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28





平介好久没去制造厂了。厂内的空调开得这么强,并不是因为作业员,而是为了那些精密仪器。


拓朗看到了平介,但是无法停下手边的工作,只好向他打了声招呼。拓朗一如往常地斜戴着工作帽,脸上架着一副自己买的时髦眼镜。


“你怎么有空来呀?来视察吗?”拓朗问平介。


平介笑道:“也算吧!我来看看新郎倌最近有没有跷班啊!”


“哼,别老是这么说嘛!烦死了,真是的。”可能是最近常被同事嘲弄,拓朗皱着眉头发起牢骚。


中尾达夫走了过来,他看到平介,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咦?系长,有甚么事吗?”


“没有,没事。最近很少来,只是顺道过来看看。”


“这样啊……那,要不要喝咖啡?”中尾做了一个拿纸杯的动作。


“也好。”


他们买了贩卖机的咖啡,便坐在休息室里。窗外的天色昏暗,现在算是加班,平介已经打了卡。


“平介,你是不是想回厂啊?”中尾问道。他以前戴着红色帽缘的帽子,现在改戴深蓝色的。这种颜色的帽子,平介以前也戴过,这是领班的标志。


“才没有咧!”平介喝了一口咖啡。厂里的即溶咖啡还是一样难喝,不过他很喜欢趁休息时和同事们在这里喝咖啡的感觉。


“系长的工作怎么样?习惯了吗?”


“啊,其实也没甚么特别。”


四月分公司内部有人事异动,一个课分成好几系,然后再进行编制。平介就在那时候升迁,很突然的变动。


工作内容也经过大幅度调整,小阪课长目前为止的工作,现在都成了平介的职务。小阪就跃升为管理几个系的主管了。


目前的工作,不同以往只要遵照指示执行就好,现在必须掌控几个班的进度,如何使这几班运作得更有效率,就是平介的工作。如果发生任何问题,他不需要马上解决,只要详细了解问题的内容,再评估是否有复原的可能性,然后调整日期,向上呈报就可以了。


若要成立一条新生产线,必须与现场技术员进行各种协商,这也是平介的工作之一。接连好几天,他的办公桌上总是放满了会议纪录,有时候他也会亲自记录会议内容。


接受下属的报告,再往上呈报;与其他部门进行协调沟通,再把商议结果告知相关部门。每天有许多资料文件经过他,这与以往在生产线处理输送带上的产品完全不同;资料也就是情报;情报本身是无形的。这比处理商品或零件困难多了,也比较不容易获得成就感。


“在厂里做久了,有时候会变得不想往上爬。”中尾说道。


“就算往上爬,也不过升个小领班而已。而升上领班,加班费取消了,工作型态也变了,好像没有半点好处喔!”


“你说的没错!”平介老实地说道。


“这也没办法啊!”中尾望着手中的纸杯说道:“工作就像是一场人生游戏。在公司出人头地,代表着年龄也累积到某种程度。不想出人头地,其实就是不希望年华老去。”


“是这样吗?”


“谁都想像个小孩子般,偶尔做做傻事,旁人却不会如此认同你。像是有人会说,你已经快当爸爸了,要好好振作喔!或是你已经做爷爷了,应该要稳重一点。要是你对他们说,不,我只是一个平凡的男人!他们绝不会认同你。有了孩子,你就是父亲;有了孙子,你就是爷爷了。所以啰,这时候你只能思考,该扮演哪种父亲、爷爷。”说这种话似乎有点狂妄!中尾又补了这句话。


“中尾,你一直都在考虑这种事啊?”


“哪有!我只是突然想到,这是身为长男的感想。”


“长男?”


“是啊!领班就是长男;系长是父亲;课长就是祖父。再来是甚么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佛祖吧!”中尾说着,便把空纸杯丢进垃圾桶。


※ ※ ※

回到家已经晚上七点了,家里却一片漆黑。平介皱着眉,打开了大门。屋内充满了一股湿冷的空气。他一进屋就立刻打开和室的空调。


他换上T恤和毛衣,打开电视收看职棒转播,今天是巨人队对养乐多队,一开始养乐多队就击出一支全垒打。平介敲敲桌缘。


这时候,他开始心不在焉,不时抬起头望着墙上的时钟,已经七点半了,直子还没回来。她到底在干甚么?


她如愿地考上了理想的高中,从春天起就展开了她的高中生活。不过,有一件事是平介始料未及的,那就是她加入了网球社。平介以为若要报考医学系,根本不会有空参加社团活动。


但是社团的练习,使得她每天回到家都很晚,有时候还超过八点。事实上,平介今天会在下班以后去厂里晃一晃,也是因为他不想太早回去,坐在家里焦急地等门。


他再度看看时钟,七点五十五分。他开始坐立不安了。


直子很少提及网球社的事。社团里有哪种社员,平常都做哪种练习,平介一无所知。他唯一知道的就是社员人数不少。有一次,直子说要用文书处理机整理社员名单,就把写有几十个名字的报表带回来。这时候平介才发现,社团里的成员半数以上都是男性。


平介的脑海里,浮现直子身穿网球装、挥舞球拍的模样。只要想到她那双修长的腿,一定吸引住很多男孩子的目光,心里就不是滋味。她的身体,也就是藻奈美的身体,最近发育得很快,突然变得很有女人味。


刚好八点整,玄关传来了开门的声音。我回来了!是直子。


平介起身,走到门口等她。


背着大背包、抱着球拍的直子,从玄关走进来。另一只手还提着超市的塑胶袋。


“咦?爸,你在这里做甚么?”


