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进入七月,接连好几天下雨,今天早上却出现了难得的阳光。
“今天可能会很热喔!天气放晴了,大家一定很高兴吧!”直子放下筷子,望着窗外说道。早餐是昨晚剩下来的天妇罗,平常一定都会有味噌汤,今天却没有。虽然是直子睡过头来不及煮,但是平介知道她是因为熬夜念书才睡过头,所以也没有心情挖苦她。
“天气一热有甚么好高兴的?”
“因为今天可以……”直子拿着筷子,还做出游泳的动作。
“哦,真好。游泳啊!”
“好久没游泳了!说不定都忘了怎么游啦!”
“游泳和骑脚踏车一样,不会忘的啦!”平介说完,便扒了几口饭。他好像突然想起甚么似地,抬起头问道:“藻奈美会游泳吧?”
“当然会啊。她还上过游泳训练班呢!不但会自由式,还会蛙式,甚么都会……”直子话才说到一半,脸色就变了。“啊,蛙式……”
“没问题吧?”
“问题大啦!”直子摇摇头。“哇,怎么办?”
平介知道直子只会游自由式,想起他们婚前一起去海边玩,直子刚开始还不想碰水,结果一下水,就熟练地游起自由式。直子当时还很年轻,身材玲珑有致,和现在不一样。
“我记得藻奈美去年夏天,还参加校内的游泳比赛呢!而且游的是蛙式。”
“那就糟了!总不能说今年就忘记怎么游了吧!没办法,只好假装生理期了。真是的,好不容易天气放晴可以去游泳耶!”直子显得垂头丧气。她现在的样子,真像个小学生呢!
平介早一步出门。他刚穿好鞋子,直子突然过来拍拍他。
“对不起,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昨天傍晚有人打电话找你。”
“谁?”
“梶川太太。应该是那个司机的太太吧!”
“姓梶川就没错啰!她有甚么事?”
“她没说,只说还会再打来。”
“这样啊!”到底是甚么事?平介心想。自从上次在田端制作所见过她,就不曾再交谈了。
“晚上打个电话问问看吧!”直子说道。
“你问过她的电话号码?”
“啊,我没问。我还以为你知道咧!”
“我怎么会知道?算了,反正她有事会再打来。”平介虽然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在纳闷梶川征子为甚么会打电话来。不过怎么想也想不透。
一到公司,小阪课长竟然又要平介去田端制作所一趟。
“D型注射器的喷油嘴问题现在已经解决了,我希望你再过去看一下。听说好像利用一种特殊转轴,所以你最好也把那个装置的分解图带回来,如果不方便的话,那我找其他人也行。”
“不,让我去吧!我也想知道详细情况。”
“好啊!你去的话我就放心多了。我会先打电话联络对方。”小阪似乎松了一口气,然后他像是想起甚么似地,吃吃地笑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从严肃的上司变成了亲切的长辈。
“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喔!”
“甚么好消息?”
“听说对方今年三十五岁,应该比你的亡妻小一点吧!现在还是小姑独处呢。我看过照片,长得还不错喔!”
平介终于明白他在说甚么,连忙挥挥手、摇摇头说道:“这种事情我还没考虑过!”
“我知道当事人都会这样啦,所以得由别人敲边鼓才会有结果啊!见个面看看嘛!”
“不,反正现在说这些都太早了。”
“会吗?不过你既然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意思再强迫推销吧。但是……”小阪凑近平介耳语:“那方面怎么样了?一定憋得受不了吧!”
平介明白他所指的是甚么。
“咦?没有,那方面倒是没问题。真的,我没有那种心情。”
“呃?真的吗?难以相信耶。”小阪倾着头,一副疑惑的表情。
“如果没有其他事,那……我去田端了。”平介语毕,赶紧逃开。
接着,平介开着公司车前往田端制作所。他很喜欢出外拜访其他工厂或是下游厂商,正确地说,应该是喜欢这段外出活动的时间。在同一个工作场所与老搭档一起进行相同的工作,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好像被遗忘了。这时候,如果走出公司,即使是一段短暂的时间,他也可以确认目前身在何处。
在田端制作所洽谈了一个小时,会议便结束了。商讨内容并非制作上的问题,而是问题的处理方式,所以这次会谈很轻松。对方的负责人很年轻,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会议结束之后,平介前往生产线的卷线部门,因为他想起梶川征子曾经打电话找他。
但是平介并没有找到梶川,于是便向该部门的负责人询问。负责人是一名方脸、眼神温和的男子,办公桌上立着一块主任的牌子。平介心想,他可能对照顾女性员工比较细心吧!否则无法胜任这种工作。
“啊,她最近都没来上班耶!”那个主任接着又说:“可能是身体不舒服吧!我们也很担心呢。”
“是不是住院了?”
“不知道,我没有问清楚。”主任倾着头说道:“请问,您找梶川有甚么事?”
