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醉金迷第七回 買金子買金子

    魏太太帶着滿懷的感慨,回到了家裏,事實上是和預定期間,多着兩三倍。楊嫂帶着孩子們都睡了。她心想,自己是個倒黴的人,這三萬元支票,別在身上揣丟了。因之並不耽誤,就到陶家來。陶太太坐在電燈下,補襪子底呢,立刻放下活計相迎。魏太太笑道:"你們陶先生也穿補底襪子?"陶太太道:"請問重慶市上,有幾個人的襪子底不是補的?"魏太太道:"其實,只要少輸兩回,穿衣服的錢都有了,別說是穿襪子。"陶太太笑道:"話是誰都會說,可是事臨到頭上,誰也記不起這個說法了。"



    魏太太嘻嘻一笑,彎着腰在長襪統子裏,摸出了那張支票,遞給陶太太,因把在胡家接洽的經過,說了一遍。接着嘆口氣道:"有錢的人作什麼事都佔便宜,他們有法子用金子滾金子,現在是四兩,半年後就是半斤。你這金鐲子若是不押了它,現在賣個三四萬塊錢,就可以買二兩黃金儲蓄券。到了秋天,你就戴兩隻鐲子了。"陶太太笑道:"你也知道這個辦法,你一定買了。伯笙原來也是勸我這樣做的,可是我要爲孩子籌零用錢,我就顧不得撿便宜的事了。"說着,她突然搖了兩搖手,把支票收到衣袋裏去。隔壁屋子,正是陶伯笙在說話。



    魏太太到那屋子裏來,見他將一張紙條放在桌上,用鉛筆在紙上,列寫阿拉伯字碼。他一擡頭笑道:"昨晚上的事,真對不起,我又是一場慘敗。無論如何,要休息一個時期了。"魏太太笑道:"回來就寫帳,合夥買金磚嗎?"陶伯笙哈哈大笑道:"好大口氣。我也不過是和人跑跑腿而已。"



    魏太太胡亂開句玩笑,卻沒有想到他真是在算金子帳,便坐在旁邊椅子上問道:"你有買金子的路子嗎?"陶伯笙坐在桌子邊,本還是拿了鉛筆在手,對了紙條上的阿拉伯字碼出神,這就很興奮地放下了鉛筆,兩手按住了桌沿,望着魏太太道:"怎麼着,你對這事感到興趣嗎?"



    魏太太笑道:"對發財的事誰不感到興趣?若不感到興趣,那也就怪了。可是我沒錢,一錢金子也買不到。"陶伯笙正了臉色道:"我不是說笑話,你何妨和魏先生商量商量,抽個十萬八萬,買四五兩黃金儲蓄券也好。將來抗戰勝利回家去,也有點安家費。現在真是那話,勝利逼人來,也許明年這個時候,我們已經回到了南京。"魏太太搖着頭道:"你也太樂觀了。"陶伯笙道:"不樂觀不樂觀,這是比'放比期'還優厚的利息,能借到債也可以做的買賣呀!"魏太太低頭想了一想,笑道:"端本回家來了,我和他商量着試試吧。"



    正說到這裏,有個矮胖子走進來。魏太太已知道他,他是給老範跑腿的李步祥,人家真要談生算經,自己也就只好走開了。陶伯笙和他握着手,笑了讓坐,因道:"冒夜而來,必有所謂。"李步祥笑道:"在門外面我就聽到你和剛纔出去的這位太太談買金子了。兄弟發財的念頭也不後人。"



    陶伯笙起身敬了他一支菸,又擦着火柴給他點上了,就因站在他面前的緣故,低聲笑道:"老兄,要買的話,打鐵趁熱,就是明後天。我聽了銀行裏的人說:就在下月一號,金價要提高。今天的消息更來得急,說是政府看到買金子的人太多,下月就不賣了。"李步祥噴了一口煙,笑道:"我也是聽了這個消息,特意來向你打聽的。你既然這樣說了,我的事也就拜託你,你和老範去買的話,順便給我來一份。"



