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时一年的时间,几乎等于平时的一百年,一切事物都以惊人的速度和压力在改变,连历史传统根深蒂固的台湾民情、风俗,也不能例外。首先,义民庙的“拜拜”已经废止了。平时每逢七月中元,十四个乡镇的数万居民,都聚集在枋寮的义民庙,供上一千多头牺牲猪羊,热热烈烈地举行“拜拜”。但今年却连地方戏也不准上演,就像烟消云散似地显得冷落凄凉。其次,农历已经改为阳历。太明的家庭也为了配合时代激流,改过非常时期的阳历新年,但那仅是形式上的新年,毫无真正新年的情趣。母亲心里总觉得有些不满,因此到了农历新年,她又私下做了一些年糕,重新祭祀祖先和妈祖。
此外,在高喊“增产”声中,到了耕耘时期,当局严令推行“正条密植”政策,因未励行这种政策而被警察局传去百般刁难的农民,比比皆是。他们一经传出去,不是挨打,便是罚跪水泥地(一小时以上),但这种措拖,只有促使农民与检查机关的技术人员或乡公所的职员之间,时时发生争执,例如实施“正条密植”的田地,乡镇人员要用尺去测量作物的间隔,如果不按照“纵二十一糎,横二十糎”的规格种植,他们便枉加指责。有一个老农,从童年开始种田,一直种到七十岁,凭他自己的经验,深知自己的田地应该用什么方法去种植,才能获得最多的收获,那是无法变更的。但视察人员用尺测量过后,认为不合规定,便向他大打官腔。那老农向他详详细细地说明自己从经验中得来的方法如何正确;上田和下田的情况怎样不同,不能一律依照办理;以及通风不良的低洼田地,如果过于密集种植,结穗时容易发生稻热病;和没有相当间隔,稻茎不易成长等理由,希望能按照自己的办法去做。太明时常替他当翻译,认为老农的话相当有道理,但政府官员置若罔闻。
“不行,不行!”最后他们威吓他说:“不照规定绝对不行。赶快改正!不然的话,明天到县政府来!”
他们一切只知道依照“规定”办理,事实如何从不过问,他们要把所有的事物,硬生生地捺入“规定”的模型中,纵使因此而得到相反的结果,也在所不计。老农对他们这种顽固的头脑感到极不耐烦,只得咂咂嘴,把犁头放入田中,挥鞭赶着耕牛,把一列列刚插好的稻秧,践踏地乱七八糟。太明见老农因慑于官员的命令,不得不用自己的犁头,忍痛把自己刚插好的秧苗全部铲去,不禁寄予无限的同情。
“好了,咱们走吧!”官员这才心满意足,准备离开那里;但顷刻之间,似乎对这种惩罚方式有些过意不去,于是转对太明谄笑道:“老头儿真顽固,那边的那些小伙子大概会懂些事吧!”
在这样雷厉风行的取缔下,所有的稻田总算按规定整理得像棋盘一样的整齐划一了,官方颇为洋洋自得,但结果却没因此而获得增产的效果。虽然如此,官方依然固执自己在案头计算出来的增产目标,如果实际收获量达不到这种目标,便把责任推到农民身上,因此农民对于这种无理要求,莫不怨声载道。可是,增产要求却越来越苛刻,把农民压的喘不过气来。到了四月,当局忽然下令要台湾全境输出食米一百万石。
那时民间流行依据谚语:“四五九月,人情断绝。”意思是说:每年四、五、九各月,农村经济枯竭、所以人情也淡薄了。通常人民插完秧,偿清债务以后、便一面灌溉、除草,一面撙节生活,期待着欢乐的收获时期。四、五月之间,田圃呈现着一片青葱颜色,未来的收获虽然屈指可期,但生活却相当艰苦。因收成的丰歉全赖天候而定,所以农民们把全部希望寄托于天候,他们一面祈求风调雨顺,一面引颈鹄候收获日期。不料官方却在这样千辛万苦农民头上,突然下了一道输出食米一百万石的命令。城市里早已传遍这个消息了,但农村似乎还不大清楚,所以即将蒙受最大损失的农民,反而闷在鼓里;等到城市里的消息传到农村以后,整个农村充满着焦虑不安的气氛。
某日,太明正在花生园里除草,附近三、四个农民正聚在一起谈论有关城里食米输出的流言:“听说城里已经买不到米了,到处的米店都是空的。”
他们的意见颇不一致,有的认为无论食米怎样缺乏,别的地方一定总可以买得到的。不过食米问题的严重性,殆已无疑。当晚,母亲告诉太明,最近时常有人到村子里来偷甘薯。太明认为这事和食米缺乏有关,但把日间在花生园里听到的话告诉母亲。
