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的战事转瞬间便扩大了,不久香港、新加坡相继沦陷,台湾方面捷报频传,“皇民”和“模范青年”大喜若狂,他们都梦想着赶快向南洋拓展。但由于除了应征入伍者外,谁也不能自由到南洋去,所以那种幻梦依然无法实现。
随着国际情势的激变,太明回大陆去的念头更加坚强起来,但他的希望却始终无法实现。他那种热烈的愿望,终于因申请护照手续过于繁杂而遭受挫折,因此他不得不暂时雌伏以待。他虽然是守株待兔之流,但探究他的心理状态,却未必完全消极,他宛如一只狐猿,正在暗中不断的窥伺敌人的虚隙。
某日,太明正伫立在庭前遐想,突然发现无花果已经结了果实,那些疏疏落落的丰硕的果实,隐蔽在大叶的背后,不留神便不容易发现。他摘了一个剖开来看看,那熟得通红的果实,果肉已长得非常丰满。他一面凝视着果实,一面心里发生无限的感慨。他认为一切生物都有两种生活方式:例如扶桑花虽然美丽,但花谢以后却不结果;又如无花果虽无悦目的花朵,却能在人们不知不觉间,悄悄地结起果实。这对现时的太明,不啻是一种意味深长的启示,他对无花果的生活方式,不禁感慨系之。
他一面赏玩着无花果,一面漫步踱到篱边,那儿的“台湾连翘”修剪得非常整齐,初生的嫩叶筑成一道青葱的花墙,他向树根边看看,粗壮的树枝正穿过篱笆的缝隙,舒畅地伸展在外面。他不免用惊奇的目光,呆呆地望着那树枝,心想:那些向上或向旁边伸展的树枝都已经被剪去,唯独这一枝能避免被剪的厄运,而依照她自己的意志发展她的生命。他触景生情,不觉深为感动。
“连草木也知道应该不违背自己的个性去求生存!”他这样想着,对于大自然的奥秘,顿感耳目为之一新,但返顾自己,却连“台湾连翘”都不如。
“是的,我应该坚强起来,像‘台湾连翘’一样……”他下了这样的决心,他的意思是要把自己从以前那种消极的人生观中解脱出来,在环境条件许可的范围内,尽量发展积极的生活,他已经进一步踏入现实的生活中了。
不久,他在粮食局的外围机构纳入协会里得了新职。
纳入协会是统制粮食的机构,表面上它是办理粮食局业务的辅助机关,实际上则以营利为目的。太明担任的是会计工作。会计方面各种预算项下,都有一、两个职员分担工作,太明经办普通会计,主要的工作是核算薪俸及其他经费,每日平均工作半小时便足够了。他的上司是会计主任,主任上面有课长,再上面有主管,主管上面还有支部长。支部长是由粮食局事务所长兼任的,因为他必须利用监督粮食业的粮食局的势力,去控制广大的粮食业者。其实支部长在这里只是一块大招牌,除了闭着眼睛盖图章以外,根本无所事事。但协会方面却须支付旅费、津贴和奖金,给这种瞎盖图章的尸位人员。
因为有这样的好处,局方职员大都兼有类似的职务,协会似乎就是为此而存在的。太明原来想来做点工作的,及至明了这种官僚机关的操纵情形之后,使他感到异常失望。
课长和主任之流根本没有固定的工作,遇有外客来访,一谈便是几小时,于是上行下效,那些等候上级决裁的书记和雇员,自然更无事可做了。他们为了排遣无聊,并且为了使别人看起来像有事情做,竟把毫不相干的文件和公文夹不停地翻开又合上,想尽办法去消磨时间。太明虽然到了这里才知道,但这一套诀窍,似乎是所有进入机关或协会做事的人所必须懂得的原则,不过,太明却不愿意这样做。
某日,太明觉得平日浪费时间太可惜,便拿出一本书来看看,他看的是一本与业务无关的文学书。他开始看了不久,便看得很入神,竟把时间都忘记了。突然他邻座的书记用手碰碰他的腰,他回头一看,课长正用严峻的目光望着他,但过了一会,他便走开了。太明心想反正大家都在混时间,因此仍继续看书。
“胡先生!”过了一会,工友来对太明说:“课长请你去一趟。”
他的脸上似乎有一种异样的表情。太明心想也许有什么公事,立刻走到课长的桌边。
“喂!”那课长一见太明,劈头便喝道:“现在在这个时候还要看敌国的书吗?”
太明这才明白原来是为了这件事,于是他解释道:
“不,那是一本浮士德。”
“不管什么浮士德,沉士德,蟹行文字都是敌性的东西!”
“可是,浮士德的作者哥德,和希特勒同样是德国人,德国是日本的盟邦,难道也是‘敌性’的吗?”
“什么?德国?”那课长因为暴露了自己的无知,顿时显得非常狼狈,于是立即改口道:“混帐!谁叫你在办公时间内看书的?”
