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细亚的孤儿葬礼 





暑假开始后的一星期中,太明每天去访问学生家庭。乡间路旁的木麻黄,被风吹得发出流水般的响声,使他感到异常孤独和岑寂。


有一天,太明照例去访问学生家庭,当他经过大榕树下面时,发现枝梢已经抽出嫩绿的新芽,十几个农夫正在浓荫蔽天的树下福德祠旁休息。太明在云梯书院求学的时候,老师要他经过福德祠前须向福德正神膜拜,因此他在祠前停了脚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农民们见了大为感动,纷纷交头接耳地说:


“大人在拜菩萨呐!”


太明告诉他们自己是学校里的教员,并且向他们问路,好容易才找到要访问的那一家。


那家是一个大宅院:左面四栋,右面三栋,十几家族人同住在一起。太明一进院子,狗就叫个不停,一个驼背的老太婆连忙出来把狗赶开,然后合著手掌频频地对太明叫“大人”,她那尖锐的目光中,充满不安和恭顺的复杂感情。太明不愿使她和先前的农民一样,对他产生不必要的恐惧,连忙说明自己的身份。


“原来是学校里的老师。”老太婆手抚胸前一下,这才安心地说:“我还以为是大人呐!……”


这时,院子里的人都知道太明是来访问的,大厅门边有几个背着流鼻涕的毛孩子的妇人,大惊小怪地在偷看,只听见她们窃窃私语道:


“学校里的老师不带剑的……”


她们远远地围着太明,都带有几分敬畏的神色。太明不厌其烦地对老太婆说了一些关于儿童暑期作业的话,便结束了家庭访问,告辞回去了。


暑期中,学校是空洞寂寞的。太明留在校内担任留守工作,上午要为下学期升级的学生补习二、三小时功课,下午比较空闲些,但来访他的学生也不少。


本省学生的目光比较浅近,并且多少带些沉滞的气质;但日本留学生便不相同,他们见闻广博,性情也很活泼。听了他们对于世界潮流和社会问题的见解,更使太明觉得自己的知识落后,内心异常焦急。


某日,一位从中国大陆回来的师范学校先期同学来看太明,他比太明早六、七期毕业,在日本明治大学毕业以后,就到中国大陆去了,在大陆上住过四、五年。由于这位先期同学告诉太明的一切,使他当时萌芽未久的到日本留学的意念,一度发生相当强烈的动摇。据那些先期同学说:台湾人到任何地方去,依旧是台湾人,到处受人歧视,尤其是中国大陆,因为排日风气甚盛,对于台湾人也极不欢迎。至于他自己,由于多少有些学识,懂得的事情比较多,反而使他感到烦恼,不如解甲归田做个老百姓。不过,这位先期同学的话,并未使太明的留学意念彻底打消,他总想亲自去看看世界各地的事物。


“总而言之,试试看吧!总而言之……”太明自言自语地说。


暑假过了将近一半的时候,爷爷忽然差人送来彭秀才的讣闻,爷爷因年纪老了,不能到交通不便的番界附近彭秀才的书院去吊丧,所以要太明替他去一趟。太明最近和彭秀才已很少来往,但他总算一度做过太明的老师,何况又是爷爷的命令,不去是绝对不行的。“一日之师乃终身之父。”太明心里一面这样想着,一面便整装出发了。


彭秀才的书院很偏僻,下了火车还要改乘汽车,然后再转搭板车才能到达。这种板车并不是营业性的交通工具,而是运煤用的,所以车身污秽不堪。太明坐上板车正要出发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衣衫褴褛、怀中抱着婴儿的妇人,她仰脸望着太明,意思像要搭他的便车,但见太明穿著文官制服,心里不免有些惧怕,所以不敢开口。


“走开,走开!”车夫见她这种样子,立刻呵叱道:“不要挨近大人!”


那妇人像被人推了一把似地,立刻跳下板车,泪汪汪地望着太明,似乎想对他诉说什么。太明便对车夫说:


“没有关系,让她上来吧!”


太明虽然让那妇人上了车,但又觉得自己这种行为,近乎强者对弱者的施舍,不免对自己发生一种嫌恶之感。那妇人小心翼翼地告诉太明:她怀中孩子正患着肺炎,烧得很厉害,医生嘱咐她必须绝对安静。太明听了心理越发难受,那妇人的存在,简直就像一种无言的抗议;一直等她中途下车以后,太明才像获得解脱似地松了一口气。


板车沿着溪谷缓缓地前进,不断发出隆隆的巨响,震撼着山谷。两旁的景物不停地变幻,顶上有高耸云霄的峻岭绝壁,眼前有水清如镜的万丈深潭,空中有翱翔盘旋的鹰鹫……。在这奥秘深邃的大自然中,唯一的人类便是太明和车夫,太明的灵魂像被一种难言的孤独齮啮着似地,感到无限地寂寥。


不过,车夫表面上虽然很粗野,实际上却相当和蔼可亲,板车到达牛斗口的时候,他把有关当地的故事,一一地讲述给太明听。据说那里从前是著名的番人出没地带,曾经有几十人在那里丧生。此外又说了许多关于开拓当地的隘勇〈当时的台籍警丁〉的英勇故事,据说他们都只有少数一、二人戒备在“隘勇线”上的。


板车快到煤坑的时候,遇见许多运煤车和矿工,不久便到达一条小小的街道,那儿有一种矿区特有的粗犷的原始情调,是其他地方所没有的。


太明到达那以熟悉的笔迹题著「云梯书院”匾额的破屋时,已快近黄昏了。以这样一块荒凉、僻静的地方,作为终生献身于礼教的彭秀才安息之所,似乎未免太寂寞些。不过,这也许就是时代幻灭的象征吧?太明在破屋门前伫立片刻,面对那熟悉的字迹,不禁感慨万千!


不过,葬礼仍是相当地热闹,送葬的人有彭秀才的遗族和门生,其中除了李乞食是太明的同期同学外,大部分都是不相识的先期或后期同学。出殡仪式于当日上午十时举行,仪式完毕以后,送葬行列便肃然整队出发,前面有“故秀才彭逸民先生”的引旌作先导,接着还有二、三十幅写着:“大梦南柯”、“驾鹤仙游”等字句的挽幛……。矿工们都放下工作,目送行列缓缓地过去,似乎对这位当地教育终其残生的彭秀才,点缀一些最后的哀荣。


太明在葬礼完毕以后,便提前回家了,他宛如一个古代的亡魂,从木乃伊的躯壳中遁逃出来似地。他认为彭秀才有彭秀才的时代背景,他在那时代中曾经付出努力与牺牲。而且还有拓荒的功绩。他或许希望永远深居在他自己的思想樊笼中,那且不必去提它;但我也有我自己的时代……。太明想到这里,似乎觉得灿烂辉煌的时代,就在眼前向他招手。当他从暝想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只听见车声辘辘,板车已驶过牛斗口。它穿过一条街道,两旁的景物风驰电掣般地向身后飞奔而过。



上一页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