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红烛高烧,发出融融的火光。爷爷穿着礼服,拖着长长的辫子,恭恭敬敬地在桌旁焚起檀香。鸦片桶、阿三、阿四以及所以其他的亲人,都集中在大厅准备为太明的壮行饯别。院子里燃着金银纸箔,爆竹声震耳欲聋。因为到日本去留学,在这村子里还是破题儿第一遭,所以人人显得特别忙乱。
大家照例随意戏谑调笑。
“以后太明回来就是县长了。”鸦片桶指着插在棋石上的旗竿说:“要是从前的话,那儿还得添上一根旗竿呐!”(科举时代考中举人的标帜)
“当县长还不如当警察科长好。”阿三说。
“当警察科长还不如当警佐,”阿四说:“警佐可以升分室主任!”
大家都兴高采烈地任意说笑,在这种热闹狂欢的环境中,只有太明的心境是寂寞的。
散席以后,哥哥志刚和阿三、阿四等代表众人送太明到车站,不久,列车离开了寂静的车站。
太明从车窗中眺望着向后飞驰而去的故乡风物,似乎觉得自己已从过去的环境中解脱出来,正向着未来的命运迈进,眼前这一线光明的启示,才是唯一拯救他的康庄大道;他那青年的心灵中,交织着惜别过去的甜蜜和忧伤,以及期待未来的不安等复杂的情绪。
那天,基隆是个罕有的晴朗天气,似乎也在庆祝太明的壮行。太明在基隆下车以后,便从混杂的月台人丛中挤出来,他刚走到车站出口处,突然发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不禁“啊!”地吃了一惊,那人意料之外的竟是瑞娥。
“啊!是你!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你要走了,”瑞娥微笑着对吃惊的太明说:“我早就知道了,你真了不起!”
她依然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
太明对于瑞娥出其不意地来送行,感到异常欣喜,他从没有觉得瑞娥像现在这样可爱过。
离轮船启碇的时间还有两点多钟,二人沿着海水浴场慢慢地走着,太明那天话特别多,一直谈着留学以后的抱负,瑞娥恍恍惚惚地听得很入神。瑞娥的样子并不像一个女教员,她穿著白竹纱,桃色水波浪的内衣,透着淡红色,裙是茶色的折裙,她那分外清秀的倩影,在这现代化的海水浴场明快景色中,显得非常调和与爽朗。今天她听说太明要走了,所以特地向学校请了假,到基隆来为他送行的。
临别的时候,她拿出一个丝线编成的小钱袋和一个挂裱袋对太明说:
“这些不成样子的东西,留着做纪念吧……”
虽然只是两件小礼物,却蕴藏着无限的深情,那钱袋中还装着一张关帝庙的护身符,充分地显示女性的周到和温顺。太明似乎突然发觉瑞娥的双眸闪着明亮的光辉,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深切的热情,他对于这偷偷地从远方来向自己表示好感的女生,内心觉得非常感激和温暖,并且深悔自己以前太漠视她的这份情意。
时间快到了,二人走到码头一同上了船,甲板上挤满乘客和送行的人。别离的时间渐渐地迫近,太明和瑞娥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又不知那里说起?不久,开船的锣声响了,瑞娥夹杂在纷纷下船的送行人群中走下船梯,太明从甲板上向下望,夹杂在码头人丛中的瑞娥,显示分外地纤小和可怜。接着,船缆解开了,船身慢慢地离开岸边,岸上的人群逐渐向远方退去,失望地挥舞着手帕的瑞娥倩影,也跟着渐渐地模糊了……。
“再会吧!瑞娥!再会吧!故乡……”
太明带着满怀愁绪,一直伫立在甲板上。不久轮船逐渐加足速力,翻著白色泡沫的海浪,滚滚地向后方奔流,船身逐渐向遥远的彼岸──日本──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