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蔗田,赭红的泥土堆成千百条平行整齐的土畦,一直伸展到远方,其间到处有戴着斗笠的女工,三五成群地在工作;几辆运肥的牛车,发出“格登格登”悠然自得的铃声。蔗田远方盘纡着中央山脉的支脉,和一条水量稀少的河流,它闪烁著白光,一直通向远方那依稀可辨的海洋。
太明自从到农场来工作以后,心身都已恢复了活力。农场的范围只有四十甲左右,会计方面的事务很轻松,每天工作一小时左右便足够了。空下来的时间,太明时常慢条斯理地在农场内散散步,或者和蔗农们逍遥自在地聊聊家常。有时高兴起来,也帮着女工们整理整理蔗田,这些工作,都能使他的心身获得有益的疲倦,因此夜间在农场宿舍里睡得非常甜蜜;他那病态的心境,也渐渐地复原了。
黄整天在外面忙于交际、联络,农场内的事务完全委托给太明。蔗苗下种以后,接着便要除草、中耕、培土,工作没有一点闲暇。太明忙了三、四个月,他那苍白的脸庞,已变得容光焕发,几乎连自己也不认识了。不过,女工因工资过低,每天只有三、四角钱,因此她们的午餐(自己带的饭盒子),只能吃蕃薯签,只有太明一人吃白米饭,这使他感到非常不安。当时的社会极不景气,中学毕业生只能赚二十七、八元的月薪,太明的月薪是四十八元,虽说留了四年学,依旧和国民小学的导师赚同样的月薪,但在黄的农场里,这已算是最高的薪额了。
他时常花些薪水,买些番石榴和柿子等水果,分送给女工们吃,女工们都对他很诚恳,连自己的私事也要和他去商量,他在可能的范围内,总是尽量协助他们的。有一天,太明看见一个怀孕快足月的女工──阿新嫂──在蔗田里工作,他劝她去休息,但她因为当天工作忙碌不肯休息,太明无法,只好尽量把轻便的工作分配给她做。
某夜,太明被一阵慌乱的声音从梦中惊醒,两三个女工气吁吁地跑来对他说:
“阿新嫂难……难产要请您借……借一点人参……”
通常产妇出血,须用人参医治的,但太明身边却没有人参。幸亏阿新嫂的家就在附近,太明立刻跑到她家里去,左右邻居的妇女们都来了,屋子里乱嘈嘈地。只听见有人叫道:
“不要让她睡觉,不要让她睡觉!”
房内是不准男人进去的,她的丈夫阿新哥和孩子们都站在门口。太明由竹筋墙的缝隙间向室内窥望,只见那些妇女在产妇的耳边大声地叫唤“阿新嫂”的名字,千方百计把勉强睡去的产妇弄醒。据说妇人难产出血必须服参汤,但这时却到处找不到人参。太明静静地观察她们的行动,他根本不相信那当产婆的妇人所说的什么“睡着就会死”的鬼话,他对于妇女生产的知识固然缺乏,但凭常识判断,认为总应该让她安静地睡眠。不过,他觉得最重要的,还是应该去请一位医生来。他立刻跑到派出所去打电话,但三更半夜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他无可奈何,只好又跑回来。这时阿新哥在房门口显得非常焦急,孩子们不住地哭着叫:“妈妈!妈妈!”
太明对于这些人的顽固和无知相当气愤,她们丝毫不相信现代的医学,太明去请医生的时候,阿新嫂还痛苦地喘息着嚷道:
“不要请医生!不要请医生!给男人看还不如死了好得多!”
在这种情形之下,纵使医生来了,恐怕也无法下手的,也许产婆反而可能有办法,但产婆对于难产却是无能为力的。何况这些人的头脑中,都认为只有太太们生产才配请产婆,普通农妇生产,只要听其自然产下来就好了,不必什么产婆的。在这种情况下,顺产也许不会有什么问题,遇到难产便一筹莫展了。由于无知和顽固所养成的这种牢不可破的愚蠢习惯,往往使可以不必牺牲的母亲的生命白白地断送了,有时连婴儿的生命也保不住。阿新嫂就是因此而牺牲的不幸者。那张喜气洋洋的产床,倾刻间竟变成了尸榻。
太明愕然不知所措,心里反覆地想着:“多么冤枉!多么不合理!”
这样惋惜着,忽然想起过去的事。有一天,他到阿新嫂家去。太阳已下了山,四周渐渐地黑暗起来,庭前有猪呜呜叫着,蚊虫很多,碰头碰面地飞着。房子里很暗,也没有点灯。胡太明在庭前大声的叫“阿新哥”,但没有人应声。他一直走到正厅前,正想踏进去,忽然看见地下有一堆东西,差一点踩在脚底,他停了下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个约有五岁左右的小孩子,裸着身体睡在地下。再里面也有两个躺在那里。他在门口更大声叫了“阿新哥”,听见后面有女的声音回答。不久阿新嫂挑着尿桶,手拿着青菜回来了。她看见是太明,便殷勤地打了招呼,非常高兴。赶紧把尿桶丢在庭前,进入里面。
“我的心肝子啊!”
