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细亚的孤儿内藤久子 





以学期划分的教坛岁月,显得非常匆促。暑期刚一过去,水果摊上陈列着的西瓜,便已换了鲜红欲滴的柿子,使人觉得季节的转移,真是快得惊人。


在这段时期内,地方行政制度已改为自治制,文官制服上那华丽的金边也改为黑边,腰间的短剑也取消了;虽然还有些人难免留恋这种短剑,但太明觉得腰间减轻一些负担,精神和肉体都轻松了不少。


入秋以来,暑气并未全消,学校又进入运动会的季节。面临高耸云霄的次高山底校园中,学生们每天在练习游戏和舞蹈。太明因为担任音乐主任,所以课后还要忙着替学生弹琴伴奏。有一次,他正替学生们伴奏风琴,不知怎地,心神忽然脱离了琴键,漂浮到虚无飘渺的苍穹之间,因此风琴的旋律也跟着脱离了乐谱,弄得学生们的舞步都无法配合。


“胡先生怎么啦?”


女教员瑞娥一面拭汗,一面走到太明的身边,微微地看了他一眼说:


“你的拍子怎么合不上来了?”


她的神色与其说是质问,毋宁说是含着几分媚态。


“喔,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啦……”


太明一面托着腮帮子靠在琴键上发愣,一面脱口而出地说。


这时,他的视线恰巧落在站在旁边微微喘息着的瑞娥的酥胸上,距离近得几乎可以接触得到了。


内藤久子见太明愣着不弹琴,便吹起哨子宣告休息,然后姗姗地走到太明和瑞娥的身边。


“胡先生真的不知道怎么了呐!”


瑞娥噘起小嘴,像要赢得久子的同情似地对她说。但她的口气并没有丝毫责难的意思,相反地,却充满庇护和慰藉的意味。


近来,太明对于瑞娥有意和他表示亲近,并非完全不觉得,有时她的表情几乎有些近于献媚。但太明总觉得无意和她亲近,他的内心虽然深已不能接受她的爱意为歉,但事实上却是爱莫能助。如今,太明的心目中,正潜伏着内藤久子的倩影,因此他根本无暇考虑或顾及其他的事;瑞娥对他表示的柔情,反而使他觉得有些累赘和厌烦。


“胡先生,让我来弹吧!”


瑞娥说,把身子挨近太明,要太明把座位让给她,太明慢吞吞地站起来,心想,如果换了久子该多好。


瑞娥弹风琴的时候,内藤久子开始跳“羽衣舞”,她那由运动锻炼出来的富于弹性的胴体,在翩翩起舞的时候曲线毕露,美不胜收。当她回旋的时候,裙裾轻轻地向上转成一个美丽的轮圈,隐隐地露出两条花蕊般洁白的玉腿。


“多么美丽的玉腿!”太明看得目眩神迷,不觉闭上两眼轻轻地赞叹了一声。


可是他的眼精虽然闭上,然而那双洁白的玉腿却依然以柔美的曲线,在他的瞳仁间描摩着姣美的舞姿。那是丰腴温馨的日本女性的玉腿,而那优美的舞姿,犹如随风飞舞的白蝴蝶。太明不觉回忆起某次游艺会中,久子穿着洁白的舞衫表演“天女舞”的情景来,她那美丽的娇躯和纯熟的舞艺,曾使满座的观众惊得鸦雀无声。有时,看见久子穿着鲜艳的和服在散步,她那美丽的倩影,常使太明对她无限地倾慕。


太明张开眼睛,久子依然漫不经心地在跳舞,但太明却觉得正视她是件痛苦的事。他的感情越冲动,越使他感到自己和久子之间的距离──她是日本人,我是台湾人──显得遥远,这种无法填补的距离,使他感到异常空虚。


太明的心理已经发生变化,自从上次那偶然的机会以后,太明对于久子的思慕竟与日俱增。


那天,他托词头痛提早回去,一骨碌躺在床上,两眼望着天花板,脑海里老是想念久子的事。


“她是日本人,我是台湾人,这是任何人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想到这里,胸间不觉引起一阵隐痛。


假如自己能和久子结婚,以后的生活将怎么样?自己这种低微的生活能力,怎么能供养日本女人久子所需求的高度生活享受呢?这种永无出头之日的国民学校教员,再干三十年,至多也不过当个番界附近国民学校的校长……普通,就像陈首席训导那样干了二十四、五年,还升不到六级俸。最近日本人训导,又给他加上一句‘旧头脑’来蔑视他了。陈首席虽是愤慨,但也无可奈何。因为他要养育五、六个孩子,不能不忍受。校长拉年轻的伊藤训导做教务主任,而把陈首席丢在一边。陈首席在那样的地位还甘心干,李训导在背后常常批评他是傻瓜。不过李训导近来也因为小孩子年年增加,渐渐地软化了。


这样一想,太明所有的希望顿时都变成泡影了。


在太明的心目中,久子是美好无比的,对于他,久子正如“羽衣舞”中所见的,是一位白壁无瑕的理想女性,是一位绝对的理想女性,简直可以和天上的仙女相比拟。可是,久子却认为本省人连澡都不洗,太明恐怕也从来没有洗过澡;又太明原来不吃大蒜的,但她有时却有意无意地说太明有大蒜臭。而且动辄批评本省人,虽然不一定怀着恶意,但她内心的优越感,却在不知不觉间表露无遗。这样的事是时常可以遇到的。例如农历正月,一位保正请太明和久子去吃饭,席间端出一碗清炖鸡,久子竟在太明的耳边轻声地说那是“野蛮”;可是等她一沾上口,却又连称好吃,狼吞虎咽地吃个不停。这其实并不是她自身的什么优越感,而只是一种无知的骄傲;她那种民族的智慧,使她见了菜肴的外形便讥为“野蛮”,不料结果又被美味所屈服,而且并不以为自己矛盾。她见了美味的东西,那种餮饕忘形的丑态,正足以表示她无非是极普通的女性而已。这一切,太明并非不知道,但久子的这种缺点,非但没有灭少太明对她的思慕,反而使他的恋情日见增长。


自己的血液是污浊的,自己的身体内,正循环着以无知淫荡的女人作妾的父亲的污浊血液,这种罪孽必须由自己设法去洗刷……


太明内心的格斗,使他彻夜不能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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