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给予太明的印象,是嘈杂、忙乱、人多、车辆也多。电车和汽车发出恐怖的音响,不断地往返穿梭,一切都显得异常忙乱。在人行道上步行,一不留神,就会和别人撞个满怀,人人都很紧张。这在悠闲的台湾农村出生的太明看来,他们与其说是在街上步行,毋宁说是在赛跑。他想:东京这地方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忙人?
到东京来以前,他曾到京都去拜访一位朋友,对于这个古都,立刻发生极佳的印象,那里的居民、街道、景物,一切都显得静谧和安定,而且都有良好的品格。那里有悠久的历史,以及经过漫长岁月孕育出来的高度文化。所接触的人物都非常和蔼可亲,甚至食堂侍者、旅馆下女、公共汽车女车掌、百货店女店员……,都极有教养;尤其青年女性那种优美的气质,给予太明很新鲜的印象,太明认为这是一个美丽的国土,和一群可爱的人民。
东京不像京都那样静谧,是一个容易使人神经疲劳的都市。不过,那儿的人们却很温文。太明在任何地方向人问路,他们都热心地、不厌其烦地告诉他,而且他们说话的口气,也决不像台湾的日人那样粗鲁。连警官看来也很和气。太明虽然是个生客,但却很顺利地寻到他的目的地──师范学校同学蓝某的宿舍。蓝在快要毕业的时候,为了一点细故和教师发生争执,中途被校方退学,他就借此机会到日本去留学,进了明治大学法学院,他自己私下打算,将来要立志当律师或做大官。
太明从师范学校的时期开始,就时常和蓝辩论,二人的人生观和思想虽然不同,却由于这种“敌对意识”而结为好友。蓝的性格偏激,所以他的议论动辄趋向极端;太明则比较采取中庸之道,因此二人总是不断地争论。不过,有时他们的见解也有相同的地方,只是各人所采取的路线和方法不同而已。
太明一到东京,便独自到蓝的宿舍里去看他,刚巧蓝在宿舍里没有出去。虽然二人别后几乎没有通过信,但相见之下,依然像昨日刚分别似地,显得非常亲热。如果要说有什么改变,那就是由于蓝多过了几年留学生活,已经俨然有些长者的风度了。
“太明!”
蓝对太明说:“无论怎么说,台湾总是乡村,你的思想在这儿是不合适的,希望你从头学起!”
这话的意思原是很好的,谁知他又接着压低声音劝告太明说:
“你在这儿最好不要承认自己是台湾人,台湾人的日本话很像九州的口音,你就说自己是福冈或熊本地方的人好了。”
这几句不中听的话,使太明觉得很不愉快,他最讨厌这种自卑感。太明这种不愉快的情绪,在宿舍下女端进晚餐来的时候,越发高涨起来。那是因为蓝以朋友的身份替太明介绍那下女以后,下女问起太明是什么地方人,蓝竟抢先回答说:
“跟我一样,是福冈县。”
太明因蓝当面撒谎,而且那是与自身有关的事,因此更使他厌恶。由于羞耻和屈辱,他的两颊顿时胀得通红,恨不得当场说明真相。但为蓝的立场着想,他又不能这样做。那下女若无其事地坐在旁边服侍他们吃饭,太明却不愿意和她说话,只是默默地顾自吃饭,他意识到自己和蓝之间,已经产生了一条鸿沟。
不过,除了这一点以外,蓝仍是一个热心的友人。他的宿舍里并没有空位,但他依然要太明在没有找到住处以前,暂时和他住在一起,一面再去找房子。照说太明是不愿意这样做的,他想自己和蓝住在一起,跟着他说谎,不如自己另外找房子住下来,从头开始堂堂正正地承认自己是台湾人好得多。
当晚,太明心神舒畅地给爷爷写了一封报告平安到达的信,写完以后,他又想给调差以后消息阻断的内藤久子写一封信,但接着他想起久子给他所吃的苦头,终于没有提笔。
“如今久子对于自己,恐怕已完全断绝关系而视同路人了,给她写信还有什么意思呢?倒不如置之不理自然得多……”经过这样自问自答以后,太明终于决定不给她写信。接着,他又想起瑞娥的事,照现在的情形看起来,瑞娥对他所表示的善意,的确使他非常感动的,但他也没有给瑞娥去信。他想:现在唯一的出路,只有忘却过去的一切,专心一意地求学。
