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细亚的孤儿幽禁 





抗战、国共合作……时代的洪流滔滔不绝地在推动。十二月十二日又发生西安事变,笼罩着整个中国的愁云,终于密布到紫金山上来了;一直到了翌年百花争妍的春日,已充满浓烈的不安气息,举国物情骚然。


某夜,太明正睡得很甜,突然有人把他从梦中推醒,他举目一看,床前正站着三、四个陌生男子。他正想问他们是谁,却被那男子低沉而镇定的声音镇压住了:


“我们是首都警察厅派来的,半夜三更来打扰你,真对不起!不过,我们要调查一件事情,请你跟我们去一趟好吗?”


那人的制服肩章上发出冷峻的寒光,他的名片上印著「高级特勤科长”的头衔。


“要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种直觉顿时侵袭到太明的全身,但过了一会,他反而感到相当镇定。


“好的,我一定去。不过,请稍微等一下,让我收拾收拾,还有,我的内人也还没有回来……”


“你的太太?……哦,是吗?”那科长缓缓地回答道:“那么我们等一会儿吧!”


那种绅士的风度,令人有一种难言的冷峻、威迫之感,这使太明顿时预感到此去也许短期内不能再回来了。他正在收拾行李的时候,淑春恰巧从外面回来了,她似乎立刻便意识到所发生的事,但她并不显得慌张。太明简单地嘱附了妻几句,然后说:


“各位等久了,我们走吧!”


载着太明和警员的汽车,在黑夜里由太平路向健康路驶去,又穿过几条街道,太明似乎意识到路程遥远得永远不会再有回家的希望了,他静静地闭上眼睛,头脑紧张而空虚,宛如堕入陷阱似地感到失望。从邻座警员身上发出来的体温,通过衣服传到太明的身上,使他感到一些人类的温暖。


不久,汽车停在市内某处的一座古老建筑物前面,那并不是首都警察厅,而是一个和外界隔绝的特殊场所。


屋子里充满阴森恐怖的气息,一进大门便是那条横躺在晦暗灯光下的死寂的走廊,漫长得像通往地狱的道路。太明由警员前后监护着穿过走廊又经过几间房屋,最后走进一间幽邃的房间。那房间像是专供审问罪犯用的,房内放着一张大得惊人的办公桌,那科长走到桌边,请太明坐在椅子上,然后立刻开始审问。


太明在警员最初闯进家里来的时候,对于这次被捕的原因就有一个预测,那就是和他是台湾人有连带关系;后来一经审问,果然不出所料。不过,虽然如此,他依然没有掩饰自己的身分,他自从到大陆来以后,从来没有想到要掩饰自己的身分。


太明坦率地承认自己是台湾人,并且毫无虚饰地吐露自己对于中国建设的真情,他那种诚挚的态度,使那科长似乎颇受感动;不过,他的同情和当局的方针,却是两个不同的问题。


“我相信你不会是间谍。”那科长说:“但是我却无权释放你,这是政府的命令,我是不得不扣留你的。”


结果仍是失望,经过一番审问之后,太明终于被软禁在另一间屋子里。当他孤独地被锁进那间四壁昏暗、蛛丝满布的阴森斗室中时,他顿时感到自己已完全和社会隔绝,无论他再怎么争辩,也无济于事了。


那间类似贮藏室的屋子里,只放着一张破桌和一张勉强可以称为“床”的东西,此外便只有一盏晦暗的电灯。太明坐在“床”上喟然长叹,心里思索着这突然降临到自身来的环境的激变,又想到这时也许还有其他许多台湾官员,正遭遇和他同样的命运。台湾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遭遇呢?他不禁想起曾临走时所说的话:“这不是别人的事,而是和你自己的命运有关系的问题。”


但是,他不曾预料到这时期会来得这么快。还有,是谁去告密他是台湾人呢?是妻子淑春吗?她不会这样愚蠢吧!那么究竟是谁呢?想起来真是太不可思议了。那些警员究竟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用什么方法混进来的呢?太明越想越觉得摸不着头脑了。


他钻进臭气薰人的被窝里,原想使疲乏的头脑休息一下的,但却无论如何不能入眠。过了相当时间以后,那臭气似乎已不大觉察得出来了。他熄灭电灯正想睡觉,但意识反而清醒起来。他想起女儿紫媛的事:紫媛已经四岁了,她是由女佣和自己的手中抚养长大的,几乎完全不知道母爱是什么;但近来她似乎已渐渐地和妻亲匿些了,这一方面也是由于她已不再需要别人照顾的缘故。妻有时也觉得她很可爱,不过,紫媛恐怕还是很想念父亲的吧?想到这里,太明的胸间不禁充满父女舐犊之情,使他不胜痛苦。


