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细亚的孤儿浊流 





太明这种敦厚朴实的秉性,使得学校里的老师们都很喜欢他。他又帮着独身的堀内先生做饭,因此日本话也进步得很快。国民学校毕业以后,太明一度投考医校,但没有被录取,于是转入国语(日语)学校师范部,在那里的四年岁月,对他的影响是很深刻的。他已经获得普通的学识,而且逐渐成长为一个新时代的文化人。同学中志向较高的,有的已到日本去留学,但他却和大多数的毕业生一样,负起时代所赋予的使命,到乡间的国民学校去执教了。


他在赴任的途中,曾抽空回家去一次,家乡人对他的金边帽、文官制服和佩在腰间的短剑,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乱。亲友们都赶来表示欢迎和庆贺,情况相当热烈,大门外爆竹狂呜,一会儿就聚集了七、八十人,一时盛筵大开,热闹非凡。


“本村获得文官荣衔的这还是第一次。”鸦片桶照例发表演说道:“这种光荣是可以和从前的秀才相比的,我们胡家从来没有比这更值得庆贺的事……”


鸦片桶的意思,无非想找点理由请大家多喝几杯酒。受过新教育洗礼的太明,对于这种场面很不习惯,周围的骚乱使他引起反感,因此不待终席,便顾自匆匆地赴任去了。


他任教的K国校非常偏僻,下了火车改乘糖业公司的台车(板车),还有一个多钟头的路程。学生大部份是农家子弟,教员除了校长以外,一共有十三人。


太明和另一位刚从高女毕业的日本女郎,都是新聘的教员,她的名字是内藤久子。他和内藤久子同到校长室去报到,校长是一个三十岁刚出头的日本人,因秃头的关系,看起来似乎还要苍老些。坐在校长身旁的那位面容憔悴的首席训导,是个四十多岁的台湾人,他穿着污秽的文官制服,金边也已经褪了色,因此人显得萎靡不振。校长照例说了几句勖勉的话,这持礼堂内早已聚满了学生,于是便开始举行新导师介绍仪式。太明站在高高的讲坛上,无数视线集中在他的身上,他因兴奋过度,自己也不知讲了些什么。仪式完毕走出礼堂的时候,首席训导对他说:


“你的精神和口才真了不起!”


太明觉得这话有些讽刺的意味,使他很难为情。


第二天下雨,太明课后留在教室里,一个人静静地望着窗外被雨点淋湿的油桐树花朵飘落在校院的地面上,洁白的花瓣被烂泥沾染得污秽不堪。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进来的是陈首席训导、李训导和黄代教员三人。


“胡先生!”陈首席训导堆满笑脸走近太明的身边说:


“你对本校的观感怎么样?”


“哦,我还不大熟悉,也谈不上……”


“是的,刚来的人都是这样的,不过,慢慢儿地你就会熟悉了。”


他又转向李训导说:


“可是,老猫子可真太阴险了,昨天晚上校长宿舍里不是由全体日本教职员举行内藤久子的欢迎会吗?”


“昨天开学典礼的时候,他还说什么“日台平等’、“精诚合作’,言犹在耳,就干出这种事情来,什么“日台平等’?真是岂有此理!”


陈首席和李训导的谈话,似乎是借题发挥,想藉此激怒太明。他们所说的“老猫子”,就是校长的绰号。太明对于这些缺乏教育者风度的教员,背后鬼鬼祟祟地说校长的坏话,心里很不满意,他只顾望着窗外,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


“胡先生!”陈首席转对太明说:“你觉得怎么样?”


“这……我,我还……”太明支支吾吾地说。


三人又说了许多不满校长和日籍教员的话,然后说:


“那么,我们先走了,你也该早点走了吧?”说毕,便离开教室。


太明无意中发现日籍教员和台籍教员间的芥蒂,心里非常纳闷。尤其陈首席等竟以他未被邀参加欢迎会,作为不满校方的主要原因,更使他感觉不安。其实他自己对这件事,并没有什么不满或不愉快。