当夜,他和蓝抵足而眠,太明虽然私下觉得自己与蓝之间已产生了隔阂,但因久别重逢,二人依然畅叙离情,几乎整夜不曾入眠。未几,天就朦胧地亮了。
从第二天起,蓝也帮着太明找房子,幸而第三天便找到了──那是一个陆军军官遗孀的房子,家里只有一个女儿和一个正在上学的儿子,环境相当安静舒适,太明立刻签了租约,当天就搬进去了。从那天起,他便不再隐瞒自己是台湾人,房东的家人对于这事也毫不在意,而且并不把他当作外人。
太明在那家住定以后,便开始准备功课,并且进了补习学校,准备投考台湾留学生甚少投考的物理学校。房东的家人并不妨碍他做功课,除了蓝偶尔来谈谈以外,并没有什么客人来访他,因此那环境对于做功课是极其适宜的。房东的女儿鹤子,对太明的起居照顾得很周到,这使太明的生活,像在沙漠中发现绿洲似地获得一些滋润。
星期假日,太明因功课做得太疲倦了,早晨总是睡得很迟,楼下传来鹤子弹琴的声音,那是一种静穆典雅的旋律,就像她的贤淑和美丽一样。太明凝神地谛听着,不觉又想起内藤久子她们的往事,他和久子那些忧伤的回忆,使他好像触着旧创伤似地感到痛苦。于是,他又转而想起比内藤久子更美丽、更富于教养的房东女儿,渴望能从她的身上获得一些慰藉,想到这里,他又自言自语地说:
“绝不再想女人的事,只有专心求学才能克服一切问题!”
蓝有时来看他,总是用激烈的语调争论各种问题。他带了一本学生杂志《台湾青年》给太明,劝他加入他们的组织。蓝走后,太明独自翻开那本杂志看看,内容都是些极富政治色彩的文章,很容易使血气方刚的青年读者激起愤慨、昂扬的情绪,太明却觉得自己不能跟着他们走。他很明白台湾青年已被卷入政治的漩涡,但他自己至少还有一个求学的目的。如果所有的青年都投身政治而不从事学问,台湾的学术园地无疑地将会荒芜,正如曾导师所说:“青年的事业不仅是政治一途,此外还有艺术、哲学、科学,以及实业等各种事业在等待他们,而且每种事业都是极有意义的。”这样说来,自己大可不必为政治的骚扰所苦恼,而毅然走上研究科学的康庄大道,这是太明的论点;但他却不能心安理得地达到这种目的。就像蓝某次提出的偏激的反对论调一样:“如果台湾青年做任何事业的先决条件,必需先解脱他们自身的政治束縳,那么台湾青年所能走的路,也就只有政治一途了。”太明由于思绪紊乱,竟像走入茫茫迷途似地,分辨不出那一条才是正确的途径。不过,他对于蓝坚决邀他加入组织,始终以准备考试为借口,并没有答应下来。
流光似水,太明终于考取了物理学校,他是台湾人中唯一考取物理学校的学生。入学的那天晚上,蓝带了一个姓詹的朋友来向太明祝贺。那些政治运动的信徒们,竟连这个机会也不肯轻易放过,他们发表了许多议论,要拉太明加入他们的组织。蓝带来的那个姓詹的朋友,是个眼光锐利观察力很强的政论家,他甚至引用汉代因欲削弱王侯势力而实施推恩制度的先例,指摘“日台共学制度”的矛盾;共学制度,也是在“一视同仁”的美名下,做成差别的。例如皇民化也不够啦、家庭日语化不足啦,或用其他种种的理由把台湾人子弟的入学数作限制。这是扼杀人材的制度。接着又痛述台湾制糖事业的“地域限制政策”,实不啻抑制当地土著的资本。(当时台湾为保护制糖事业,实行所谓“地域限制政策”,即甲地所产的甘蔗,不能运销于乙地。)这种政策阻止了自由竞争,以致价格仅由单方决定。嘉南大圳方面因实施“三年轮作制”,致使投资于土地的台湾人陷于绝境……。
缺乏经济常识的太明,对于詹所说的话虽不能完全理解,但总觉得其间似乎也有矛盾的地方。那种政策虽然不合理,但他认为目下是无法可想的。
“不过,对于我说起来,还是以学问为最重要。”这是太明唯一的遁词。
蓝等见太明犹疑不决,只得怫然而返,二人原是特意来祝贺太明入学的,结果反而弄得不欢而散。
太明怀着空虚的心情,一骨碌躺在地席上,心理一直考虑着自己与蓝等之间那条无法弥补的鸿沟。但他觉得自己和豪情奔放的他们比起来,似乎过于贪图安逸,因此在他的心灵深处,难免对自己发生一种厌恶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