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大陆的生活真像是一场春梦。太明回到台湾以后,心理上虽然安定了不少,但同时也使他感到相当麻烦,他在基隆上岸的时候,内心就发生这样的感觉。
他对于水上警察局和海关的检查,虽然没有遇到特殊的麻烦,但那种过于严密的检查,的确使人望而生畏的。他虽然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但心理上总难免有些恐惶,尤其当他站在刑警人员的面前时,全身不由自主地会战栗起来。在自由豁达的空气中生活惯了的他,这时宛如从辽阔的天空中,突然迷失于狭隘的岐途上似地,使他感到窒息;直到他搭上由基隆驶出的火车以前,这种感觉始终缠绕着他的周围。
在台北下车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一个目光锐利肤色微黝的男子,而且以后无论在公共汽车或茶室中,那男子总是形影不离地跟着他。他到西门市场去购物,依然发现那男子在他的身边,因此他断定那男子一定是追踪他的。他心理很不愉快,便改变了在台北逗留的计划,匆匆地回家去了。
当他抵达那怀念已久的故乡的车站时,因事先并未通知家人,所以没有人来迎接他。谁知他到行李房去领行李的时候,站长去告诉了他一个不愉快的消息:说是有人要他转告他,要他立即到派出所去一趟。
太明心理虽然很奇怪,但他也只得依照站长的话,到派出所去了。谁知他到了那儿,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派出所的警员对他很殷勤,只问了他一些关于中国大陆的情形,这也算不得什么调查,不久,太明便离开派出所,迳自回家去了。
家乡的人见太明正当大陆风云日紧的时候安然归来,大家都喜出望外。村子里以前从未有过远涉重洋到大陆去的人,因此仅凭太明从大陆回来这一点,就引起村人一阵大大的骚乱,这些骚乱的人们心目中,大家都存着崇敬太明的心理。尤其因为他曾经担任高级中学的教员(这在当时台湾相当于高等文官),所以村人的骚乱益发厉害。不久,村子里便传遍了太明归来的消息。
从太明回家的那一天起,亲戚、朋友便纷纷地来探询中国大陆的情形,太明为接待这些人,弄得疲惫不堪。他回家的第二日中午,突然有一个警员来访问他,并且和他同进午餐。太明从抵家以后,心理上似乎总觉得有人在追踪他,因此那警员的来访,益发使他感到不安,他似乎觉得四周的环境,都在不断紧紧地逼迫他,使他感到窒息、苦闷,并且意识到家乡已不再像以前那样可以安居乐业了。但那警员却不管太明心里怎么想,只顾自己问长问短,直等问够了才离去。
太明回家以后,周围所发生的事,并非每件都使的他称心满意的。不过,村子里的情形已和从前大不相同,一切显得焕然一新,而且极有生气:油加莉树已长得很高,马路也拓宽了,每天有四、五班公共汽车在这些宽阔的马路上驶过,虽然车身都很破旧,但却使村子里凭添不少现代文明的气息。此外,青年人也显著地增加了,他们都和太明不相识的,必须问起他们的家长,才知道他们是谁家的子弟。和胡家来往的人,也都各自有了变化,令人有不胜今昔之感:鸦片桶已于三年前去世:阿三也接著于去年物故;阿四已戒绝鸦片,并且已和他的女婿一同离开本村;堂兄志达已不再当律师翻译,只在村子里到处游荡,谁也不愿意和他交往;父亲虽然年事已老,但精神依然相当健旺,尤其因为中医渐渐地减少,求诊的人越来越多,似乎比以前更忙碌;父亲的姨太太阿玉,也许因为在家中的地位已经稳定,已不再像以前那样浓妆艳抹,一变而为辛勤操作的贤妻良母;哥哥志刚已被村人选为保正,颇有势力,也相当忙碌。
由于上天的安排与时代的变迁,村人也都改变了。只有胡家的大厅,依旧古色苍然地屹立着。太明走进大厅,燃起线香拜祭祖先,以无限感慨的心情,祈求爷爷的冥福。金箔斑驳的“贡元”匾额上布满了蛛丝,神龛上的金属饰物,发出黯淡寂寞的亮光,太明到大陆去的时候,曾经祈求祖先保佑他埋骨于江南,如今不得已重回故土,使他深感愧对先人。
太明处于这样的环境中,对于自己今后的出路,曾经做过种种打算。父亲曾这样劝慰过他:“做官虽然面子上好看,但切不可一味只想做官。”但太明如今不要说做官,就连起码的工作也成问题,因此生活异常苦闷。他在家里住了几天,感到无限地空虚和寂寞,使他觉得再也无法住下去。
那时,母亲正在妹妹家中,还没有和太明见面,太明起先原想把母亲接回来共叙天伦之乐的,但他回家一看之后,觉得母亲还是住在妹妹家里比较好。总之,一切须待见了母亲以后再作决定。他本想早些去看母亲的,但总懒得出门,这样一天天地拖下去,不料母亲和妹妹竟先回来了。
“哥哥真是太安逸了!”妹妹一见太明,连一句寒暄的话也不说,劈头就带着埋怨的口气说:“妈盼望得你好苦啊!”