    陶伯笙道:"你找我,我還找你呢。我和老範託的那位包先生,是隔子打炮的玩意。他根本還得轉託業務科的人。幾百萬的本票,我可不敢擔那擔子,讓人轉好幾道手。乾脆,我去排班。我打算今晚上起個黑早,到中國或中央銀行門口去等着。你也有此意,那就很好,我們兩個人同去。站班有個伴,也好談談話。"李步祥把手伸到帽子裏去,連連搔了幾下頭髮,搔得那帽子一起一落。原來他走進來就談金子,帽子都忘了摘下來呢。他笑道:"站班,這可受不了。我到重慶來,除了等公共汽車,我還沒有排過班。爲了排班,什麼平價東西,我都願意犧牲。"



    陶伯笙架了腿坐在牀沿上,銜了支菸卷在嘴角上。左手拿了火柴盒,右手取根火柴,很帶勁地在火柴盒上一擦,笑道:"難道說,買平價金子,你也願意犧牲嗎?"說完了,方纔將火頭點了菸捲深深的吸上一口。李步祥道:"若是你陶先生西裝筆挺,都可以去排班,我李步祥有什麼不能去的。不過你拿幾百萬去買,雖然是人家的,怕這裏面,不有你很大的好處。我可憐,只拼湊了二十萬元,買他十兩金子而已。"



    陶伯笙笑道:"十兩還少嗎?我太太想買一兩,那還湊不出那些錢呢。這些閒話都不必說了。銀行是八點鐘開門,我們要六點鐘就去排班,晚了就擠不上前了。我們在哪裏會齊?"李步祥已把那支菸吸完,他把桌上的紙菸盒拿起,又取了一支來抽,藉以提起他考慮的精神。陶家這屋子裏,有兩把不排班的椅子,相對着各靠屋子的左右牆壁。李步祥面對了主人背靠了椅子,昂起頭來,一下子吸了五分長一截煙,然後噴出煙來笑道:"我還得問明白了老兄,我們是到中央,到中國?還是到儲匯局?"



    陶伯笙笑道:"還是中央吧。聽說將來兌現金,還是由中央付出。爲了將來兌現的便利,就是中央吧,而且我的四百萬元本票,只有一張五十萬,是中央的,其餘有兩三家商業銀行。爲了他們交換便利,也是中央好。"李步祥笑道:"你真前後想個周到,連銀行交換票據你都替人家想到了。"



    陶伯笙唉了一聲道:"你知道什麼?你以爲這是在大梁子百貨市場上買襯衫襪子,交了錢就可以買到貨?這買黃金儲蓄券手續多着呢。往日還有個卡片,交給買主,讓你填寫姓名住址儲金的數量。自從買金子的人多了,卡片不夠用,銀行裏筆墨又鬧恐慌,這才免了這節繁文。可是你還得和他們討張紙條,寫好姓名數量,將錢交了上去。當時他給你個銅牌子,明日再去拿定單。你若是現款,那自然你以爲是省事,可是要帶上幾百萬元鈔票,你好帶,人家還不願意數呢。最好你是交中央銀行本票,人家只看看就行了。其次是各銀行的本票,他收到了本票,寫了帳,把你的戶頭登記了。本票交到交換科。交換是中央主辦的,其他國家銀行也是送到這裏來交換。交換科每天交換兩次,上午一次是十一點。交換科將本票驗了,若是商業銀行的話,還得算清了,今天他們並不差頭寸,這張本票,纔算是現錢。交換科通知營業科,營業科交辦理黃金儲蓄的人開單子。這幾道手續,至少也得十二小時。若是你趕不上十一點鐘的交換時間,中央晚上辦理交換,第二天下午,才能通知營業科,你這定單,至早也得第三天才能填好,所以我們必須上中央,而且要趕上午。這個月已沒有幾天了。萬一下月停止辦理黃金儲蓄,這兩日爭取時間,是最重要的事。"李步祥聽了這篇話,茅塞頓開,將手一拍大腿道:"真有你的,怪不得老範要你跑腿。你怎麼知道得這樣多?"