“你今天回来得很晚啊!”平介说道。也无法掩饰内心的不悦。


“咦,会吗?”直子把背包和球拍放在走廊,提着塑胶袋走进和室。她坐在榻榻米上,伸直了双腿,开始搓揉大腿和小腿肚。“啊,累死了!今天练太久了。对不起,你一定等很久了,我现在就去煮饭。”


那双被晒红的双腿,令平介不敢直视。他眨着眼睛,在直子身边坐下。


“已经八点了,你到底在干嘛?”


“咦?以前不都九点才吃晚饭吗?因为你每次回到家都很晚了呀!”


“我不是指吃晚饭,我是说一个高中生这么晚才回家,不会很奇怪吗?”


“可是社团今天要练习啊!而且一年级还得留下来收拾器材,后来我又去超市买东西,所以才会弄到这么晚嘛!”


“可是每天都这么晚,实在太奇怪了吧!那到底是甚么社团啊?”


“没有啊!只是普通的社团。”直子站起来,提起塑胶袋走进厨房。她先把手洗干净,然后就在锅里盛水,放在瓦斯炉上煮。


“医学系现在怎么样了?”平介望着她的背影问道。


“甚么怎么样?”


“你不打算考吗?当初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念这所高中吗?”


“要考啊!当然啦!”直子开始在砧板上处理鱼肉。


“像你现在这样,怎么考得上医学系?”平介吐出了这句话。


直子停下手边的工作。转身,背对着流理台,手里还握着菜刀。


“告诉你,准备考试不只需要智力,体力也很重要喔!像我必须与男孩子竞争,更应该如此。而且啊,学校里参加社团的人比没参加的人更容易考上大学。你知道为甚么吗?”


平介并不知道,所以没有答腔。


直子一边挥着菜刀一边说道:“因为注意力的差异。没加入社团的人虽然很早就开始准备,但是他们会以为时间还很充裕,很容易松懈。而加入社团的人,时时刻刻觉得自己会跟不上进度,所以直到考试当天都不敢掉以轻心,从起点冲到终点。这些人必须具备足够的体力。总之,参加社团的人念书比较有效率。”


“真的这么顺利吗?”


“至少可以证明,社团活动根本不会影响考试啊!”直子又转身开始调理砧板上的食物。


她的背影和直子年轻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她用菜刀时,会微弓着背,稍稍抬起右肩。


“听你这么说,好像是为了考试才加入网球社的。”


“也不是完全为了考试,不过的确有考虑到这一点啦!”


“其实你另有目的吧!”


“甚么目的?”


“社团里的男生比较多吧,其实你是想接近他们吧?”


她再度停下手边的工作,将瓦斯转小,转身面对平介。


“受不了!你刚才就在想这件事吗?真像个笨蛋。”


“甚么笨蛋!你和男孩子一起打球总是事实吧!”


“告诉你,社团里的学长非常严格,他们不会因为你是女孩子就特别宽容。当然,也有人是因为你刚说的那种原因才加入的,不过她们都觉得练习太辛苦,很早就退社了。别把我们想成联谊社,我们可是一个正正经经的社团。”


“不管是体育系还是甚么社团,男孩子不会对女孩子有所企图,我才不信呢!要是一有机会,他们一定不会放过!”


“真不敢相信,你竟然会想到那里!”直子摇摇头,猛然抓起一把柴鱼,狠狠地丢进滚烫的热锅里。从她的动作看来,她真的生气了。


“年轻男人看到女人,满脑子想的只有这件事。你知道吗?”


这次直子并没有答腔。她的背影表明了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平介翻开身旁的报纸,地价持续上涨的大标题映入眼帘,不过他并没有认真在看。


一种自我厌恶的感觉在心中蔓延开来。平介虽然语气不好,但不是真的生直子的气。不,应该说他一点生气的感觉都没有。因为他自己知道,直子说的才是事实。


她之所以会这么晚回家,主要原因并不是社团活动,而是后来去超市购物。而且他也知道,直子必须具有坚强的意志,才能维持现状。她无法像一般高中生,回到家就直接倒在床上睡觉,也没有人替她做饭。就算累得精疲力竭,她还是无法躲过那堆家事。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是不愿意退出社团,这表示这是她现在必须做的事。因为她有一股强烈的信念吧!


平介明明都知道,却还是责备了她。这是为甚么?


或许是我嫉妒吧!平介心想。他嫉妒重享青春的直子。他嫉妒这样的直子与无忧无虑的年轻男孩。同时,他也憎恨自己无法对她产生爱情与肉欲。


这天晚上的菜式,是结婚以来最糟糕的一次。两人都不发一语,默默地动着筷子。这一次的争吵与从前的夫妻吵嘴最大的不同点,在于这些不愉快的感觉不是愤怒而是悲哀。平介并没有生气,他与直子之间已经产生了一条永难填平的鸿沟,平介惊觉到这一点,感到无比的悲伤。现在的直子与平介都有相同的感觉,从她的肢体语言就可以看出来。讽刺的是,只有这时候,夫妻特有的心电感应才会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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