“太明回来了,这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这也是城隍老爷保佑的!”母亲一面这样说着,一面贪婪地凝视着太明的脸,又频频地用手去擦眼泪。
太明突然发现母亲手中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鸡和线香,妹妹的手包袱里还有一罐花生,她们大概是准备向“土地公”和祖先禀告太明已经平安回家了。太明感于母亲这种愚诚,不禁两眼一阵烘热,恨不得立刻伏在母亲的膝旁痛哭一场。为了自己在外面漂泊流浪,不知使母亲忍受了多少辛酸?想到这里,内心感到无限的歉疚。
当晚,父亲、哥哥……一家团栾,共叙天伦。母亲一向不愿意进阿玉的房门的,但为了太明回家,竟也打破往例;父亲因一家久未团聚,内心感到异常满足;只有阿玉一人没有在一起吃饭。她和母亲虽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仇恨,但总觉得有些合不来;太明对于母亲那种处处忍让的态度,寄予深切的同情。
那一顿晚餐相当热闹,太明一面嚼着最喜爱的花生,一面叙述大陆的风光。家人纷纷地问他苏州、西湖各地的情形,他因为没有亲自到过,所以回答得并不怎么令人满意;但一谈到上海、南京的事,他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胡文卿非常兴奋,他只希望这一生能到大陆去观光一次;母亲始终眉开眼笑地听着各人的谈话;哥哥志刚夸说自己把一部分房屋改为日本式,并且已经铺了榻榻米;妹妹秋云虽然已做了母亲,但她听哥哥这样说,依然稚气未脱地从旁奚落他说:
“以后如果我要出门,一定要跟哥哥一块儿去了。”
“为什么?”志刚问。
“因为哥哥是保正呀!人家说,做了保正,连火车也叫得停,可不是吗?”
母亲见妹妹在挖苦志刚,连忙用仁慈的眼光望望她,意思是责怪她不该说那样的话。
“别胡说八道!”哥哥一面苦笑着,一面一本正经地抗议道:“那是从前的事,现在的保正还有什么特权?乘公共汽车也许还有优先权,可是,当个官儿,这点儿权利总该有的呀!”
妹妹经他这么一说,也就不再说什么了。总之,那天晚上,太明一家人前嫌尽释,直到夜间人静,还可以听到他自家庭间沉寂了多时的爽朗笑声。
太明决定暂时寄居在妹夫的广仁医院里。妹夫林岳东是个青年医师,富于理想,为人和蔼可亲。医院里的药价也比较低廉,因此他在附近农民之间的声誉相当好,他们都对他很亲密,并且称他的医院为“新医院”。太明在广仁医院住定以后,闲下来便帮着办办院中的事务,其实所谓事务,也无非接待一些病家以外的访客而已。
其间太明曾经发现一件有趣的事:那就是每天都有一些高级特务和警员,借着各种借口到广仁医院里来闲聊,以后他才明白,他们真正的目的并非参观医院,而是借此来监视太明的,连大陆方面寄来的信件,他们也千方百计地想探悉写的内容。但是由于他们来的次数过多了,太明也就心安理得地把他们当作朋友看待,不过,彼此始终没有说什么真心话而已。那特务装着若无其事地告诉太明;希望他以后出门的时候,要事先向派出所报告。
后来太明因事要到南部去,他突然想起自己到处受特务人员的监视,反正没有什么亏心事,因此决定依照他们的话,到分局去报告。谁知他到了分所以后,那面熟的特务并不关心他出门的事,反而调侃地说:
“这点儿小事,何必特地来报告呢?”
他觉得异常扫兴。但当他准备出发的时候,才明白那特务对他的警告,并不是和他开玩笑的。他在高雄换乘去屏东的火车,在屏东下车以来,还要等下一班南下的车子。这时他走出车站,慢条斯理地在街上散步,当他在公园赏玩热带植物的时候,突然发觉身后有人在注视他,他回身一看,那人立刻敏捷地躲在树后去了,他大吃一惊,原来那人就是今天早晨在分局里遇见的警员。他顿时感到非常不安,连忙走回车站,火车一到站,他便抢先跳上车子,谁知那男子竟也坐在邻节的车厢里,而且一路上总是形影不离地跟着他,太明这才明白他是来监视他的。
太明到分局去的时候,那特务故意和他东拉西扯,装作毫不注意听他报告的样子,但暗中却又来跟踪他,因此使他提高警觉,他在心里告诫自己:“以后必须安心工作,尽量避免人们注意!”
从那次出门回来以后,太明便不再在人前出现,整日守在家里读书;直等人们渐渐地把他淡忘以后,那讨厌的特务才不再来访问他,这才使他安下心来。但是,那时太明忽然又听说在大陆上的台湾青年,陆续被遣返台湾,并且一律送入监狱,这个晴天霹雳,又使他感到异常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