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细亚的孤儿无可救药的人群 





第二天,太明开始拜托知友向各方求职,但他走了几处以后,才知道求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他只得逐渐把希望降低,甚至连中学教员的位置,他也非常留意,但结果还是一事无成。如今不要说他已无意回到国民学校去当教员,纵使他有这种意思,在目下国民学校启用师范毕业生淘汰老教员的情况下,求职也是非常困难的。连台湾人的高等师范毕业生,有的竟也屈居于预备导师的地位。至于银行和公司方面,都正在整顿人事,当然也不会添用新人的。为求职而奔走的太明,已逐渐陷入苦闷、绝望的深渊。因此亲友们对他所寄予的期望,也渐渐变为失望,其中有些人在路上遇见他时,甚至故意揶揄地问他什么时候做大官?年轻的太明对于周围的变化特别敏感,这使他痛苦不堪,他宛如堕入陷阱中似地,感到绝望和不安。


某日下午,在日本分别以后的蓝和詹突然来访他,他们分别时虽然有些不愉快,但见面时依然相当亲密。蓝和詹的脸上虽然隐隐地露着疲于政治运动的焦躁神色,但他们对于环境斗争的青年朝气,依然相当蓬勃。经过一番寒暄之后,詹劈头带嘲笑的口吻打趣道:


“老胡!你的迷梦醒了没有?你一脑门子的中庸之道,可是你却不知道中庸之道会叫人卑屈到什么程度?现在你该是明白的时候了!”


“怎么样?事情找得够累了吧?”蓝接着挖苦道:“如果你怀着美丽的幻梦回来,那就够可怜了。他们表面上当然不得不挂着启用人材的招牌,那些招牌上有名字的人才是幸运儿,可是这种幸运儿全省能有几个?而且这些人也不是全靠他们自己的力量啊!不信你去问问那些当县长、科长的人看!”


蓝这样把内幕情形一一加以说明,暗中希望太明断了求职的念头,加入他们的阵容,但太明无论如何不赞成蓝的看法。二人见他态度坚决,心里虽然颇表不满,但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地责骂他,只说:“你好好儿地考虑考虑吧!”


说毕就回去了。


不料第二天,竟有一个主管警员来访问太明,使他大吃一惊。原来蓝和詹已成了警方注目的人物,他们为探究各种动静,所以来向太明问话,太明唯唯否否地应付了一阵,便把警员打发走了。但他心里凭空添了一件麻烦,精神上非常痛苦。于是,他忽然想起和爷爷去谈谈──他每当心情沉重的时候,爷爷的话对他就是一种慰藉。


爷爷很明白太明的委屈,他举了许多前人的例子,说明宦途的种种困难来安慰他。他说从前人候差,至少要候上三、四年,但现在社会人事繁杂,当然不像从前那样地悠闲。爷爷的话对于太明焦躁的心情,不可思议地竟起了一些镇静作用。


太明依然没有找到职业。此外胡家又发生了另一件不愉快的事:那就是鸦片桶的儿子志达,突然被停了预备员的职务回乡来了。这件事对于喜欢饶舌的村人,正是一个嘲笑的好材料。不久,村子里便传出一种流言说,胡家的帽子又少了一顶(免职)了。


有一天,太明在村子里经过,突然听见在埤圳树荫下洗衣服的妇女这样的一段谈话,一个说:


“现在他免了职就不怕他了,以后别说是酒,就连水也不给他喝了。”


“志达应该管我妈叫婶婶,”另一个说:“有一次我妈见他来了,腰里挂着一把剑,她高高兴兴地跟他打招呼,谁知他连理都不理。”


太明听了这番话,宛如看见人们对权势的反抗,以及官吏一旦失势后的那副可怜相,他顿时像遁逃似地离开那地方。


志达自从解职以后,整天躲在家里,连爷爷那里也没有好好地去请过一次安。但过了二、三星期以后,他又撇下家属出外流浪,连影子也找不到了。可是不久,新年到了,志达突然又在胡氏族人的面前出现,他穿着簇新的西装,看样子好像很得意,据说是在一个律师那里当翻译。当时的人对于律师敬畏如神,因此律师的翻译当然也同样受人尊敬。志达对于那些正聚集在胡家大厅中的族人,对他们得意洋洋地讲述法院判决案件的情形,那些知识浅陋的乡下人,个个听得十分佩服。于是志达更得意忘形地提出自己的新计划,他先把族人中的几个主脑人物请到自己家中,然后提出一个新奇的方案:主张把一向合并在一起的胡家祖传的祭祀公产分开管理。他认为祭祀公产由一人管理,容易发生弊端,而且经费负担也太大,如果分开管理,多数人一定比较容易办得好。这提案对于经济困难的族人,不啻是飞来喜讯,因此立刻获得大家的同意,每人都自动地拿出十块钱给志达做费用,而且还再三地拜托他。


一星期以后,爷爷接到志达的一封信──那竟是胡氏族中的那些主脑人物连署的祭祀公产分配请愿书。胡氏祭祀公产的管理人是爷爷,但那只是一个名义而已,实际管理工作是由胡文卿负责的。胡文卿看了那请愿书以后,气得面色铁青。


“完了!完了!”他大骂道:“这世界简直什么都完了!”