“是,我知道了。”太明说着,不胜委屈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在这样的上司下面做事,已经是委屈万分,没有事的时候,还要故意东翻西摸,装得像煞有介事,心里却一味想着下班以后的事,这种机关的风气,可说已经败坏到极点。那主任之下有许多学验兼优、品格高尚的本省人,但本省人终究是本省人,连个委任官都当不到。太明在这种机关里做事,己亲身经历到本省人悲惨的遭遇。
“太明兄!昨天受委屈了吧?”第二天太明上班的时候,本省籍的同事都这样地慰问他。
他们口里虽然不敢说,但内心却都对那课长表示反感,因此大家都很同情太明。其中有个姓范的年轻工友,他特别提醒太明说:
“胡先生!你对‘茶房’要特别当心!”
“茶房”是会计课长的绰号。太明自问并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毋须对任何人加戒备,但他对同事这种关怀的美意,心里却非常感激。
当天中午下班以后,太明正在办事处附近散步,先前那个关心他的姓范的工友,笑容可掬地走到他的身旁,突然用流畅的北平话和他攀谈。太明这才知道他也是从大陆回来的,因为彼此像他乡遇故知似地,感到特别亲切。据范告诉太明:他是厦门高中的毕业生,在大陆上住过五、六年,中日事变以后才回到台湾来的。他的家庭环境很过得去,本来可以不必做事的,但是因为在“国家总动员”的目前,不做事总不太好,所以才到协会里来工作的。他是一个人缘很好的乐观青年,协会里的本省籍同事都很喜欢他。他告诉太明许多关于协会方面的内幕情形,太明才知道这里充满派系、走狗以及专讨上司欢心的密告者,整个机关陷于乌烟瘴气的氛围中。
而且,这里的本省人之中也有“皇民派”,那日本名字叫“中岛”的局方事务员,便是其中的典型人物。他在二十年以前就主张提倡“皇民化”了,从那时起,他便过著「和服”和“味噌汤”(日人最喜欢吃的豆糟汤)的生活。他在私立中学毕业以后,便考取普通文官,是个很能做事的人,对于“皇民化运动”也极热心,但不知为什么,做了二十年事,依然没有升官,始终只当一名老雇员。其实他的月薪早已增加,谁知这样反而妨碍了他的升迁,因为他的薪额已经和高级课长相等,如要提升,至少须给他一个主任的位置,这样他就要爬到日本人头上去了。为了这种关系,他虽然做了二十年事,依然不能升官。这固然是“皇民派”的悲哀,但更可怜的是他自己仍懵懂不知,还以为自己不能升官,是由于“皇民化”不彻底所致,因此拚命在这方面加紧努力。他也和其他“皇民派”的人一样,对于本省人妄自尊大,反之,对于日本人则卑躬屈膝。而且连思想也向日本人看齐,时常卖弄一些不知何处学来的对中国的幼稚肤浅的批评,听了直叫人作呕。
“中国人真是出名的夸大、妄想和善于撒谎的民族。”有一次众人大放厥词说:“他们沾沾自喜地说什么‘白发三千丈’,真是荒唐无稽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范和那些平时讨厌“中岛”的人,都希望太明对他这种思想予以迎头头痛击,太明虽然觉得这样未免太小器些,但他终于冷冷地反驳说:
“中岛先生!我和老范都到过中国,中国是个非常广大的国家,大得令人无法了解,尤其像我这种碌碌庸才,当然更不必说了。不过,中岛先生拿‘白发三千丈’这句话来证明中国人的夸大狂,这是有问题的。中岛先生!你知不知道那下面的文句是什么呢?”
不幸,“中岛”根本不知道那下文是什么。
“有时候五言绝句是非把上下两句连在一起,便无法了解其中意义的。”太明半带戏谑地解释道:“其中有的甚至非把四句完全连起来解释不可,例如‘白发三千丈’这句话也一样,不知道它的下文,便不明白它的真正意义。所以如果断章义地去解释,自然会觉得太夸张,可是,因忧愁而写出‘白发三千丈’的李白,却一点也不夸张,如果有人认为它夸张,那是因为他根本不了解李白的忧愁。这首诗是流刑夜郎后的作品,他本是为国,反被判罪。像杜甫那样稳健朴实的诗人,有时候也难免写出使人觉得夸张的作品,譬如杜甫的名句‘家书抵万金’,对于花三分邮票(当时日本普通邮资是三分)便可以和任何穷乡僻壤通信的现代人而言,当然无法了解他那时的心情的。不过,即使在现代,如果到大陆腹地或新几内亚边疆那些地方去,也许还可以体验到杜甫当时的心境。日本人这样曲解‘白发三千丈’的意义,李白泉下有知,恐怕也要啼笑皆非了。”
“中岛”终于被太明这席话驳得哑口无言,其余的人也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对于太明的学识渊博,都表示异常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