
阿坤旦的歌声时高时低地在乡野上播荡着。缺乏水的滋润的蛙们在干裂的田里嗄哑着嗓子叫着。月已快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