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细亚的孤儿豺狼大本营 





太明听了不久以前偶然重逢的佐藤的劝告,终于到台北去找他,佐藤在上次会晤的时候,曾经邀太明协助他编辑杂志的。


佐藤见太明来访,心里非常高兴;又听说太明已辞去协会的工作,更是喜出望外。于是立刻把发行杂志的宗旨向他说明:他的目的是想在言论极端受控制的情况下,利用合法的手段去达成某种任务。


“历史转变的时期已经到了,但是那必须要有成熟的条件。儿戏式的手段是无济于事的,必须立定脚跟,从实际的事物去着眼。对时局发表否定的言论固然不难,但那只是自取灭亡,我认为我们应该同心拹力,慢慢地引导读者走向理解现实的途径。”


太明听了这番话,觉得那对他是一种启示。同时他对于这位与自己以前所遇见的日本人迥然不同的佐藤,不禁肃然起敬,认定他的确是值得共事的对象。


太明不久便和佐藤开始工作,他的任务是照佐藤的编辑方针,从台北的知识份人士方面采访各种资料,这种工作虽然并不困难,但开始时要结识一些朋友,却须先费一番功夫;不过渐渐地习惯了以后,就觉得比在协会里鬼混要有意义得多了。


杂志一期一期地发行问世,给太明带来了新的喜悦。佐藤在工作之中,时常把自己对世局的观感讲给太明听,他那种透彻的分析和观察,使太明非常钦佩。


战局果然如佐藤的预言进展着:联军在诺曼第登陆以后,据传太平洋方面的塞班岛,也在麦金、塔瓦拉以后相继沦陷了,政局随之大乱;在严重的现实考验下,太平洋战局的乐观论调,至此便消声匿迹了。人们的脑海中,似乎都浮现着一种不吉的预感。


有一天,太明和佐藤同在街上散步,柏油路被炎热的烈日晒得闪闪发亮。二人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太平洋决战歌”的大合唱,一队台湾青年的“皇民养成队”,正向他们这边走过来,二人因走得比较慢些,“皇民养成队”不久便超越了他们的前面。四列纵队的队形编得相当整齐,但那些衣衫褴褛、跣足步行的青年,看起来总觉得有些寒酸相。


“你看看这些残兵败将似的队伍,再看看那边的一些女人!”佐藤目送着那队伍对太明说:“你对于这种比照有什么感想?”


他所说的女人,是指马路上那些衣饰华丽的日本女人而言的,仅仅这样两句简单的对话,二人便已心照不宣了。


一切事物到了尖刻的批评家佐藤的嘴里,都会变成谩骂的对象。例如“家庭消防训练”,佐藤认为那简直是无可救药的日本人违反科学的表现,也是形式主义者最愚笨的措施。如此说来,那些在点心铺或馆子店门口排长蛇阵的衣饰华丽的太太们,和架子十足的绅士们,只要剥去那袭华美的外衣,也就和本省人一样地令人生厌了。


不久,两人踱到荣町(现时衡阳路一带),走进一家茶室里,那茶室相当宽敞,客人挤得满满地。佐藤似乎时常到这家茶室来的,他一进门便向四周打量了一番,看看座中有没有熟人。这时,室隅有一个人突然起身向佐藤招呼,佐藤见了立刻应声“哦!”便和太明走了过去。那人也带着一个朋友,据说二人都是新闻记者。太明留神看看:二人胸前都配着雪亮的“文学奉公会”的证章。心想他们一定是作家,不禁对他们肃然起敬。


各人坐定以后,话题立刻转到文学上去,太明相当嗜爱汉诗,对于文学也不能说无缘。但他对于现代文学和外国文坛的趋势,却不十分了解,因此他们所说的话,使他听来觉得非常新鲜。其中一人见太明聚精会神地在听他们谈话,便把关于莫泊桑、巴尔札克,以及苏俄文学方面的情形讲解给他听,就像老师教导学生似的。太明非常佩服他的学识渊博,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经探得未来世界的奥秘,顿时感到有些自大起来。


