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候,新思潮不断地在沉滞的环境中掀起波澜,并且从每个角度向太明身边袭击。太明最初所发觉的,便是在母亲生日看见亲戚的孩子们,在院子里合唱“鸽子歌”边唱边舞游戏的时候,从那时起,太明发现了另一个茫无所知的世界,并且感觉到自己离群的孤独。于是他想起志达堂兄说过的话:
“现在的官厅里,不懂日本话的简直就是傻瓜。”
而且,父亲胡文卿也说过这样的话。太明觉得时代大大地改变了,但他不明白胡老人为什么还要叫他读经书?
胡文卿对于新教育抱着很大的希望,但因目前有更重要的问题急待解决,所以并不怎么起劲。他目前的重要问题。是要把胡老人手中失去的土地买回来;这一方面,固然是为了尽人子的责任,但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他自身的利益。谁知后来他好容易把土地弄到手,才发觉上了大当。原来有些土地早已建立了第三者的债权设定;还有些原是自己的土地,却由于量测的错误,竟变成邻近地主的所有物了。
胡文卿以前以医师身份参加矿场救护工作的时候,眼见那些公立医院的医师们敏捷地处理伤患的情形,自己只有束手旁观的份儿,那些他无法救助的病人,有的只要注射一针便救活了;尤其对于性病,中医大多无法下手。但西医却较中医灵验,所以西医远较中医有利可图。由于这些事,使胡文卿深深地体验到新知识的重要,他认为土地问题也一样,要使土地问题获得合理解决,必须以新知识为基础。
胡文卿虽然关心新知识,但依旧把太明交给胡老人去接受汉学教育,那是因为他明知老人的脾气固执才这样做的。太明在这种情况下,宛如一叶漂流于两种不同时代激流之间的无意志底扁舟。
但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太明终于改入国民学校了。──那是一位具有汉学修养,而且深明老人心理的国民学校教员林先生对胡老人再三劝说,胡老人才答应把太明送进国民学校去的。那天,国民学校校长和翻译林先生在胡家附近的池边钓鱼,归途中经过胡家门口,老人请他们进去喝茶,于是顺便谈起这件事。
太明从第二学期开始,便进了公学校(国民学校)。当时的学校并不怎么重视资格,中途插班或跳级,都是司空见惯的事。不过,学校里的气氛,究竟和私塾不相同,校内朝气蓬勃,运动场和教室都是那么宽敞和明亮,使太明顿感眼界为之豁然开朗。
太明住在“大众庙”宿舍里,堀内先生也住在一起。寄宿生只有五、六个人,都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有的并且已经成了家。他们都很喜欢安份用功的太明,所以太明的学业也进步得很快。
这里所见的事物,一切都显得很新奇,以前太明听人说摄影会把灵魂摄去的,但在这里迷信却无形中被破除了,大家都心安理得地摄影。
一切变化并不限于太明的一身。不久太明放假回到家里,发现那些慎重保存了多年、攸关胡家盛衰的松林,已经全部被砍去,呈现着一片凄凉的景象。当时因为苗栗厅三叉河的民间山林被强制收归,许可给三井财团,所以盛传山林即将收归官有,大家赶紧把木材砍下来,以后才明白那只是由公家保管,并非收归官有。
胡文卿依然每天忙着奔走于病家之间,胡老人经手卖出去的土地,已因他的辛勤工作而渐次买回来了。村人都认为一度濒于没落的胡家风水,已经逐渐开始转变了。由于经济状况的好转,胡文卿不知几时已把黑布短褂换上了长袍,又由布长袍换上柔软的绸长袍,他穿着时式的绸长袍,显得非常得意。那时,胡文卿正私恋着一个女人──那是某次他在出诊归途中遇见的女人,名字叫阿玉。
“胡先生!猫儿总要偷荤腥的。”
寄生虫阿三见胡文卿私恋着阿玉,便用诱惑的甜言蜜语对胡文卿耳语道:
“阿玉的人品很好,相貌也长得不错,而且温柔多情,善体人意,做老婆是再好也没有了。她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身家相当清白。像胡先生这样的人,谁说不该有个三妻四妾,现在您连个姨太太也没有,这怎么交代得过去呢?”