    陶伯笙笑道:"這年頭作生意不多多地打聽,那還行嗎?我除了在銀行裏向朋友請教而外,又在中國中央,親自參觀了一番。本來這件事還有個簡單辦法,就是託着來往的商業銀行代辦,並無不可。人家和國家銀行有來往,天天有買賣。可是老範這人精細起來,卻精細得過分。他原和三家商業銀行有來往。其中一家有點靠不住,他的存款都提出來了,其餘兩家也是拼命在搶購金子。他怕託運兩家銀行不十分賣力,會耽誤了時間。反正有我這個跑腿的,就在銀行裏開了本票,讓我直接到銀行裏去買定單。反正是兩條腿,站他兩小時的班,這比輾轉託人情,向人陪着笑臉,總要好得多。我們這是拿着幾百萬元去存款,又不向人家借幾百萬,憑什麼那樣下賤去託人情呢?"李步祥笑道:"你說的這些話,我都明白了,不用說了。事不宜遲,我連夜湊款子,明天早上我們在中央銀行門口相會。"



    陶伯笙道:"你不是說,已經湊足了款子嗎?"李步祥道:"款子現成,全是現鈔。我聽到你說,銀行裏嫌數現鈔麻煩,我連夜和朋友去商量,去掉中央銀行的本票。若是掉不着本票的話,就是去掉換些大票子也好。"



    陶伯笙道:"這倒是個辦法。最好明天早上你來約我,我們一路到中央銀行去,排班也好排在一處。"李步祥道:"那也好,反正走你這裏過,彎路也有限。那末,我就走了。"說着,他就起身走去。



    李步祥是個跑百貨市的小商人,沒有錢在城裏找房子住,家眷送在鄉下過日子,他卻是住在僻靜巷子裏一爿堆棧的樓上。這原來是重慶城裏一所舊式公館。四進房子,被敵機炸掉了兩進半。商人將這破房子承租過來,索性把前面兩進不要。將舊磚舊料,把炸了的半進蓋個半邊樓。李步祥就是在這加做的樓上住着。破磚和石頭堆的坡式梯子,靠了屋邊牆向上升,牆上打個長方洞,那算是樓門。樓倒有一列樓廊,可沒有頂,又可算是陽臺信。舊式房子的屋頂,本來是三角形,屋檐前後總是很低。炸彈把這屋子炸去了半截,修理的時候,就齊那三角形的屋脊附近,由地面起了半截牆,牆上釘着木板,攔成半邊樓。這樣,樓的前面,高到屋脊,也就可以在板壁上開門開窗戶了。樓裏自然是前高後低,是斜形的,但臨窗放桌子,靠後牆鋪牀,也起居如意。因爲屋頂是斜的,爲了顯得裏面空闊些,全樓是通的,並不隔開,一字相連鋪了七八個牀鋪,兩頭對面又各鋪了一張牀。在這裏住的人,倒好像坐小輪船的半邊統艙。因爲臨窗的桌子和靠牆的牀,相隔只可走一個人。若有人放把椅子在桌上算帳,經過的人,必須跳欄競賽地斜了身子跨過去。再加上箱子籃子盛貨的包裹,其雜亂也不下於一個統艙。



    李步祥走到這樓上,見不到罩子的禿頭電燈泡,掛水晶球似的,前後左右,亮着四盞。兩頭兩張三屜小桌,各堆了一堆椒鹽花生,配着幾塊下江五香豆腐乾。每張桌前,或站或坐,各有三四個人,互遞着一隻粗碗在喝酒,因爲那股濃烈的香氣襲人,就是不看到碗裏有什麼,也知道是在喝酒的。他呵了一聲道:"好快活,吃花酒。"



    這堆棧裏一個年老的陳夥計,禿着頭,翹着八字須,臉上紅紅的。捲起他灰布長衫的袖子,正端了粗飯碗在抿酒。放下碗來,鉗了半塊豆腐乾,向他招招手道:"來來來,李老闆,我們劃幾拳。"李步祥的牀鋪,在半間樓的最裏面橫頭。這像坐統艙的邊鋪,是優待地位。他正要經過這兩個吃花酒的席面。走到陳夥計面前,見有兩張粗紙放在花生堆邊,紙上洇着兩大團油暈,還有些醬肉渣子。便笑道:"怎麼着,今天打牙祭?"陳夥計笑道:"什麼打牙祭?他們敲我的竹槓。"李步祥道:"那未必是老兄賺了一票,要不然,他們不會無緣無故敲你的竹槓。"



    吃酒的人中有位劉夥計,便道:"李先生,你要知道,你也該喝他四兩。陳先生令弟,由西康來,和他帶來三兩多金子。在西康不到三萬元收的,到了重慶作四萬五賣給別人了。那三兩金子,根本就是帶一萬多塊錢貨到西康去換來的。前後也不過四個月,他賺了個十倍轉彎,這還不該敲他一下嗎?"陳夥計本來是端了酒碗待抿上一口,聽了這話,笑得牙齒露着,鬍子翹着,把碗裏的酒喝不下去,索性放下碗來,笑道:"你不要聽他們誇張的宣傳。賺是賺了一點,哪裏就賺得了許多呢?"



