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细亚的孤儿苦楝花开的时节





和暖的春天太阳照射在背上,胡太明被爷爷牵着手,一面数着脚下的石子,一面爬上通往后山的小径。小径的两旁是杂木林;几只不知名的小鸟在树枝间跳来跳去,“吱吱”地叫着。卵石铺成倾斜的山径,像永无止境地伸延着。喘息着的胡太明,不知几时停止了数石子,留神一看,已经落在爷爷的身后去了。老人正在山坡上一块较平坦的地方等候着落后的太明。他气吁吁地好容易才赶了上去。


老人解开长长的黑头巾,让风吹在头上;太明也学着脱下圆碗帽,抹抹额上的汗珠,辫子渗透了汗水,发根痒痒的,但经风一吹,汗水立刻就褪干了。老人忽然想起要抽筒麟烟(日治时期的烟丝),便把解下来的头巾重新缠在头上,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在那枝用惯了的长烟筒上装满了烟,让太明替他点上火,“斯斯”地抽起来,像是非常有味似地。太明从小就听惯了这种“斯斯”的声音,一听到这种声音,就像是将引发出长长的故事以前那种带有诱惑性的先声,不可思议地会把太明带到一个心神向往的境界。


老人突然耽溺在遥远的回忆中,他把烟管的铜斗在石头上“咯咯”地敲着说:


“一切都改变了!爷爷小的时候,这一带都是高大的松树、樟树、枫树、赤柯、楠仔、楮仔和各种树木的大森林,山藤和蛇木也很茂盛,大白天里也会肆无忌惮地窜出狐狸和松鼠来的,再大胆的男人,也不敢独自在这儿经过。可是,太明!爷爷在二十岁的时候,有一天就曾经一个人在这儿走过。”


从前,那山坡是土匪、强盗出没的地方。如果途中有人被抢去了耕牛什么的,便再也休想找回来。穿龙颈(坡顶)一带尤其可怕,万一有人在那儿被盗匪杀死,由于地近番界,盗匪总是把罪行推在番人身上,然后自己逃得无影无踪,官兵也奈何他们不得。可是,老人有一天就曾经若无其事地独自在那儿经过,那时他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子。当他走到山坡中途的时候,突然一阵阴森凄厉的狂风向他迎面袭来,他大叫一声,本能地把身体隐蔽起来,眼前扬起一阵漆黑的飞砂,全身蜷缩着动弹不得。好容易定神向脚边一看,竟有一条很大的雨伞蛇出现在他的身旁。他战栗着倒退了几步,拾起足边的一块石头正想打去,不知怎地,巨蛇突然不见了,那仅是三、四秒钟之间的事。由于事态过于离奇,他把手中的石头向草丛中一丢,竟吓得半晌不能动弹。以后一点动静也没有,倔强的他便到目的地办事去了。可是,归途中他走到先前的那地方,那块丢弃在草丛中的石头,竟赫然安放在路中。老人吓得目瞪口呆,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背心上直逼下来,失魂落魄地跑回家里,就这样发起高烧来,头重腰酸,老人深信自己遇见了鬼,但他却不肯请人捉鬼,只是每天一面发着高烧,一面嘴里这样骂道:


“鬼东西!是你自己找上老子的,要钱也得找个倒霉的家伙呀!老子可不会有什么东西给你的!”


这就是老人的抵抗方法,可是鬼怪老是纠缠着不离去,母亲放心不下,请了个巫者来赶“鬼”──所谓鬼,大概是指“赤脚大头神”而言──巫者用金纸一千、银纸三百、线香五支、替身白虎一对、饭一碗、汤一盅、鸡蛋一个,从病床送出一百二十步,然后把金银纸烧化了。第二天,老人的热度便豁然而退了,鬼怪纠缠了六、七天,结果仍是一无所获,看起来还是失败的。老人这样说着,豪放地笑了。


讲完了故事,老人说:


“太明,走吧!”说着,他站起来依然走在前面。


越过穿龙颈,视界展开了,眩眼的嫩绿茶园一望无际,在那遥远的碧绿的边际,横亘着青翠得像洗涤过的中央山脉。刚才所听到的关于穿龙颈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就像一场了无痕迹的春梦般消逝了。


