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细亚的孤儿重逢 





一切耳濡目染的事物,都会使太明引起感慨和忧伤。太明为了逃避现实,深深地把自己隐藏起来,不再走出书房一步。但是,紧张的时局动向,却毫不留情地频频传到他的耳边。春末夏初的时候,首先传出德苏开战的消息,不久德军席卷巴尔干半岛,击溃法军,以所向无敌之势,展开有利的对苏战争;另一方面她又展开对英作战,整个世界似乎已进入毁灭的阶段。


太明终于无法忍受了,他从书房里走出来,很想找个朋友谈谈,但却找不到一个适当的人。他所耳闻目睹的,不是一面唱着军歌一面割马草的国民学校的学生,便是青年男子参加劳动服务以后,到处只见老弱妇孺的凄凉村景,一切事物都呈现着战时的色彩。在街上遇到熟人,话题总离不了实施配给制度以后买不到猪肉;以及“国语家庭”和日本人在物资缺乏的情况下,因有黑券配给(注:国语家庭及改姓名者用黑券,则有特别配给)依然可以配到砂糖和其他各种物品等等的事。一方面成为供出对象的物资范围已越来越扩大,除了食米和甘薯以外,又增加了毛猪、鸭、鹅、稻草、黄麻、月桃、蓖麻、马草、竹、木材、苦楝子、鸟桖子、塞麻头皮、木芙蓉皮以及破铜烂铁等二十几种物品,这种愚蠢的措施,简直压得老百姓喘不过气来。


有些人时常自我解嘲地说:


“现在一切都是国家的,儿子不必说,就连老婆也是国家的!”


太明很想找个调剂身心的地方,好让自己专心地去思考各种问题,因此他决定再搬到广仁医院去住。


他已经很久没有乘火车旅行了,在家乡每天所见的都是山,现在突然看到明媚的海岸景色,使他的两眼感到像洗涤过似地清新。


“喂!是太明兄吗?好久不见了!”当他正耽溺在海滨的风物中时,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中年绅士,向他这样说。


那是他师范学校的同学,在日本的时候也时常在一起的蓝。太明到大陆去以前曾经见过他,以后就没有再晤面,他已经消失了青年时代的面影,变成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绅士了。


太明见了蓝,便把他带到广仁医院里去,妹妹秋云见哥哥和他的友人来访,兴高采烈地招待他们。


蓝搞过政治运动,系过狱,历尽沧桑,现在已安顿下来执行律师业务了。他虽然已不像从前那样偏激,但一谈到政治问题,他的老脾气顿时又发作起来:


“最近社会上正流行着一种‘宁为瓦全,不为玉碎’的谬论,你知道吗?”


他这样说着,便开始发表他的时局论──那是对台湾人之间那些“皇民派”的观点所下的批评:他们忘记了本国的历史传统,一味希望“皇民化”,妄想那样便可以为子孙谋幸福;因此皇民狂如雨后春笋,而且还产生皇民文士、皇民文学者等等。可是,外表纵使能“皇民化”,最后还有血统问题应该怎么解决呢?


“这样下去,恐怕为政者会认为非连血统彻底改变,不足以称为真正的‘皇民’了!”蓝这样说,叹了一口气,然后把枪口转到“经济统制”的问题上去。


当时台湾也和日本国内一样,严厉执行“经济统制”制度,但在台湾的“统制”名义下,却巧妙地强化“保护日人”的政策,所有统制机关的重要官吏和高级职员都是日本人,而且大多数是老官僚,一时真有养老院之观。


最近听说他们要把台湾人逐渐遣送到南洋去,并且把日本人移民到卫生设施已具规模的台湾来,在这种情况下,不是“皇民派”的台湾人便不能抬头了。这就是所谓“瓦全论”的观点,其实那正是面临灭亡的民族悲剧!


但是,太明却另有一种看法:他认为“皇民化运动”固然是台湾人的致命伤,表面上看起来,台湾人也许会因此而遭受阉割,但事实上并不如此,因为中了这种政策毒素的,毕竟只有一小部份利令智昏的台湾人,其余绝大多数的台湾同胞,尤其在广大的农民之间,依然保存着未受毒害的健全民族精神。他们虽然没有知识和学问,却有和乡土发生密切关系的生活方式,而且那与生俱来的生活感情中,便具有不为名利、宣传所诱惑的健全气质。他们唯其因为与乡土共生死,所以决不致为他人所动摇。反之,那些游移骑墙的“皇民派”,却非常容易动摇,因为他们易为物欲所动,他们是无根的浮萍;他们的力量看来虽然大,其实不然,微风、碎浪便可以使他们漂流失所的。


当晚太明睡得很迟,不禁又想起大陆上的事情:中日事变以后,许多人得时局之便,混进大陆,有的是由日本人捧出来的,也有的是毛遂自荐的。他们用尽方法向民众招呼,但民众却丝毫不为所动。因为这些得时局之便到大陆去的“指导人员”,为了名利便会出卖自己的同胞,民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所以他们知道得很清楚。太明想到这里,似乎在黑暗中出现了一线曙光,他不明白那曙光究竟代表什么?但它无疑地象征着一种希望。


“目前的黑暗,正是黎明前的黑暗,那表示不久就要天亮了。”太明终于得到这样一个结论。


他感到全身充满轻松的活力,留神一看,忽然发现东方已渐渐地发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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