    李步祥說着話,走到他的牀邊,將壁上的西裝木架子取下,將身上穿的這套西服脫了掛上去,另在牀底下箱子裏,將一套舊的青呢中山服穿起。原來在重慶的商人,只要是常在外面活動的,都有一套拍賣行裏買來的西服。就以這半個樓面上的住客而論,在家裏擠得像罐頭裏的沙丁魚,出去就換上了西服。你在街上遇到他,想不到他是住在這雞窩裏的。



    陳夥計看到李步祥換下了西服,倒想起了一件事。笑道:"李先生出去跑市場,捨不得穿這套西服的?今天忙到這時候回來,有什麼好買賣?"他毫不考慮,笑道:"搶購黃金。"陳夥計抓了把花生走過來塞到他手上,笑道:"別開玩笑了。"他是江蘇人,憋了這句京腔,那個開字和玩字,依然是刻字晚字的平聲,實在不如本腔受聽,全樓人都笑了。



    李步祥剝着花生,笑道:"你以爲我是說笑話嗎?我是真事。明日一大早,我就到中央銀行去排班。明日上早操的朋友,希望叫我一聲。"原來這樓上也有一位國民兵團的壯丁,是堆棧裏兩位學徒。他們沒有吃花酒的資格,各端了本川戲唱本,睡在牀上念。就有個川籍學徒答道:"要得。往常買平價布,趕汽車,(川人對乘船乘車,均日趕)都是我喊人咯。"



    陳夥計道:"李先生真去買黃金儲蓄券。若等一天,我們一路去。"李步祥道:"我不說笑話。你若是打算買,那就越快越好。聽說下月一號,不是提高官價,就是停止辦理黃金儲蓄。這消息雖然已經外露,知道的人,還不算多,等到全重慶的人都知道了,你看,銀行門口怕不會擠破頭。所以要辦……"



    那位陳夥計,本已坐到那三屜桌子邊,緩緩地剝着花生。聽了此話,突然向上一跳的站了起來,問道:"李先生,這消息靠得住?"李步祥倒不是像他那般緊張,依然坐在原位上,剝了花生米,落在右手掌心裏,張開嘴來,手心託了花生米,向嘴裏一拋,咀嚼着道:"不管他消息真不真,決定了辦,明天就辦。早一天辦,拿了儲蓄券,將來就早一天兌現取金。"



    有位坐在牀上端酒碗的張老闆,是個黑胖子,穿了西裝,終年頂了個大肚子,頗有大腹賈的派頭。談起生意經,倒只有他是陳夥計的對手。這時,他把酒碗放下,將五個指頭,輪流的敲着桌子,因微笑道:"老兄,我剛纔和你商量的話怎麼樣?你何必一定要買十兩?你手上有十五六萬先買他七八兩,等湊到了錢,再補二兩,那還不是一樣?老兄,你要知足,你一萬多塊錢,變成了三兩多黃金。黃金賣了十五六萬,再去作黃金。黃金賣了十五六萬,再去買黃金儲蓄,半年之得,有半斤金子了。"陳夥計聽了齜開了牙齒,手摸了幾下鬍子,笑道:"既然是對本對利的生意你爲什麼不幹。"



    張胖子皺了眉,嘴裏縮着舌頭嘖的一聲,表示惋惜之意,因道:"我的錢都在貨上了,調動不開,手邊上只有兩三萬元,二兩都湊不上。"說到這裏,陳夥計突然興奮着,站了起來,大聲問道:"各位有放債的沒有?三千五千,八千一萬,我都借。半個比期,我一定奉還,只要能湊成四五萬塊錢,我就心滿意足了。我照樣出利錢,但我希望照普通銀行的規矩,七分或八分,不讓我出大一分就好。"他這樣號召着。雖然有幾個人響應,但那數目,都只三千兩千。