周围是寂静的深夜,臭虫又多,浑身奇痒难堪,太明辗转床笫,不久就天亮了。他起身时发现臭虫咬过的地方,一块块红肿得像铜币那么大。他想:明天也许可以判决了。但他焦躁地等待了一日,除了送饭的狱吏以外,竟连一点足音也没有。只有狭小的天窗中,射进一丝黯澹的阳光。屋子里昏暗得有些阴冷,想看书又没有书,想写点什么,又没有纸笔;脑海中思潮起伏,却始终无法集中。


夜又开始了,整个监狱笼罩在死寂孤独的氛围中。太明不知是否神经过敏,似乎连自己身体的颤动,也可以觉察得出来。他躺在床上想休息一会,但思绪紊乱,始终无法入眠。不知不觉间,故乡的山河突然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回忆起爷爷带他进云梯书院时的情景,那时他多么逍遥自在。满山遍野的番石榴,只要提了篮子去摘,要多少便可以摘多少;河川里到处都是鱼,只要带一根钓竿,便可以钓到一两斤……那时的社会上根本没有什么吝啬鬼,在别人园子里摘几个蜜柑或柿子什么的,谁也不会来干涉的。村子里的人差不多都不识字,他们都认为只有读书人才能成为伟大的的人物。太明也是其中之一,他那幼小的心灵中,也希望读书以后将来成为伟人,可是,书虽然读了,却依然没有成为伟人。接着,他又想起爷爷的坟墓,那坟墓筑在一个小小的山岗上,前面是茶园,茶园的周围种满相思树,远方的中央山脉如在眼前,景色优美宜人。太明到中国大陆去的时候,行前曾在爷爷的坟前焚香祝祷,祈求爷爷保佑他成为埋骨于江南的第一人;但他的意志不够坚强,不久便要重回故土了。故乡的山河像一首美丽的诗,不像江南那样无生气,那永远不下雪的地方,终年有青葱茂盛的香蕉和椰子……想到这里,他的内心顿时涌起万种哀愁。接着,母亲枯瘦的面影呈现在他眼前,他已经很久没有接到母亲的信息了,不知她老人家现在生活得怎么样?以后,父亲的面影、哥哥的面影……,一个个先后浮现在他的眼前,甚至连以前从未想到过的村人,这时也会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这次嫌疑洗清以后,一定要回到可爱的故乡去,无论怎样艰苦也愿意忍受……可是,谁知道究竟是否能重回故土呢?想到这里,他终于疲倦得昏昏睡去。第二天起身的时候,身上又添了不少臭虫咬过的红块。


他一连几天度着苦闷的白昼和孤寂的黑夜,只觉得灰暗的时间永远持续着,并无昼夜之分,他的心身都渐渐地憔悴了。经过二星期焦躁不安的生活,依然没有人来理睬他,也不再审问他,只有狱吏每天三次按时送饭来给他吃;对于那狱吏的来临,竟使他感到无限地怀念。


某日深夜,太明突然听到有人敲门,他起先以为自己神经过敏,但仔细听听,果然有人在敲门。他对房门凝视了片刻,敲门的声音又起,他下意识地走下床来,正准备去开门,突然从门缝中塞进一张小纸片来,他轻轻地问了一声:“谁?”但无人回答,只听见门外的足音渐渐地远去,依然恢复寂静的黑暗,他战战兢兢地拾起那张纸片看看,上面用娟秀的毛笔字写着这样一首诗:


“忆昔陵园共赏花,天教燕客降侬家,


素知吴越皆同种;怎把先生任怨嗟。”


下面注著「丙丁”二字。太明起先以为这是那人的署名,但他的记忆中并没有叫“丙丁”的朋友,后来他突然想起“丙丁”是“火”的暗语,那人的意思一定是要他阅后焚去。


他把那首诗反覆地读了几遍,一心想研究出其中的意义──不是诗句的意义,而是其中隐藏着的含意。这样深更半夜,谁会来干出这种奇特的举动呢?从笔迹上看起来,很像是女人写的,那人到底是谁呢?这时,他心中突然涌起一个念头:


“哦!对了,一定是她!”


他突然想起某次带女学生游明孝陵的时候,曾做一首戏作的即兴诗给学生们看过,他在左思右想想出那首诗:


“春日山头望眼赊,樱云十里压群花,


匡时无术佯狂醉,藉此消愁任怨嗟。”


其中有一个学生的理解力特别强,她也会做诗,她的名字是素珠,听说素珠毕业以后下嫁一个警官……对了,那时候她也和了一首:


“留恋春光兴转赊,花中我爱是樱花,


江南一幅天然景,莫拟烽烟错怨嗟。”


想到这里,一切疑问顿时获得解答。这么多么富于传奇性的巧遇啊!原来他现在竟被监禁在自己从前的学生家中。


“一定是素珠!刚才的字条一定是她写的。”太明不禁在心中高声地叫喊起来。对了,那首诗第三句“素知吴越皆同种”那种“素”字,一字两义,有双管齐下的妙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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