“这怎么得了啊!”母亲听了立刻惊叫道:“不过,太明!你爷爷在世的时候,时常说:‘年年防饥,夜夜防盗。’他最恨把米谷之类的东西,随便丢弃在外面,一定要把它收拾得妥妥当当,每天晚上还要亲自检点门户。尤其到晚年以后,每年总要贮存一些食米,以防万一。妈也跟他老人家学会了这种习惯,所以我们家里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接着,她便叙述爷爷的祖父时代中国闹大饥荒的故事:那时到处发生暴动,只要一发现炊烟,暴徒们便来抢劫。但爷爷的祖父见了那年收成的情形,便预料到要发生饥荒,所以早就准备应付四五九月的难关;他把糙米混合红土做成“土角”,贮藏在墙壁的夹层中,暴徒们几次来抢劫,都没有被他们发现,终于平平安安地渡过难关。
但母亲过于饥荒依然相当担心,她抑低声音和太明商量道:
“可是,太明!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太明为了使母亲安心,便告诉她:朝鲜和九州北部一带虽然收成不好,但日本的政治比较上轨道,不至于造成饥荒的。可是,母亲似乎仍然安心不下来。
某日,保正志刚从“食米供应会议”回来,向村人报告会议的结果,他说:会议决定每人每日配给食米一合,其余的米全部供应输出,违者一律以“非国民”论罪,从严惩处。这消息一经传出,全村立刻恐慌起来,经过一番详细讨论之后,决定供应糙米一部份,其余的米设法隐藏贮存。村人顿时开始忙乱起来:有的把米磨成粉做成糕,有的把米蒸熟做成饭干,有的埋在地下,有的藏在池底……。各人为了家庭的生计,除了这样还有什么办法呢?阿茶也跟着村人想尽办法把糙米贮藏起来,只有太明一人没有参与其事。
过了四、五天,搜索队终于巡回到各保来了,警察、政府官吏、青年团团员……,成群结队,挨户搜查。当搜索队到达太明村子里来的时候,村民们个个提心吊胆,暗中合掌祈求“妈祖”和“义民”菩萨庇佑。有些胆子较大的,一面派人守望村口,一面把粮食偷运到树林或竹丛去,表面上却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这种大规模的偷运食米,对于那些搜索队正是一个极好的讽刺。
搜索队到太明家来搜查的时候,起先并没有发现什么,后来有一个官员说:
“那个堆甘薯的地方很可疑。”
阿茶听了这话,顿时吓得面无人色。于是,有一个青年团团员大摇大摆地走到甘薯地旁边去搜查。
“有了,有了!”他高声地喊道。
各人的视线都集中到那边,那青年团团员得意洋洋地把搜出来的煤油箱,高高地举起来给大家看,那煤油箱看上去很沉重,里面装的什么?当然可想而知了。
那官员狠狠地用台湾话骂“好不怕死,非国民!”接着,一行人洋洋得意地把煤油箱搬出来作为战利品。阿茶最初心里非常害怕,这时突然胆子一壮,用低沉而充满愤恨的声音骂他们是“白日土匪”。那些挑煤油箱的青年团团员听了,顿时面色大变──那与其说是愤怒,毋宁说是突然受到冲撞的困窘──但结果他们还是默默地挑着煤油箱走了。临走时,那些官员又对志刚嘀咕了几句,不知说些什么?
当晚志刚回到家里,大大地把母亲责备了一顿。
“哥哥!”太明忍不住插嘴庇护母亲说:“米不是妈藏的,是我藏的,你别老是怪着妈!”
但志刚还是喋喋不休,于是太明反问道:
“那么哥哥自己家怎么样?难道你一点东西也没有藏吗?”
志刚连一句话也说不来,他当然早已藏了粮食的,不过因为他是保正,可以免予搜查而已。他这种利用职权隐藏粮的行为,真实比一般人更不道德,他因为自己有这种缺点,所以嘀咕了几句便走开了。
“短命鬼!吃日本屎的!”阿茶眼泪汪汪地望着他的背影,狠狠地骂了一句,她骂自己的儿子是“短命鬼”,这还是第一次。
从第二天起,阿茶便倒下了。当时虽然躺了几天便离开病床,但从那次以后,像她那样刻苦耐劳的人,也时常会感到体力不支,总想躺下来休息,她的身体显然已经相当羸弱。当稻穗结得相当茂盛的时候,广仁医院的妹妹秋云,不知怎样弄到了一斗白米,特地来探望母亲。
“哟!妈的气色真不好!”她见母亲这样衰弱,不觉吃了一惊。
太明因每天和母亲在一起,似乎还不觉得她怎么样,但秋云难得和母亲见一次面,所以更觉得她衰弱,事实上阿茶当时的身体,的确已大不如前了。到了快收成的时候,因经年累月的长期疲劳,终于使她病倒了。广仁医院的林岳东虽然尽心诊治,但仍旧毫无起色。
“太明!”,有一天晚上,阿茶把太明叫到枕边,用坚定的语气对他说:“不久就可以收成了,你可以放心了。”
接着,她把种种贮藏粮食的方法告诉太明,她说话的口气出于意外地坚定,但不久便神色大变,陷于昏迷状态,嘴里不时喊着最心爱的儿子──太明──的名字,以后意识便模糊不清了。林岳东想尽种种办法,依然无济于事,她终于像朽木崩溃似地,结束了她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