    那最有辦法的張胖子,拖了個方凳子,塞在屁股後面,就在桌子邊坐下,在花生殼堆裏挑着完整的花生出來,慢慢地剝着吃,他卻不說什麼。陳夥計望了他道:"老張,真的!你有沒有現款?"他這才笑道:"老兄,賺錢的事個個想幹的啊!我有錢,我自己也去買黃金儲蓄了。"陳夥計道:"我不相信你就只三萬現款。"



    他慢慢地還是在剝花生,在花生殼堆裏找花生,而且還把喝光了酒的空碗,端起來聞上一聞。看它臉色沉着,好像是在打主意。於是大家也就沉默着,聽他發表什麼偉見。果然他挑出一粒花生,又向花生殼堆裏一扔,然後臉子一揚道:"我倒有個有福同享的辦法。像湊錢買航空獎券一樣,現在我們在這屋子裏的人,除了自己有錢可以去買三兩五兩的不算。那隻能買一兩八錢,或者連五錢都不夠買的,可以把款子湊起來。湊到十萬,我們就買五兩,湊到二十萬,我們就買十兩。記一筆總帳,某人出了錢多少,將來兌現,按照出的資本分帳。黃金儲蓄券,記着出錢最多的那人姓名,由他開具收條,分交投資的,收據由他親自簽字蓋章爲憑。儲券也由他負責保存。大家不要以爲我出的主意,我想拿這儲券,我手邊只有現款三萬。我這個數目不會是最多數。"



    他這樣說着,就有好幾個人叫着贊成贊成。有的說出二萬,有的說出一萬五千,那不夠一萬的,就再向別人去商量,借點小數來湊整的。都是這樣說,連五錢金子都定不到,那就沒意思了。那兩個川籍學徒,也由牀上坐起來,不看川戲唱本了。一個問道:"哪天交款?"



    張胖子道:"打鐵趁熱,馬上交款。陳先生年紀最大,我們公推他臨時主席,款交給他。我們再推一個代表,明日一早到中央銀行去排班。由主席今晚交款子給他,他負全責去辦儲蓄。將來兌現的時候,大家奉送一筆排班費。這樣做,我覺得最公道也最公開。大家幹不幹?"這時,除了陳夥計爲着湊不到款子,謝絕當臨時主席外,其餘的人一律同意。有的開箱子找錢,有的在衣袋裏摸索。



    那兩個川籍學徒,是這樓上最窮的分子,各各掏摸身上,都不過兩三千元。甲學徒向乙學徒道:"別個都買黃金,我們就無份,我們也湊五錢金子股本,要不要得?"乙學徒向牀上一倒,把那放在被捲上的川戲唱本,又拿了起來,答道:"說啥子空話?我沒得錢,你也沒得錢。發財有命喀。"甲學徒走過來,拉着他道:"我和你咬個耳朵(說私話也)。"於是低聲道:"大司務老王有錢,我們各向他借四千。自己各湊一千,不就是一萬?"乙學徒道:"你去和他說嗎,碰他那個酒鬼的釘子,我不招閒。"那甲學徒倒是想到就辦,立刻下樓到廚房裏去了。



    約莫是十分鐘,有人就在門外叫道:"買金子,買金子,要得嗎!"門拉開,那個大司務老王進來了。他一張雷公臉,滿腮都是胡樁子,在藍布襖子上繫着青布圍襟,手撈起了圍襟,只管揩擦着兩手,笑着問道:"朗個的,打會買金子?我來一個,要不要得?"



    張胖子笑道:"好長的耳朵,你怎麼也知道了?"老王道:"確是,大家帶我一個。"張胖子道:"你搭上多少股本?"老王道:"今天我有三萬塊錢,預備帶下鄉去,交給我太婆兒,沒得人寫信,還在我身上。讓她多吃兩天吹吹兒紅苕稀飯,(吹吹,猶言可以吹動之米汁也。紅苕即番薯)不生關係,列個老子,我先買金子再說。三萬塊錢,買一兩五,過不到癮。我身上還有二千四百元零錢,我再到街上去借三千元,湊起四萬,買二兩。列個老子,半年後有四兩黃金,二天給我太婆打一隻赫大的金箍箍(戒指也),她作一輩子的夢,這遭應了夢了,喜歡死她,列個老子,硬是要得。"說着,他不住伸手抓雷公臉上的胡樁子,表示了那番躊躇滿志。引得全樓人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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