这样又过了三天,星期六放学以后,陈首席突然到太明的教室里来,偷偷地告诉太明:请他参加今晚台籍教员为他举行的欢迎会。他说话时那种诡秘的神色,好像另外还有阴谋,太明心里很不耐烦。他们的意图,显然是要对抗校长发起的日籍教员为内藤久子举行的欢迎会。对于这,太明是很苦恼的。由陈首席说到“只有我们……”这句话那种吞吞吐吐的样子和特殊的语气看来,便可以推测到他们的诡计,将以集会或其他方式渐次促其实现,那决不是太明所愿意做的事。这不仅是日籍教员和台籍教员之间的芥蒂,即对于学童的心理上,也将会蒙上一层阴影──至少太明有这种感觉。因此太明再三向他辞谢,并表示很感激他们的盛意,但请他们不必为他操心。陈首席还以为太明故意推让,况且欢迎会也早已准备好了,所以一定要请他去参加。


欢迎会是在太明宿舍里举行的。那间房子只有六席榻榻米,既没有壁橱,也没有纸门,陈旧的榻榻米充分地显示生活环境的枯涩和单调。房内空地上放着一个火炉和一只水缸,此外一无所有。太明搬进这间房子以前,黄代教员一家五口就住在这里。


开会的时间到了,陈首席带了五、六个男女导师乱哄哄地拥进来,把不善应酬的太明弄得狼狈不堪;他原是客人,现在反而变成主人了。


酒是各人自己带的,菜是街上馆子里叫的,宴会就这样开始了。席间由女教员担任斟酒,酒过数巡,话题便集中到校长身上。


有的说他独占校工,连劈柴、烧水等工作都要校工去做。又有的说他包办出差,一年一次给教员慰劳与出差也只准许日籍职员出差。──这些话都是李训导最激烈地抨击校长的。但大多数人对他的话只唯唯否否地虚与委蛇,并没有一本正经地去听他,这只要看一道菜端上了桌子,碗盖刚一揭开,各人的注意力便立刻集中在菜上,再也无心去听他,便可以证明了。这种宴会的气氛渐渐地使太明感到纳闷,这与其说是专诚欢迎他,毋宁说是借此机会打一场“牙祭”。


不久,酒醉饭饱,杯盘狼籍,陈首席和女导师们先起身回去了。其余四、五人虽然已到席终人散的时候,但他们余兴未尽,一定要拖太明去逛街。太明被他们多劝了几杯酒,两颊热烘烘地,在外面走了一阵,经晚风一番吹拂,才觉得凉爽些。太明这时突然胆子一壮,准备把自己内心燃烧着的愤慨,痛痛快快地向同事们和盘托出,他觉得这些生活于小天地中的同事,胸襟都过于狭隘。但他断断续续地说了半天,总觉得说得不够透彻,自己心里想说的话,似乎连百分之一都没有说出来。


“你真不愧为大国民(大国民是‘日本走狗’之意,是由当时日本领台的一首歌词中转借过来的),不过……”李训导听了太明的话,带着揶揄的口气说:


“可惜时机还没有到,单凭学校的书本子里学来的一点儿知识,是不能了解真正的社会的,世界上的事如果都那么简单,人生就不会苦恼了!”


说话间,一行人突然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这是他们事先安排好的,只有太明一人闷在鼓里。一行人由黄代教员带路,走进一间小巧精致的房子,房内挂着富于诱惑性的红色窗幔,还有一张床,床上垂着绸蚊帐,上面悬着福州刺绣的横幅,诱着美丽的凤凰飞舞图。床前站着一个穿高衣领服装的丽人,她忍唆地露着挑拨性的微笑。


太明突然在壁上挂着的“西湖美人”的画轴上,发现


“英雄自古难忘色,


葵蕊何心独向阳。”


的联句,又从联句的字里行间发现了另一种隐藏着的意义,心里觉得很有趣。


“这位是新来的胡先生。”黄代教员对那熟悉的女人介绍太明说。


“英葵小姐,初会初会……”太明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他这样一说,大家都觉得很诧异。


“胡先生!”黄代教员惊奇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的?”


“宰相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太明笑道。


那女人被太明叫出自己的名字,也觉得很奇怪。太明说那是因为画轴的联句上面有“英”“葵”两字冠首,所以才知道的。这样也给众人一种印象,说他有些汉学的素养。


说话间,黄代教员随口哼着山歌,各人便乘机大摆龙门阵。


当晚,太明回到宿舍里,上床以后心里老是想着日籍教员和台籍教员间的不平等待遇,以及自己到差以后笼罩在周围的郁闷的空气;接着又想起英葵所唱的“叹烟花”曲中那种晦涩的歌词和旋律……,思潮起伏,很久不能入眠。突然,英葵的面影仿佛忽而变成和自己同时到差的内藤久子,一想起久子,太明满腔的热血便不由得沸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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