胡文卿虽然只唯唯否否地应着,但心里却给他说得痒痒地。阿三看透了他的心事,又带卑鄙的媚笑说:
“胡先生!包在我身上,决不会坏事的!”说着,显出极有把握的样子。
果然不出阿三所料,阿玉终于接受了胡文卿的济助,家里也添置了床、衣柜和各种新家俱,土财主胡文卿这才开始尝到金屋藏娇的乐趣。但当他不去的时候,他买给阿玉的那张床,却变成阿三的鸦片榻。
阿三是个贪婪的家伙,他把阿玉介绍给胡文卿,从中得了些小便宜还不满足,因此他又怂恿阿玉说:
“聪明人要趁能赚钱的时候尽量去赚,对付‘冤大头’没有什么爱情好谈的,你总得想办法让‘冤大头’养活你一辈子呀!”
阿玉是阿三亲戚的女儿,管阿三叫叔叔的,她听了阿三的那番话,也觉得很有道理。阿三接着又和阿玉的母亲去商量,准备拿胡文卿来扮演一出“仙人跳”。
胡文卿丝毫不知他们的诡计,他出诊回来,照例大摇大摆地到阿玉家里去。晚餐时阿玉特地准备了胡文卿最喜欢的鸡酒款待他,饭后,胡文卿醉酗酗地躺在自己为阿玉购买的床上,那张床虽然价钱很贵,但他却准备从阿玉身上攫取更贵的代价。阿玉早已胸有成竹,她宛如一阵柔软的和风,轻盈地拂进他的心灵深处。胡文卿像吸饱了鸦片烟似地,懒洋洋地陶醉在温柔乡中,不知不觉便已到了深夜。突然,一阵紧急的敲门声,惊破了胡文卿的美梦,门外人声嘈杂,只听见有人大声喝道:
“是那个忘八蛋偷人家的老婆?让老子来揍他!开门!滚出来!忘八蛋!”
胡文卿吓得直打哆嗦,阿玉也惊跳起来,整整身上的衣服,大声叫道:
“啊呀!是他!”
胡文卿被这意外的事件吓得手足无措,混身不住地打抖。门外人声鼎沸,还夹杂着阿玉母亲哀诉的声音。但奇怪的是这样深更半夜,阿三似乎也一同来了。
“等一等!让我来,跟你说让我来嘛!”
这是阿三拼命阻止的声音。
由于阿三的调解,胡文卿总算保住了性命,交换条件是由胡文卿偿付遮羞费五百元。当时胡文卿立了一张借据,又用金表、戒指、金锁链、金边眼镜等随身携带的贵重物品作抵押,才狼狈地逃回家去。
第二天,阿三拿借据向胡文卿兑换现款五百元,一场预谋的“美人计”骗局,至此始告结束。阿三又以解救危局的功劳,另向胡文卿强索一百元酬劳。从那天以后,村子里便传遍了这件事。
胡文卿自从遭受六百元的严重损失以后,总算暂时受了一些教训,矢口不再提起阿玉的事。但约莫过了二个多月,从阿三口中听到阿玉和丈夫离婚的消息,他对阿玉的旧情又死灰复燃,这个厉害的女人,他的确无法轻易淡忘的。于是,他请阿三替他作媒,想把阿玉讨来做小老婆,这在阿玉当然是没有问题的,困难的是怎样使正室阿茶答应他纳妾。胡文卿和阿三商量了好久,阿三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
有一天,阿三带了一位自称从中国大陆来的相士,像煞有介事地到胡家来。那人戴一副黑眼镜,手里拿着一把大蒲扇,说话操长汀口音。
“从府上的地理看起来,真所谓是人杰地灵,与世无争。”相士恭维胡家的门第说。“不过地理虽然好,人还是由运命支配的。命有盛衰之别:有的人长寿,有的人短命,这都是命中注定的。不知命运,妄想抗拒的人,就是愚夫。虽是大丈夫,想单靠自力来抗命运是不可能的,上策莫过逃避,像项羽盖世英雄,若早先卜出垓下之厄,就可以避去那一场的灾祸,后来可以取得天下了。可惜古今几多名将、英雄不信命运,徒然用力抗拒。”