不久,四人一同离了茶室,佐藤让他们二人走在前面,他边走边用平常那种尖刻的语气向太明耳语道:


“老胡!你觉得他们很了不起,是吧?告诉你,这算不了什么,这一套都是从‘世界文学全集’的解说偷来的。”


太明本来相当敬仰佐藤敏锐的批评目光和透彻的观察能力的,但对于他在这种场合竟说出那些煞风景的话,不知怎地,心里却有些反感。他认为卖弄才华也该有个分寸。可是,当他随他们到报社去看过之后,才证明佐藤所说的话并非过分。


报社像快要下班了,记者们都用铅笔在稿纸上振笔疾书,连有人走进编辑室也不曾发觉,只顾自己埋头工作。那姓丁的带太明和佐藤通过记者群的中间,走到编辑室的一隅,把挂在墙上的裱装好的标语拿下来给他们看──都是些遵照情报部规定而拟订的战意昂扬的语句。那姓丁的一张张地翻给他们看,遇到他自己拟订的标语时,便望望佐藤和太明,问他们说:


“你们看这个怎么样?”


他就只差说出:“还不错吧?”这句话了。太明觉得丁的态度简直俗不堪耐,毫无文学家的风范,因此他的表情显得很冷漠。同时,他觉得先前他在茶室里所讲的那些文学理论,也是肤浅、幼稚、肉麻不堪的东西,至此才体验到佐藤所说的意思。由此观之,宣传文字无非是那些言而无信的人的狗皮膏药而已,因此太明越发觉得它讨厌。他认为只有那些大言不惭、逃避牺牲、以笔杆欺蒙大众的口舌之徒,最会投机取巧。而且那些口号式的狗皮膏药,不知贻误了多少纯良的青年?想到这里,他甚至觉得整个报社的气氛,都是令人无法忍受的。


“全是些饭桶!”不久二人走出报社,佐藤大骂道:“老胡!你起先在茶室里不是对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吗?这些家伙如果也谈得上有什么文学修养,文学家真该痛哭流涕了!现代作家都是没有良心的东西,有良心的人就无法写文章。日俄战争时代的作家,总算还有几分良心,所以才产生了像‘一个士兵’那样优秀的作品。现代那些戴著有色眼镜的作家,根本看不清现实的恐怖,所以他们才心甘情愿作军部的走狗!”说到这里,他略微顿了一下,接着他突然想起来说:“起先那姓丁的说:‘搞文学不这样就不会成功。’他们都把文学当作商品,其实文学是不问个人成功与否的,它只问对人类是否真正有所贡献。老胡!我告诉你:那报社里根本没有好人。最近时常有人讨论本省人的待遇问题,明眼人一定会奇怪他们怎么能满不在乎地写出那种文章来。由于这次的统制,从日本到这儿来的,尽是些毫无心肝的家伙,听说一个最起码的记者,底薪也有一百九十元,此外还有百分之五十的津贴;编辑局长的底薪是一千元,另支津贴五百元。本省人最高级的部长,也只有一百四十余元。但他们都在报纸上大书特书,说什么‘本省人待遇业已改善’,老胡!这算什么?他们是想藉此收揽人心吗?”


佐藤鼓起如簧之舌,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太明再不像先前那样对他的话引起反感,他想:那个迎合时世、内容空虚的作品,不幸落在后世批评家的手里,这批没有灵魂、没有真实修养的现代文人,一定会被他们批评得体无完肤。因此太明立定志愿:在这样的时代与其为名利而写作,不如任其“无为”、“自然”、“无策”好得多。


