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死,更减少了太明早已降落到最低限度的生趣。他不再想见任何人;对于曾经一度使他心旷神怡的田园生活,也像蒙上一层阴影似地感到索然无味。母亲的“百日”满了以后,他依然没有走出书房一步,这样,过了不久,又到了岁暮年初的时节了。
阿玉自从阿茶死后,竟也代替母亲来照顾太明的生活。她的儿子志南已长大成人,并且已参加青年团。阿玉这种淳朴的善意,终于感动了太明的心,所以遇到她因佃作问题和佃农发生纠葛时,太明总是帮她去解决的。阿玉的佃农是个相当难应付的家伙,时常借故要挟地主。本来自从“粮食供应运动”开始以后,佃农要求减租或把田地退还地主的事件时有所闻,那时地主转向佃农低头,是很普遍的现象。
正月十五日晚上,阿玉祭过“天公”以后,请太明过去吃饭,太明因为对阿玉毋须客气,也就不加推辞。当晚,父亲也在同桌吃饭,他虽然已显得很苍老,精神依然相当健旺,喝了几杯酒以后,便大谈其“发展大陆”的问题,但太明并不赞同父亲这种“发展大陆”的观点,因为他也和一般主张“发展大陆”的人一样,中了日本人宣传的毒,认为到大陆去就是“建设大陆”。
可是,亲自在大陆生活过的太明,却不赞同这种见地。话虽如此,太明见父亲年纪越老,精神反越健旺,内心倒觉得欣慰。阿玉望着这一对和睦的父子,虽然高高兴兴地坐在旁边陪他们喝酒,但她的神色却显得有些不安,探询之下,原来她的儿子志南被青年团召去以后,到现在还没有回家。本来青年团的集训,只有上午;邻居的孩子早已回家,只有志南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加之最近时常听说青年团的指导人员非常暴戾蛮横,因此,她更担心自己的儿子,不知会不会出什么事情?
到了九点钟,志南终于回来了,他的脸色铁青,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说学校里的老师要他参加“志愿军”,他不肯,老师就生气了,把他拘禁到现在。志南为了拒绝参加“志愿军”,那青年训练主任大为震怒,便把他关在一间小屋子里,罚他跪在水泥地上,又用鞭子去抽他,但志南还是不答应。志南在被那主任在背上抽了几鞭之后,突然回过身来,从那主任的手中夺下鞭子,当面把它折做两段,然后跳窗逃了出来。──他这种抵抗,委实是相当强硬的。
志南这种行动顿时惹怒了全校的教职员,他们立刻全体出动把他抓回去,志南终于不得不屈服,只好乖乖地被带进办公室里去。教职员都非常震怒,大家七嘴八舌地大骂志南,因此办公室内显得十分嘈杂。志南的面孔气得发抖,让他们尽情地辱骂,过了一会,他用和成人一样坚定的口气说:
“老师!怎么样?请你们把‘志愿军’的‘志愿’两个字的意义,给我解释一下好吗?”
他说话时丝毫没有恐惧的神色,这话像一桶冷水似地,劈头浇在那些教职员的身上。
“你跟我来!”这时校长见苗头不对,便制止教职员们再骂,并且把志南带到校长室里去。
“你慢慢地考虑考虑!”校长委婉地劝诫志南一番之后,便把他留在校长室里,自顾自己走开了。
接着,换了一个训导主任进来,他是台湾人,曾经当过志南的级任导师。
“志南!”他说:“老师并不认为你的看法是错误的,不过,你这种看法在现在的时势却行不通。我看你还是委屈一点,乖乖地回去盖章吧!”
接着,他又把学校的政策和社会的情势,详详细细地向他说明,并且告诉他:政府规定有职业的人,在就业机关奉令参加“志愿军”;没有职业的人,由派出所代办入伍手续;青年团团员,由学校办理应征手续。训导主任又说:世界上的事情看起来很简单,其实不然,这种办法虽然明知是骗人的,但却可以产生由下而上的力量,使征兵制度顺利推行,这就是政府的方针。
“……所以,老师绝不愿意说对你们无益的话。”他很技巧地说:“这件事说来一定很麻烦的,你还是乖乖地听老师的话吧!你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以后纵使你愿意参加志愿军,也绝对不可能被收容了,因为学校方面已经没有勇气再推荐你,何况你又不是模范青年……”
最后,志南终于听信了他的话,在志愿书上盖了章。
胡文卿和太明听了志南的话,默默地不发一言,志南的母亲阿玉则掩面啜泣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