突然,相思树背后传出一阵少女的歌声──是采茶女唱着俚俗的山歌。她们听到太明他们的脚步,立刻停止了歌唱,就像有一股期待的力量扼住了她们的咽喉似地。可是,当她们看清了来人的身份时,竟大失所望地带着戏谑的口吻说:


“哼!原来是老头儿和小孩子!”说着,又传出一阵放肆的笑声。


“这种地方风气坏极了!”老人一面感慨地嘟哝着,一面加紧脚步,恨不得早些离开那儿。


当时的士君子和读书人,是不肯随便唱山歌的,视山歌如蛇蝎的老人,似乎觉得自己的耳朵都给她们玷污了。


不久,二人下了古松蓊郁的山坡,走到面临榕树广场的云梯书院前面。书院位于距榕树不远的一座庙宇对面,利用庙宇的一栋房屋作教室,小小的书院里也有三、四十个学生。教室里琅琅的书声和学生们的嬉笑声混成一片,一直传到户外。老人带着太明向这所古老的建筑物走去,因为突然从明亮的户外走进晦暗的屋内,视界一时模糊不清,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看清室内的陈设:室隅有一张木床,床上摆着四方的烟盘,烟盘上封灯闪着黯澹的火光。那昏暗的灯光凄厉地照耀着烟枪、烟盒、烟挑等杂乱无章的鸦片用具,和横躺在旁边的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床前桌上堆满了书籍,还有一个插着几支朱笔的笔筒。这时离夏季还有一段相当时间,但那笔筒中却插着一把污秽不堪的羽毛扇,看起来很不顺眼。正面墙上挂着一张孔子的画像,线香冒着一缕缕的青烟……。这一切,使屋内充溢着隐居的气氛,显得越发浓重了。


老人走到床前,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


“彭先生!”


那床上的学究张开迟钝的眼睛凝视着他的脸,突然用意外而有力的声调说:


“哦,胡先生!久违久违!”


彭先生说着,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整整仪容,又向隔壁的教室望了一眼,大声地申叱两句,顽童们的嚷嚣声顿时沉寂下来。


彭先生是胡老人的同窗秀才,学生时代曾经受过胡老人的照应,十载寒窗,终于得中秀才。他到处巡回着拜了一次客,富户们帮助他不少贺仪,彭秀才竟因此变得相当富有;但不久他又把那些钱财花得一干二净,依然恢复昔日贫困的生活。


当时乡间的读书人所能做的事,只有地理师、医生、相士和教书先生。彭秀才选择了教学的生涯,在云梯书院当一位塾师,他一心向学,还做着未来举人、进士的美梦。可是,自从日本帝国主义统治台湾以后,教育制度大加改革,从前那些登龙之术早就行不通了。彭秀才腾达的迷梦破碎以后,便在云梯书院的小庙里渡着空虚的课徒生涯,三十年如一场春梦,与其说是作育英才,母宁说是聊以糊口更为适切。他和胡老人谈话的时候,总喜欢用“斯文扫地”、“吾道衰微”之类的话,大叹其圣学没落。而且,他只有对着太明,才会改用“贵公子今年几岁?”一类的语气去问他,这一方面是为了缅怀他自己已失去的童年,另一方面也有几分寄予期望的意思。太明照老人教他的话从容地回答着,还念出原乡唐山住址,使彭秀才听了非常高兴。


老人今天带太明到这里来,原想请彭秀才来教育他的,但彭秀才认为通学距离太远,对于九岁的太明不大相宜,劝他过一两年再说。可是胡老人无论如何要让孙儿学习汉文,现在乡间的私塾都停办了,除了云梯书院再也没有别的地方,就连这云梯书院,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招致封闭的厄运,所以他觉得再等一两年就太迟了。


由于胡老人竭力坚持,终于决定把太明送入云梯书院,为了通学不方便,所以改为寄宿。老人离开心爱的孙儿,心里虽然有些舍不得,但为了他的学业前途,也不得不硬一硬心肠。


他们离开云梯书院的时候,彭秀才用红头绳穿了一百二十个铜钱,挂在太明的脖子上送给他。不久,当苦楝花开的阳春三月,太明穿着母亲为他新制的布鞋,戴着新碗帽,到云梯书院入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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