塞班岛失陷以后,“全岛要塞化”的口号应运而生,并且实行“全岛六百万居民总动员”,连六十岁的老人,也须应召参加筑城工作。


太明也接到动员,要他出席“劳动护国献身大会”。公会堂的礼堂内挤满了被动员而来的人,因特殊职务关系无法参加“劳动献身队”的人的座位设在二楼,太明由佐藤替他弄到一张证明书,也挤在二楼等候开会。大会开始时照例先举行“国民仪式”,由主办机关代表致辞,再由军政首长阐述开会的宗旨,还有“皇民奉公会”的主脑人物大声疾呼地演说,本省籍的御用绅士也一一地呼吁民众献身“护国大义”,并且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每个人的演说都赢得如雷掌声。


大会结束以后,数千市民分成若干队,由领队带去参加筑城工作。最后还有一千余人留在楼上,都是持有证明书的或残废的病人;前者大半是本省的士绅,太明也夹杂在他们之间等候检查。


过了一会,五、六个市政府的职员上楼来了,是“国民动员科”派来的。其中一人站在中间担任指挥,那人的胸前佩著「在乡军人”的证章,特别显得刺目。不知怎地,那人一开始就令人觉得他混身充满杀气。按着,他用怒吼般的声音说明调查的次序,全体鸦雀无声地谛听着。说毕,那指挥官提高嗓子命令道:


“大家按次序走出去!从第一排开始,左边的人向左走,右边的人向右走,都到外面的办事人员前面集合!”


但是,他并没有说明从直的第一排开始,还是从横的第一排开始,因此两边同时开始行动:左列从直的第一排开始,但右列横的第一排也站起来要走,那指挥官见此情景,立刻走过来在七八个人的脸上“拍,拍”地打了几个巴掌,并且骂他们违抗命令。其中一个被打的人勇敢地抗辩说是遵照命令行动的;那指挥官没有等他说完,便大声地骂他“混蛋!”并且重重地又掴了他几掌。其余的人虽然都不敢作声,但各人对于那指挥官这种暴戾的行为,内心都燃起怒火,在那一片沉寂的空气中,却蕴蓄着火辣辣的无言抵抗。


两小时以后,太明好容易才走出公会堂,不知是否由于过度兴奋?只觉得神志恍惚,和他一起散出来的人,脸色也都显得非常苍白。


过了半个月,太明又接到“劳动护国动员”的命令,这次是发动薪水阶级的公教人员,在星期日劳动服务一天,日本人也同样须参加。到了星期日,早晨五点钟便开始集合,各服务班分别列队出发,太明也荷着锄头去参加,这些队伍活像被赶赴屠场的羊群。走不到半里光景,疲劳的队伍便开始零落散乱,竟被后面的农民中队追上了;农民们的精神都很饱满,工具也相当齐全。


“这种文弱书生都要动员,真是太惨了!”农民们追过太明他们的队伍时,都纷纷回头望着他们这样说。


不久便到了松山公地,另有几组已经在开始工作,从乡间动员来的“义勇报国队”,正在拼命地掘土挑土。但从城市里来的人因为工具不齐全,只得用手搬运土块,一个一个传递过去。


太明那组几乎全是薪水阶级,班长来了以后,把他们分成担架运输组和掘土组。太明分配在运输组,他的同伴是个年轻力壮的本省籍官员,他工作非常卖力,挑起土来像赛跑似地,太明怎么也追不上,他等急了,便去报告班长,说太明偷懒,班长立刻过来质问太明。


“实在是昨天晚上肚子不舒服,真没有办法。”太明连忙掩饰道。


“是吗?生病是没办法的。”班长是个非常通达的人,他说:“既然有病你就去休息吧!”


说着,他便让太明去休息了。


“这不是卑鄙,这只是一种消极抵抗而已。”太明一面坐在树下看其余的人做工,心里这样想。


这时,有两个日本人从太明的面前走过,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树下的他,只顾自己高声地谈话。一个说:


“做工是台湾人的事,他们是天生不怕累的家伙。”


“对了,”另一个说:“就跟牛一样!”


太明听了不觉气得满脸通红。


“怎么样?”第二天,佐藤向太明打趣道:“荷锄头筑飞机场的成绩还不错吧?”按着他又问道:“到底你对于‘台湾要塞化’和美国登陆的看法怎么样?”