说着,把小孩抱了起来,亲了亲脸,一个一个放到床上去。好久才点了灯,请太明进去。不久,阿新哥也荷着锄头,由田里回来了。夫妇都工作到很晚,尤其是阿新嫂,从农场回来后,在菜圃里浇水施肥,是她的日课,完了后,才准备晚餐。小孩们等累了,就在地上睡。
太明把事情讲完后,急着要回去,可是阿新哥站在门口,展开双手拦着,不让他回去。
“蕃薯签也好,粥也好,请你吃一点再回去。”
阿新哥很诚恳地留他。太明虽不想打扰人,可是太过于好意,只得接受招待。阿新哥赶快叫醒了孩子们起来,帮忙剥花生壳。在不大光亮的油灯下,阿新哥边剥着花生的壳说:
“年老了没有用了,年轻的时候,过于有勇气,不听父老的话,种甘蔗失败了。我本来也有八甲山地,从会社(糖厂)拿了二、三百元,把山地开垦起来。会社太吝啬,补助金还没有眼泪多。每一甲地只补助了四十块钱。算算开垦费就要一百五、六十块钱,但是种的甘蔗,由会社随意定了价格,实在太便宜了。像白白送他一样。在未种蔗之前,会社宣传说,一甲地可收十几万斤,可是我的山地,仅收成四、五万斤。我夫妇拼命的做,也没有办法挽回,结果山地也卖了。那也是运命。一次碰到旱灾受了很大的打击。那个时候连蔗苗钱也没有找回哇。本来耕种,五年之中就有两年天灾,不是旱灾就是台风。像你的头家黄先生,善交际,那样才行的。他承包会社的运输,每年可以赚几千块的额外收入,而且又是甘蔗栽培的奖励委员,从那里又可拿到奖金。我不懂日语,所以完全不行。如果不种蔗,不会这样穷的。那个时候,我也用过十几个工人呀!哈哈……”
他虽是勉强地笑着,心里却是感慨无量。隔壁阿新嫂在准备晚饭。锅铲频频作响,花生的香气飘了过来。
不久,阿新嫂边笑着出来。反反覆覆说没有好菜,不成敬意,好像很不好意思,但又有不胜喜悦的心情。
“胡先生来了,我们会发财了。”
说着摆出菜来。阿新哥把米酒满满的斟在太明的碗里后,将自己的饭碗也斟满了。两人边吃花生边喝酒。太明回想到当时的事,对阿新嫂的死,更加悲痛。
自从这事发生以后,太明深深地感到不仅儿童需要教育,就连这些无知的成人,也同样地需要教育。他决心用自己的知识,把这些无知的人们,从悲惨的命运中拯救出来。他认为教育不一定要在学校里实施,如今在他身边工作的女工们,也都是教育的对象。
太明已决心从事这件工作,他立刻开始利用午睡的时间,每天对女工们施以速成的教育。他利用树荫作教室,由日语、算术开始,渐渐地教她们一些生理卫生方面的基本知识。这位青年教师在女工之间相当孚人望,加之他教授得法,使女工们对午睡时间的教育,发生很大的兴趣,因此学业也进步得很快。那些从太明那裹获得知识的女工们,宛如旱魃的沙漠被灌溉了清泉一般。太明站在教育者的立场,内心的喜悦是无法描摩的,他的生活也因此一天天地充实起来。
不过,农场的生活却不容过分乐观。太明因秋季农闲期间,女工们没有到农场里来工作,趁机把农场内部的情形调查了一番,谁知这竟使他大吃一惊。原来他始终相信黄的话,以为农场是赚钱的,不料竟大大地亏损;尤其今年因天气早魃过久,亏损更大。可是黄表面上为什么依然装着不在乎的样子呢?太明心里很奇怪,有一他向黄问起这件事,黄却若无其事地笑笑说:
“这就是所谓事业啊!像当教员那样地一本正经,怎么能在社会上混呢?我已经向制糖公司借了两万多块钱的资金,其他农场的情形也都一样。不过,这事如果给社会上知道了,那就非宣告破产不可了,所以对外只好说自己赚钱。有些农场因为还不出制糖公司的借款,已经宣告破产了。可是制糖公司有的是钱,我们必须想法吃定了它,只要自己生活过得去,子女的教育不成问题就行了,这就是我的人生哲学。”
太明听了这番话,才恍然大悟,对于世间的一切,也获得更深一层的认识。在这种惨澹经营的情况下,他深悔自己以前不该多管闲事,主张提高女工的待遇。他把这话告诉黄以后,黄却若无其事地说:
“这倒无所谓,付得出工资的时候,还是要付给她们的。一个收获期,我们又可以赚进几千块钱,那时便可以挽回局面了。比较起来,苦的还是蔗农,他们在增产竞赛和奖励人员甜言蜜语的鼓励下,拼命种植甘蔗,但却毫无保障,最后甚至弄得连生活都不能解决。不过,无论怎么说,再像这样干旱下去就没有办法了。到了无路可走的时候,我们再去当教员,好吗?”
黄说着,发出满不在乎的爽朗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