但他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事件,一时也弄得手足无措,只得去和太明商议,想凭太明那点新知识,想出一个解决的办法。太明也是缺乏法律知识的,但他凭常识判断,认为祭祀公产是族人的公共财产,似乎不宜不顾众人的反对而强行的管理,他这种答覆,显然不能使父亲满意的。胡文卿认为把祭祀公产分开,就是冒渎祖先,对于胡家的盛衰和名誉都有很大的关系。但太明却主张不应只注重公产的形式化,并且认为只有专重形式不重精神,才是对祖先的不孝。父子二人的这场争论,无异是形式论与本质论的论战。因为二人的主张得不到结论,最后只得征求爷爷的意见。不料爷爷对这问题竟意外地淡漠,他认为这次的事件,完全是由于对管理人的不满所引起的,这表示管理人的德行浅薄,只有爽爽快快地让给别人才是。结果是遵照爷爷的意旨,由太明召集族中那些主脑人物举行会议,各房代表共计十四人,爷爷是族长,那些参加的代表都是他的子侄。


会议开始时,爷爷用沉痛的语调徐徐地对大家说:


“先公到台湾以后,尝尽千辛万苦,才奠定家庭的基础;再经义公进一步的奋斗,总算给我们胡家留下一笔巨额的遗产。我们子孙不肖,不能承继先人的遗志,只知坐享先人的遗产,实在是我们胡家的不幸,真是愧对祖先!现在所剩下的一些少数公产由本人管理,由于本人德行浅薄,使大家增加许多麻烦,很觉得过意不去……”说到这里便停住了。


老人的这些话,竟打动了那些气愤的代表的心,满座一片沉寂,连咳嗽的声音也没有,其中有些人因受良心的谴责,已经在后悔不该上志达的当。


“说什么公产不公产,”鸦片桶突然站起来,打破沉寂的空气,对公产分配提出异议道:“总共也不过剩下三十多石了,这仅有的三十多石公产,对祖先的巨额遗产说起来,已经是够惭愧的了,我真不明白那想分配这三十多石公产的人,究竟是什么居心?纵使分配的话,一房也不过分到七、八石,每人才分到一、二石,这有什么意思呢?”


他并不知道提出分配案的主谋,竟是他自己的儿子志达,这一番话,说得代表们个个都幡然悔悟。


“我们并不一定要分配,”太明的堂兄志勇说明真相道:“也没有说爷爷管理得不好,现在我不得不声明:这件事完全是志达煽动的。”


“志达!你这畜生!”鸦片桶听了这意外的话,不觉大吃一惊,他恼羞成怒地说:“我要你自己去想个明白!”


他满脸杀气,拖着儿子回家去拷问了。


但是,这件事结果还是狡猾的志达获得胜利。诡计多端的他,绝不会因为鸦片桶的申斥而罢休的。相反地,他以法律知识作利器,强迫那些连署的代表们承认如果违约必须缴纳五百元罚金,代表们一个个为这种威胁所屈服,终于不得不同意分配公产;甚至连曾经竭力反对的鸦片桶,为了分配以后自己可以到手三石五斗的公产,想到那些田地变卖出去以后,便可以安安逸逸地躺着吸一、二年鸦片了。想到这里,不觉垂涎三尺,竟也完全改变初衷,公产分配的问题,就这样付诸实施了。


不久,胡家为此事举行了一次祭祀仪式,公产虽已逐年减少,如今甚至可说只留下一个空名义,但这份经过悠久岁月与历代祖先共同传下来的公产,眼见就要废弃于一旦,各人的心目中,也难免产生沉痛的感情。


各代表排列在爷爷的身后,恭恭敬敬地在祭坛前焚起檀香。爷爷更在祖先前面为自己的无德请罪,那种沉痛的语调,座中无人不为所动,大家都觉得十分感伤!仪式完毕,众人散出的时候,爷爷因悲伤过度,几至无法举步,由众人搀扶着才走出大厅。鸦片桶见爷爷如此悲痛,不禁埋怨自己的儿子说:


“都是志达这畜生出的好主意!”


可是,这群善良的族人,对于志达的阴谋竟无可奈何,因此终于酿成这幕大悲剧。


“胡家的人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凭双手挣饭吃了,他们把祖先都打倒了!”


村子里立刻传遍这个消息,大家都为此事惋惜嗟叹不已。


但这并非只是胡家的不幸,这种不幸事件终于渐渐地发展到全村。志达因尝到一些公产分配的甜头,于是又变本加厉。以前在和事佬手中就可以圆满和解的村中纠纷,往往怂恿使其移到法院去处理,当时的保正因此渐渐变得没有什么力量。但志达的势力渐大,遇有诉讼纠纷,这老奸巨滑的律师翻译,和他的主子──律师──的口袋,就随着膨胀起来。


从那次事件以后,爷爷的精神一直不大好,对于别人的邀请也懒得去应酬。爷爷的和善、慈祥,和正确判断事理的那种中庸的精神,胡家的人不问男女老幼,都绝对信赖他的。爷爷的这种转变,使胡家有如蒙上一层阴影,显得非常沉寂。冷静地从大势上去观察,公产的分配给予爷爷精神上的刺激确是很深的。不久以后,爷爷为了一点小感冒,竟至一病不起,他在床上躺了一星期,病势日益沉重,不久便结束了他那凄寂的人生;但他在弥留的瞬间,始终还保持着温暖,豁达的心境。


爷爷一死,太明的心灵就像被挖掘了一个窟窿似地,感到无限地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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