“日军也许希望在台湾作战,”太明把自己平时所想到的事,毫无虚饰地对佐藤说:“因为那样可以利用台湾的物质和人力。雾社事件发生的时候,也是驱使附近番社的山胞去镇压的。现在大陆上又建立了一个‘汪政权’,这就是所谓‘以夷制夷’的政策,何况台湾又具备优越的要塞条件,有大河有高山峻岭等等。不过,美国也许不致于把台湾看得很重要,因为她对大局并没有多大影响。我认为‘台湾要塞化’以后,对于日本人并没有什么好处,倒是对于台湾人相当有利的。”


“恶意的计画,有时候也可以发生良好的逆效果的。”佐藤嘴里虽然这样说,但他的内心似乎也很赞同这种看法。


他靠在摇椅上,两眼望着天花板,像在思考什么问题,突然他说:


“我们到‘豺狼大本营’去走走好吗?”说着,他把烟蒂重重地一丢,立刻站了起来。


太明以为佐藤所说的“豺狼大本营”,大概是指“皇民奉公会”而言的,所以并未详加追问,便跟他一起去了。谁知佐藤要去的地方竟是台湾大学,太明觉得很奇怪,心想他为什么把这地方称为“豺狼大本营”呢?直到他们办完事情离开那里的时候,他才恍惚明白佐藤那句话的意思。


太明想起四、五天以前的报纸上,曾经发表过一篇台湾大学总长和某教授关于“日语教育”的论文,该文指出:“为了使台湾人彻底‘皇民化’,必须根本消灭台湾语言。”这些“御用学者”公然发表这种谬论,已将他们谄媚当局政策的用心表露无遗,这样一想,也许这就是把这地方称为“豺狼大本营”的原因吧。近年的官吏,大都由这所大学里造就出来的,“皇民奉公会”的顾问,也是从这里的教授中聘请的,这大学真不愧为促使合理榨取殖民地的精神武装根据地。这里的教授只知忠于政策而不忠于学术和真理的事实,只须从以前强制全省实施大众都认为不合理的“正条密植”及“寺庙废止”政策时,此间农学院及文学院竟毫不表示异议的一点上,即可获得佐证。这里的学术精神早已灭亡,他们唯一的使命就是为当局政策担任开路工作:也就是挂了“学府”的招牌,以达成“思想侵略”的目的。


十月以后,不久便开始空袭,所幸目标只限于军事设施,一般市民还不致于有大危险。但紧接着美军像预先配合好似地在雷特岛登陆,同时展开激烈的反攻,至此,日本人的气焰似乎已衰退了不少,那高耸云霄象征着帝国主义的总督府,也像披上一袭丧服似地,显得黯澹无光。


“德军已经没有什么抵抗力量了。”战事节节失利的某日,佐藤突然发表他对时局的意见说:“再抵抗也不过是无谓的牺牲而已,瞧着吧!历史就要开始大转变了!”接着他说:“我打算回日本去了。”


他的意思是要趁现在回日本去,对于未来的新局面作些准备工作,至于他所说的“新局面”究竟是指什么而言,只要从他平时的言论中,已可获得一些线索。太明突然要和佐藤分别,当然会感到非常寂寞,但他素知佐藤意志坚决,势将无法挽留,为他的前途着想,不如让他去获得一个更有意义的工作,因此,他觉得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应该庆祝他踏上征途。何况佐藤所办的杂志,如今总算已经达成一部份目的,更没有理由可以勉强留他了。


临别时太明设宴为佐藤饯行,二人开怀畅饮,互诉衷曲。最后佐藤握着太明的手忠告他说:


“老胡!我很喜欢像你这样诚实的人,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不过,你似乎太纯洁、太富于诗人气质了。这对于现代的社会是不适合的,今后希望你多多注意这一点。不能配合实践的理论,只是空虚的幻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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