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细亚的孤儿再会吧!大陆 





太明终於潜入了上海了。从拘禁到越狱,曾经经过非常巧妙的设计,还有“汉口丸”准许他搭乘便船,也是奇迹的出现。太明在黎明前的下关码头与幽香匆匆分别后,一时难决上船还是回家?幽香走时曾经留给他一些钱,最后他终于决定向“汉口丸”的船长说明真相,请求他准许搭乘便船。那船长的脾气很怪癖,他听太明叙述经过情形的时候,鼻子里不住地发出“哼,哼!”的声音,听完以后,他突然用尖酸的语气说:


“你的意思是到了这种时候,你便承认自己是日本籍人,又来向我们求助了,是吗?你倒真会打如意算盘!”


口气虽然像是拒绝他,但接着他又脱口而出地说:


“好吧!你就留在隔壁船舱里吧!我对于像你这样的不速之客也不便表示讨厌呀?对吗?”


那船长虽然出言不逊,但为人似乎尚可信赖,在这动乱的局面中,他在长江一带的船员里面,还算是比较大量的。太明上船以后,就像到了故乡的船上一样,内心立刻安定下来。


上海登岸的时候,虽然也曾经遇到一些困难,但并没有费多少唇舌,便顺利地通过了。太明一到上海,首先找了一家不大受人注意的旅馆住下来,旅客登记簿上用的是“黄泰铭”的名字。他安顿好以后,立刻去探访幽香为他介绍的李先生。李是幽香的姐夫,人很和蔼,现在虽然作掮客生意,但以前也是国民政府的官员。幽香的姐姐李太太,是北京大学的毕业生,很健谈,见了太明就像老朋友似地,絮絮叨叨地讲个不停。


上海的时代潮流推动得特别快,它具有无比的原动力,每个人都被滚转得喘不过气来。救国会的工作相当活跃,反日的浪潮一天比一天扩大起来,只有租界才是较好的避难所。不过,社会上的谈论中心都集中在战争上,租界内的咖啡室、酒吧间和舞厅的靡靡之音已经绝迹,到处播送着雄壮活泼的进行曲,时时刻刻在作应战的准备。街头巷尾每天有学生或少年团的示威游行,台湾人变成夹缝中的人物,听说下落不明的人每天不断增加,又传说朝鲜也在展开独立运动。面对这种历史性的激变,台湾人的归依正遭逢严重的危机,他们被区分为敌友两流──这是日本人既定的政策,太明对此深感悲愤。


“历史的动力会把所有的一切卷入它的漩涡中去的。”某日晚上,幽香的姐夫半带戏谑地揶揄道:“你一个人袖手旁观恐怕很无聊吧?我很同情你,对于历史的动向,任何一方面你都无以为力,纵使你抱着某种信念,愿意为某方面尽点力量,但是别人却不一定会信任你,甚至还会怀疑你是间谍,这样看来,你真是一个孤儿。”


李最近因受环境的感染,已抛弃本身的事务,献身于政治运动。太明从旅馆里搬出来,暂时寄居在李的家中,这一方面也是由于李的劝告。李的意思原想利用太明做些政治工作,但那时危机已逐渐逼向租界内的台湾人身边,日本宪兵并且开始公开逮捕台湾人。太明终于也感到威胁,他虽然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但在日本宪兵充满杀气的目光中,认为租界内的台湾人一律都是恐怖分子,根本没有什么区别的。


最近,太明从南京接到三封信:一封是妻寄来的,另外两封是素珠和幽香寄来的,她们似乎已和太明的妻取得连络。太明贪婪地把信一封封地读下去,他和妻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妻虽然时常和他发生龃龉,但在现时这种如同地下生活的环境中,见了妻的笔迹,竟像浸入温泉中似地感到温暖。她用坚定的语气,告诉太明不必挂念家中的事,并且告诉他紫媛已经长大了,淘气得使她无可奈何,信内还附了一张妻和紫媛合摄的相片。充满青春活力的妻和许久不见益发显得可爱的紫媛,笑得非常甜美,这使太明对家庭的悬念豁然冰释。曾经协助他逃狱的两位女性,也都用兴奋的笔调,对他说了许多勉励的话。太明已经没有后顾之忧了,在他胸中踌躇多时的回乡念头,也因此获得决定;他和李商量的结果,李也赞成他暂时回台湾去避避风头。


五月将结束的某日,太明终于在杨树浦码头搭乘“嵩广丸”回台湾去了。混浊的黄浦江水掀起一阵漩涡,船身便渐渐地离开岸边,除了李之外,并无其他的人来送行,这使太明的行程显得异常寂寞。


“再见吧!大陆!以后不知几时再来了!”


当太明目送岸边的景物静静地向后方退时,胸间不禁涌起无限的感慨。


江水不停地从船舷缓缓地流去,突然,对面的潮水冲来一件物体,当它渐渐地漂近船侧的时候,太明仔细地看看,原来是一具俯浮着的男尸。无情的人世,竟连一具浮尸也没有人去捞埋。在宇宙悠久的历史中,一具浮尸原不过像一粒微尘而已!


“再见吧!大陆!”太明目送那无名的浮尸缓缓地向下游漂流而去,心中一再这样喊着。


这时,亘绵在江边的上海街景,已渐渐笼罩在暮色苍茫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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