“没有,只想跟她打声招呼而已。”平介向他道谢之后,就离开了。
此刻,他的脑海中浮现梶川征子瘦弱的身体和苍白的脸。也许是操劳过度病倒了吧!还得忍受世俗的冷嘲热讽。平介的耳畔突然响起了恐吓电话中的阴冷声音。
但是,她为甚么会打电话给我……平介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离开了工厂,平介准备驾车回去。他发动了引擎,正要换档时,瞄到车门置物袋内有一本市区地图。他拿出那本地图,翻到西东京的放大图。
梶川征子的家在调布,从这里开车过去并不远。
他看看手表,现在是十一点,就算赶回公司也刚好是午休时间。
于是他换档,缓缓上路。以前曾经坐计程车送梶川回家,所以他记得路径。不久,他就抵达了目的地,并将车子停在公寓前的马路上。
上了二楼,来到梶川的门牌前,按下电铃,对讲机似乎没有回应。
他正想按第二次时,彼端传来了声音。“来了!”
是她女儿,记得她叫逸美。
“冒昧来访,不好意思!我是杉田。”
门开了一条细缝。门链还栓在门上。彼端露出一张神情紧张的脸孔,是逸美。
“你好!请问你妈妈在家吗?”平介一说完,她应了一声:“请等一下!”就将门关上了。但是她并没有卸下门链,反而让平介站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才把门打开。可能去请示她母亲吧!
“请进!”逸美表情僵硬地请他进门。
“打扰了!”几乎在平介进门脱鞋的同时,屋内的一扇门也正好打开。脸色苍白的梶川征子,带着浅笑和惊讶的表情出现在门口。她穿着一件棉质长洋装。
“杉田先生,怎么会过来?”
“刚才去田端制作所找不到你,就顺便过来看看。听说你昨晚打电话找我,但是我不知道你家的电话号码,所以就来了。”
“啊,这样啊!我上次参加你们的自救会时,要了一份名单,上面有您府上的电话。”
“原来如此。”平介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对了,听说你最近都没去上班。”
“嗯,因为身体不太好……啊,请进!我替您倒杯冷饮。”
“不用了,别麻烦了。对了,你找我有甚么事?”平介马上切入正题。在来此之前,他还暗自发誓,绝对不要进屋。
梶川征子也许察觉到他的来访并非闲话家常,所以不便多说甚么。她低着头,请平介等一下,就走进了和室。
这时候,原本在流理台忙的逸美,用托盘端着一杯麦茶走过来。“请喝茶!”
“啊……谢谢!”平介慌忙地接过来。“你妈妈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小声地问道。
逸美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说道:“是……甲状腺。”
“喔!”平介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点点头,喝了一口麦茶。
说出如此具体的医学名词,可能已经在医院做过诊断了吧!但是甲状腺有毛病,到底是甚么病?平介却一无所知,他甚至连甲状腺是哪一个部位的器官都不知道咧!
“好喝!你今天不用上课吗?”
“要啊!可是妈妈今天的身体状况比平常差,所以我……”
“请假啊?”
逸美轻轻地点点头。平介不禁叹了一口气,怎么会有这么不幸的家庭呢?梶川母女现在的处境实在少见。
失去了大黑交通这个经济来源,母亲又卧病在床,这孩子今后该怎么办?平介想到这里就一阵心痛。
梶川征子拿着几张纸,从和室里走出来。
“这是在我先生的行李中找到的。”
平介接过这叠纸,仔细一看,是现金汇款的收据。领款人都是同一个人,名叫根岸典子。款项几乎都在月初或月底汇进去,金额大约在十万到二十万之间,偶尔也有超过二十万圆的金额,最早的日期是去年一月分。里面还夹着一张便条纸,上面写着札幌的地址。
“这是……”平介看着梶川征子。
她点点头说道:“我只听他提过一次根岸这个名字,我记得应该是他前妻的旧姓吧!”
“也就是说你丈夫一直寄钱给前妻?”
“是的!”梶川征子肯定地点点头。
她的嘴角泛起一丝寂寞的笑。平介明白那个笑容的意义,得知丈夫并非只是心系她们母女俩,可能会感到孤独与空虚吧!
“他和前妻大约在甚么时候离婚?”
“正确日期我也不太清楚,应该在十年前吧!”
“这段期间他一直寄钱给她吗?”
果真如此,平介就不得不佩服梶川的忠厚老实了。通常协议离婚时,虽然约定按月支付赡养费,但是真正能够持续一年以上的人实在少之又少。
“我也不太清楚,感觉好像从这一两年才开始。”
也许她想说这一两年的经济状况突然变得窘困吧!
“你先生从不告诉你关于他自己的事吗?”
“没有,从没听过。”梶川征子哀伤地低下了头。
“对他来说,以前的那个家比我们重要多了。”逸美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低沉、语气尖锐。逸美!她母亲制止了她。
原本坐着的逸美,突然站起来走进房间,碰地关上了门。
不好意思!梶川征子向平介道歉。没关系!平介答道。
“有了这些收据就可以知道我先生为甚么这么拚命了,我觉得这件事应该让您知道,因为您似乎很在意我先生拚命赚钱的原因吧!”