接着,他又以孔明、关公、张飞等为例,证明人类无法和命运抗衡。然后又说胡文卿满脸杀气,最近恐怕有生命之虞,但好在祖先积德,以及他本人行善,也许可以避免这种厄运。不过,现在厄运还没有过去,要想避免……说到这里,他忽然把话一顿,并且加重语气说,只有娶个二房。
“请把尊夫人的相让我看看。”相士说:“把你两伉俪的相对照一下,判断就更准确了。”
胡文卿兴高采烈地要坐在身边的太太让相士看,阿茶只得顺从他的意思。
“太太真是百万富婆之相,”相士像煞有介事地判道:“不过,照你的相上看起来,您却不能独占丈夫,不然的话,胡先生一定要遭难的。子午相冲,今年刚交子运,一运五年,这五年是不容易熬过的。胡先生是个不折不扣的双妻命。”
经相士这么一说,阿茶便不得不死心了,何况世间丈夫纳妾原是平常的,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痛苦事。不过每次听到有关小老婆的话,就有很多的心事涌上心头。阿茶做养媳妇到胡家来时是十一岁,当时胡家表面上虽是望族,实际上和贫穷人一样。虽有土地的收入,可是缴利息还不够,阿茶须要出去捡田里的落穗,或是到蔗田里剥蔗叶等,到了十六岁就结婚,可是照样还要捡柴草或帮人晒谷子。其后胡文卿的医务发展了,土地也涨了价,仅仅六、七年中,债也还清了。一般人认为胡家的再兴是靠阿茶的福气的。阿茶结婚以来二十几年,没有跟丈夫一同回过娘家,也没有一同上街看过戏。阿茶也没有感到什么幸福不幸福的事。
每天很早就起来工作,疲倦了就睡一下,睡过了又起来工作。现在的阿茶就不然,也要想东想西起来了。……不过阿茶最后想到自己有二男一女,万一死了,也有人捧香炉,拿火把到墓地的,前想后思,还可聊以自慰。胡老人对于儿子蓄妾,并没有表示反对,默默地不发一言;倒是大儿子志刚,却坚决反对父亲纳妾。但阿三是个诡计多端的家伙,他献计要胡文卿答应分家时多分几亩“长孙田”给志刚,终于把这捣蛋鬼大儿子安顿下来了。就这样,二房夫人阿玉便迎进了胡家的大门。
时代虽然改变了,但另一方面仍旧不断地发生类似这样的事,太明偶然回家省亲,总觉得对家庭间所起的变故有些格格不入,使他感到无可奈何,因为家庭间的变故,和他距离得太远了。譬如他因为受了当时新风气的影响,把辫子剪掉剃成光头,但头上还留着一个圆圆的辫痕。于是那些油嘴滑舌的家伙,便给他取了个“石灰杆”的绰号,老一辈的还说什么身体发肤不可毁伤,认为断发等于断头,纷纷对他非议,又说依照古来的习惯,那是对付通奸者的一种私刑。
但太明是自愿剪发的,他剪发以后第一次回到家里,母亲竟绝望地用颤抖的声音哭道:
“太明!这回你死了见不得先人了……”
哥哥志刚半开玩笑地把太明的帽子脱了让大家看,妹妹也连连地喊着:
“不好看,不好看!”还笑他像个小和尚。
阿玉平常深居简出,除了吃饭以外很少见到她,但太明回家省亲,她居然也像长辈似地照顾他。不过太明对于这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在自己离家的期间,突然变成自己家庭的一员,总觉得一时无法和她亲近。
总之,太明和家庭之间已经发生了裂痕,这使他感到怅然若失。他在家里办完了琐事,便匆匆地回到学校里去了。他心灵上的空虚,只有以学问和知识去弥补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