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明依在轮船甲板的栏杆上,笼罩在烟雨中的基隆街景,已经呈现在他的眼前,雾一般的蒙蒙细雨的间隙中,偶而可以窥见晴朗的天空。轮船在雨丝风片里缓缓地绕过仙洞防波堤,从外港徐徐地驶进港内,远处的鸡笼山已隐约可见──这是阔别重逢的故国风光。太明望见这故国港口的景物,胸间突然浮起瑞娥和内藤久子的往事,她们虽然都是很久以前的友人,但依然值得怀念。接着,他又想起东京房东家中的鹤子,以及和鹤子、鹤子母亲三人到奥多摩去看红叶,还有和鹤子一同去看樱花的往事……。那些殷红似火的红叶,和散满樱花落英的小径,都已经成为遥远的追忆。鹤子的影子虽然依旧像红叶和樱花般地鲜艳,可是,那也只像春日的花影,瞬息即逝,仅留下一个不可捉摸的幻象!
太明上陆以后的第一个感觉,就是一切事物的律动都比东京来得迟缓。
“这就是故国的姿态吗?”
太明走上苦力很多的码头时,内心这样想着,这与其说是怀念,毋宁说是失望。不过当他乘上火车向南部驶去的时候,胸间涌起对久别重逢的故乡恋情,沿途的相思树,像匆匆忙忙地在和他打招呼,当列车渐渐驶入冷落的乡间车站时,太明的乡情也随着高涨到顶点。
胡家欢迎太明的场面,依然相当地热闹。太明随着到车站来迎接的阿三、阿四走进家门时,准备好的爆竹立刻开始鸣放,但那声音却使太明感到异常烦躁。
“还是那么热闹,但自己的还乡果真值得如此吗?”
太明只感到茫然不安,无法和这种环境取得协调。
太明到家以后,便知道家中自爷爷以下大小都很平安,他心里原是这样希望着的,但在未亲眼看见以前,似乎总觉得安心不下,他心里想:“这样就很好了。”
太明走进大厅的时候,爆竹的声音更加猛烈起来,爷爷燃起线香,恭恭敬敬地向祖先报告平安,鸦片桶提高嗓子大声地向众人吹嘘道:
“日本留学生在本乡还是第一次,这是很难得的事。对于留学,有四个困难的问题:第一个困难是必须有成器的子弟;第二个困难是子弟虽然成器,但如果意志不坚,也会半途而废的;第三是父兄要有丰裕的经济环境;第四是父兄有了钱而没有学问,也是无济于事的。从这个观点来看,太明的留学,实在是胡家最大的荣誉,这完全是由于祖先遗训‘教子以经’所得的结果。”
太明听了连耳根都红了,只默默地低着头,左右邻座的人都异口同声地在称赞他。
“弄个县长当当也不坏,”阿三得意忘形地擅作主张道:“不过,最好还是先当一任警察科长。”
“不行,不行!”阿四接着争辩道:“还是先当外勤警部好。”
大厅里燃着斤半重的大红烛,烛光灿烂辉煌。太明忙着招待亲友和村人,老太婆们用不胜惊喜的目光望着他,但太明连这些愚不可及的老太婆,也要殷勤地去招待她们,的确是不胜其烦的。这时,村中有些热心人士请来了一个“子弟班”(乐队),他们一面吹奏台湾音乐,一面从门外走进来,爆竹的声音放得震天价响,院子里的客人都站起来朝他们看。“子弟班”奏著「刘新娘”、“九连环”等乐曲,会场里更显得热闹异常;这时,胡琴突然奏起优美的山歌,全场顿时寂静下来,村长徐新伯忽然心血来潮,要“子弟班”弹奏古调“采茶”,男女老幼都听得津津有味。但四壁窗外的那些少女们,与其说是来听“子弟班”的音乐,毋宁说是来偷窥太明的丰采。原定五时左右开席的酒筵,延至六点多才入席。酒酣耳热以后,大家对“子弟班”的兴致也渐渐地淡泊了。阿四开始唱山歌,阿三吹着口哨为他伴奏,都是些俗不可耐的靡靡之音。喜欢猜拳的伙伴们,这时开始猜起台湾拳来,太明的同学也不甘示弱,立刻跟着猜日本拳,他们的样子使周围的乡巴佬惊奇不已,连老太婆们也用惊讶的目光望着他们。太明的父母、哥哥都很兴奋,胡文卿说他生平有三大愿望,那就是:爷爷的七秩寿庆、太明的毕业喜庆和结婚大典,现在已经有两个愿望如愿以偿了,因此内心异常欣慰。
当夜太明因酬酢疲劳,和到家以后内心的安逸,竟把一切忘记得干干净净,睡得非常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