“原来如此啊!我老是说一些赌博或外遇等等奇怪的原因,真的很抱歉!”
她摇摇头直说没关系,接着又说:“老实说,我反倒希望他是为了那些奇怪理由咧!”
她好不容易挤出这几句肺腑之言,平介无言地望着她。或许为了脱口而出的蠢话而感到后悔,她紧咬着唇。
“呃……他前妻有没有与你们联络?”
“没有,汇款终止,我想她们应该也很苦恼吧!”
“她知道车祸的事吗?”
“也许知道吧!”
“不过,如果知情的话,至少也该到你先生的坟前上一炷香呀!你先生那么照顾她。”
“她可能会觉得不好意思吧!我先生再婚,我想她应该知道。”
“就算这样……”平介的气话说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觉得自己用不着如此愤慨,但是又无法释怀,心里总有个疙瘩。
他的视线移向手里的汇款收据。
“这个,可以给我一张吗?”
咦?梶川征子睁大了眼睛。“可以是可以……”
“我想让我女儿看看,因为她也想弄清楚肇事原因。”
“好啊!”
平介拿走其中一张收据,并将纸条上的地址抄下来。
“你的身体还好吧?你女儿为了照顾你还请假呢!”
“还好,没甚么大碍。那孩子太紧张了。”梶川征子挥挥手笑道。她的手显得有气无力。
“有甚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吧!买东西一定很不方便吧?啊,今天的晚餐没问题吧?”
听平介这么一说,梶川征子开始挥起双手。
“没问题、没问题。这……您不需要为我们费心。”她好像真的很困扰。平介看着她的表情,才想起他们之间的立场不同。对她而言,与被害者家属站在这里,或许是很痛苦的一件事呢!
“这样啊!那么请多保重,也代我问候你女儿。”平介低着头,便开门走了出去。
“不好意思!让您特地跑一趟。”梶川征子不知鞠躬多少次,让平介哭笑不得。
平介回到车上,才想到忘了问梶川的电话号码。但是他并未采取任何行动,反正今后应该不会再见到这对母女了吧!
当天晚上,刚吃完饭,平介便对直子提起这件事。她看着汇款收据,听他述说。
“事情就是这样子。梶川拚命赚钱,并不是因为赌博或女人。”平介放下筷子,双手交抱,盘腿而坐。
“这样啊……”直子把收据放在桌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她的反应相当迟钝。平介认为她会这样子,可能是真相太出乎意料之外了。
“那个姓根岸的女人完全没与她们联络,实在太奇怪了,要是她知道发生意外,应该会想参加葬礼啊!”
“是吗?”直子倾头沉思,一边吃茶泡饭。
“我想写信给那个女人。”平介说道:“事实上我就是这么想,才会向她要一张汇款收据。”
直子放下筷子,不可置信地望着平介。“甚么信?”
“当然是把梶川出车祸的消息告诉她啰!或许她还不知道这件事呢?然后再劝她过来替梶川上炷香。如果事情就这样子不了了之,实在太奇怪了。”
“为甚么这件事非要你来做不可呢?”
“为甚么……不这么做我会寝食难安。事情已经做了一半,不能半途而废啊!”
直子放下筷子,面向平介,坐直了身体。
“我觉得爸爸没有必要这么做,你一定很同情梶川太太的处境;丈夫死了,自己又生病,一定很难熬。但是,我可没有那种悲天悯人的胸怀喔!因为我觉得我们也很不幸啊!”
“话是没错,但至少我们现在还过得去啊!”
“别说得这么简单,你知道我每天都是以哪种心情过日子的吗?”
直子的话就像一巴掌打在平介的脸上。他无话可说,垂下了眼帘。
“对不起!”直子马上向他道歉。“这就是你的个性,看到正在受苦的人,无法见死不救。”
“我可没那么伟大。”
“嗯,我知道!爸爸的个性很温和,不会莫名其妙去恨一个人,也不会像我一样,为了一些不合理的事气得半死。”直子叹了一口气。“老实说,刚才听你说了那些话,我有点失望。”
“失望?”
“嗯,其实我原本所期待的,是梶川为了赌博或是外遇的理由,必须拚命赚钱。这么说倒是有点奇怪啦!不过我真希望如此。”
“为甚么?你之前不是还说,要是为了这些原因出事,才是不可原谅的吗?”
“所以说啊!”直子浅浅一笑。“果真如此,我们就可以狠狠地恨他啦!当我们难过的时候,只要把怨气出在他身上就好了。或许你无法体会,每当我不能忍受置身的环境时,就希望能有一个让我泄恨的对象。”
“这个……我知道!”
“但是,现在知道他是为了寄钱给前妻,根本无力去恨他。这么一来,我的怨气就无处宣泄了。说不定还会迁怒于你呢!”
“这倒是无所谓啦!”
“你写信吧!”直子说道:“要是你真的想这么做,就去做吧!或许对方真的不知道梶川已经死了呢!”
“不,还是算了吧!仔细想想,我太鸡婆了。”平介把那张汇款收据揉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