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星期日的同游,使二人的心灵加速地接近起来。他们已不止一次共度周末,几乎每逢星期假日,二人总要相邀出游;不过以后的发展,不像第一个星期日那样迅速、显著而已。
时序已进入初夏,太明对于自己二人之间的关系,渐渐地感到有些焦急,他很想早一日明白淑春的心意,然后和她结婚,使彼此的爱情获得美满归宿。
春季和夏季,各有不同的情调,季节的转变,不仅在大自然的景色中有所差别,就是淑春的服饰,也逐渐显得鲜丽起来。她已经换上淡色的单衣,她那柔肩以下全部裸露着的白润的玉臂,那线条多么优美柔和!它与青葱的绿叶相映成趣,更显得娇嫩欲滴,妩媚动人。太明焦急地渴望著有一天把这青春的胴体占为己有,拥入自己的怀抱。
他们游玩的地方,不是玄武湖便是渡过秦淮河,在那黄沙弥漫的石霸街散步,似乎永远不会厌腻。某次星期日,二人同游玄武湖,太明为了想对自己二人的爱情,求得一个正确的答案,那天从一早开始,他的心里便充满苦闷的期待。
星期日的玄武湖,游人特别拥挤。他们突然在长堤的柳树下,发现两个伫立着的美丽少女,样子很像两姐妹,那情景宛如一幅优美的图画,无端易于感伤的太明,这时触景生情,不觉诗意盎然,于是吟成这样一首即兴诗:
“万缕千丝浅绿宜,长堤湖畔立多时,
那知姐妹谈何事,顾影相怜妒柳枝。”
他自己认为作得还不错,便录下来递给淑春看,淑春接过那张小纸,沉吟了片刻说:
“作得很好。”接着她微微地反驳道:“不过,那两姐妹的腰肢,似乎没有‘妒柳枝’的必要。”
这句话与其说是批评太明的诗,毋宁说是对诗中两姐妹的一种嫉妒,而且她说话的时候,还带着些从未有过的亲匿的神气。
二人从长堤向五洲公园走去,太明很想找个机会向淑春表白自己的心意,但总觉得周围的人太多。后来二人走到停着许多画舫的地方,淑春忽然提议去乘画舫,这正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于是二人便乘上画舫,徐徐地向玄武湖的中心划去。
船娘只顾自己缓缓地划着,船上并没有别人会妨碍他们,二人舒畅地依在安乐椅上,静静地沉缅在遐想的氛围中。
太明耐心地等待着表白的机会,画舫离岸渐渐地远了,湖上很少发现其他的船影,太明认为这是最好的时机,便对淑春说:
“淑春!”
四周一片寂静,只听见湖水撞击着船舷,在太明说话间发出“拍拍”的响声。
“淑春……”太明凝望着淑春的脸,用低沉的语调说:“你对我们的事怎么样想法?”
淑春默默地望着太明,湖水的日影反映在他的脸上,不停地荡漾着,从他的神情中,可以看出他内心的紧张。
太明的心灵上,依然残留着内藤久子当时痛苦的创伤,因此他对于自己这次表白心意的方式,曾经慎重地考虑过,他决心绝对不去勉强淑春。他的身体随着画舫的荡漾,徐徐地摇幌着,他尽量抑制内心的热情,用极镇定极理智的语调,把从最初在火车上和她邂逅的时候起,一直到今天为止在心理上的过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太明结束了这一段长篇的告白以后,两人间充满沉默的空气,只听见湖水在船舷“拍拍”地作响。
“老师的意思我很明白,”过了一会,淑春开口道:“不过,这还要考虑考虑。”她顿了一下,接着说:“可是请您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对于结婚也许太偏重于理想,但是我总想照自己的意思去试试看。”
以下是淑春的意见:她说她对结婚抱着一种理想,为了实现这种理想,必须先采取一种方法,那就是据她看起来,至少须有三十个男朋友,从这三十个男朋友中,选择三人和他们恋爱,然后再选择一人作为结婚的对象。她这种看法,似乎颇有新时代女性的气派;可是反过来说,那似乎又只是一种肤浅的公式化的论调。淑春几乎化了三十分钟的时间,毫无顾忌地发表自己的理论,然后她接着说:
“不过,请您别误会我的意思,刚才所说的话,跟我爱不爱老师是两回事儿。”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当太明恍惚有些了解这种论调的作用时,他立刻陷入绝望、黑暗的深渊中。眼前的环境虽然甜蜜和幸福,但当太明听了淑春的那些话以后,就像有人把他从安乐椅中推倒在地面上,使他感到强烈地激动。
“这是变相的拒绝,她无非想到用新时代的结婚理论,来表达她拒绝的意思……。”太明忍着眼泪,把淑春的话回味了一番,对于她利用这种空虚的公式化的理论来表示拒绝,内心感到异常愤恨。如果她是一个有良心的女性,为什么她不能抛弃一切,毅然投入他的怀抱呢?
他不禁想起一个厚颜的朋友说过这样的话:
“上海有许多厉害的女人,她们把恋爱看作和吃糖果一样,老是吃巧克力会使人起腻的,有时必须换换口味,尝尝别的糖果;她们认为男人也要常常更换,而且她们实际上也的确如此。真是了不起的新时代女性!我倒愿意跟这种女人谈谈恋爱。”
如果这样是所谓“新时代”,那么淑春大概也够得上称为“新时代的女性”了。太明想到这里,似乎觉得以前对自己非常亲密的淑春,已无端地远远地离他而去了。
不知不觉间,画舫已经划过鸡鸣寺,到了紫金山麓,太明感慨万千,默默地不发一言。
“老师!真对不起!”淑春说:“我的话太放肆了!……”
这句话依然带着想自圆其说的那种倔强个性。太明只默默地点点头,再也不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