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醉金迷第十二回 一張支票

    根據李步祥和袁三的揣測,萬利銀行代定黃金儲蓄的事,分明是騙局。本來範寶華還不信他們的話是真的,現在聽說何經理突然到成都去了,天下事竟有這麼巧,那分明是故意的了。站在經理室裏,倒足足地發呆了四五分鐘。金襄理依然還是不在乎的樣子,自己點了一支菸吸着。因道:"範先生也定得有黃金儲蓄嗎?"他道:"我正爲此事而來,曾託何經理代作黃金儲蓄三百兩。"金襄理像是很吃驚的樣子,將頭一偏,眼睛一瞪道:"三百兩?這個數目不小哇。我還不曾聽到說有這件事,讓我來查查帳看。"



    範寶華搖搖頭道:"你們帳上是沒有這筆帳的。我給的六百萬元,你們收在往來戶頭上了。"金襄理將兩個指頭,把嘴裏抿着的紙菸,取了出來,向地面上彈着灰,將肩膀扛了兩扛。笑道:"這非等何經理回來,這問題就解決不了。這事我完全不接頭。"



    範寶華到了這時,算是揭破了那啞謎,立刻一腔怒火向上把臉漲紅了。連搖了幾下頭道:"不然,不然!這事情雖然金襄理未曾當面,你想,我們銀行裏的往來戶,還能訛詐銀行嗎?這是何經理當着我的面,懇懇切切和我說的,讓我交款子給他,他可以和我在中央銀行定到黃金。"金襄理不等他說完,立刻搶着道:"也許那是事實,不過那是何經理私人接洽的事,與銀行無關。這事除了範先生直接和何經理接洽,恐怕等不着什麼結果。不過範先生的錢若是已經存入往來戶的話,那就不問範先生是不是存了黃金,我們只是根據了帳目說話,範先生要提款,那沒有問題。"



    範寶華笑着打了個哈哈,因道:"我也不是三歲二歲的孩子,在銀行裏存了錢,我還不知道開支票提款嗎?有款提不出來,那成了什麼局面?"金襄理笑道:"請坐吧,範先生。這件事我們慢慢地談吧,反正有帳算不爛。"範寶華站着呆了一會笑道:"誠然,我的款子是存在往來戶上,我就認他這是活期存款吧。"說着,又淡笑了一笑,向金襄理點了兩點頭,立刻就走出萬利銀行了。



    他先到寫字間裏坐了兩小時,和同寓的商人,把這事請教過了,都說,這事沒有什麼可補救的。你錢是存在往來戶上,能向人家要金子嗎?他前前後後地想着,這分明是那個姓何的騙人,李步祥這種老實人都看破了,自己還有什麼可說的。又回想到袁三說的話,也完全符合。人家都說自己作了一批金子發了大財,於今落了個大笑話,未免太丟人了。袁三說,只要肯出三萬一兩,還可以買到人家兩萬儲蓄的定單,雖是每兩多花一萬元,究竟比新官價少五千元,還是個便宜。



    他坐在寫字檯邊,很沉思了一會子,最後他伸手一拍桌子道:"一不作,二不休,我非再買足三百兩不可。去!去找袁三!"他自言自語地完了,也沒有其他考慮,立刻起身去尋袁三。



    這是上午十點鐘,袁三小姐上午不出來,這時可能還在睡早覺,既出來了,她就非到晚上不回去。範寶華午飯前去了一趟,袁小姐不在家,下午五點鐘再去一趟,她依然不在家。可是由袁小姐寓所裏出來,卻有個意外的奇遇,魏太太卻正是坐着人力車子,在這門口下車,出得門來,正好和她頂頭相遇,要躲避也無從躲避。只好咦了一聲,迎上前道:"巧遇巧遇!"



    魏太太看到他,也是透出幾分尷尬的樣子,笑道:"我們還不能算是不期而遇吧?"範寶華道:"你是來找袁三的?我今天來找她兩次了,她不在家。"魏太太道:"什麼袁三袁四?我並不認得她。這裏二層樓上有我一家親戚,我是來訪他們的。"範寶華看她的面色,並不正常,她所說的話,分明完全是胡謅的。當時也不願說破,含笑閃在一邊,讓她走進門去。他也不走遠,就閃在大門外牆根下站着。



    果然是不到十分鐘,魏太太就出來了。他又迎上前笑道:"快到了我約會你的時候了。"魏太太道:"謝謝吧。你這個主人翁一點能耐沒有,駕馭不了老媽子。我看她,對我非常的不歡迎,我不願到你公館裏去看老媽子的顏色。"範寶華笑道:"那是你多心,沒有的話,沒有的話。你不願到我家裏去,我們先到咖啡館裏去坐坐。"她望着他微笑道:"就是你我兩個人?"



    範寶華哦了一聲算明白了,因道:"我有生意上許多事要和你暢談一下,也就是我來找袁三的原故。在咖啡座上,也許不大好談,你到我寫字間裏去罷。"魏太太道:"你的黃金儲蓄定單,已經拿到了?"她問到這句話時,兩道眉峯揚了起來。範寶華道:"我正要把這件事告訴你。我興奮得很,我要把我的新計劃,對你說一說。"提到金子,提到了關於金子的新計劃,魏太太就不覺得軟化了。笑道:"充其量你不過是把寫字間鎖起來,把我當一名囚犯,我已經經驗過了的,也算不了一回什麼事。"



    範寶華笑道:"你知道這樣說,這事就好辦了。要不要叫車子呢?"魏太太並不答話,挺了個胸脯子,就在前面走着。範寶華帶了三分笑容,跟在她後面走。她倒是很爽直的,徑直地就走到寫字間的大樓上來。這已是電燈大亮的時候,範寶華用的那個男工,將寫字間鎖着,徑自下班了。魏太太走到門邊,用手扶了門上黃銅扭子,將它轉了幾轉,門不能開。她就靠了門窗,懸起一隻腳來,將皮鞋尖在樓板上連連地顛動了,微斜了眼睛,望着後面來的範寶華。他到了面前,低聲笑道:"你那裏不還有我幾把鑰匙嗎?"魏太太紅着臉道:"你再提這話,以後……"



    範寶華亂搖着兩手,不讓她把話說了下去。他笑嘻嘻地將門打開,讓她走進房去。魏太太首先扭着門角落裏的電門子,將電燈放亮,但立刻她又十分後悔,人家的寫字間,自己是怎麼摸得這樣熟練呢!電燈亮了,而寫字間的佈置,多半是沒有什麼移動,她看了這些,回想到今日又到了這個吃虧的地方,雖然是過去了的事,可是那天的事情,樣樣都在眼前,不由得這顆心房,怦怦地亂跳。紅着臉,手扶了寫字檯,只是呆呆地站着。



    範寶華隨手掩了房門,笑道:"田小姐,坐下吧。"魏太太將手撫着胸口,皺了眉道:"老範,我看還是另找個地方去談談吧,我在這地方有些心驚肉跳。"範寶華走向前,在她肩上輕輕拍了一下,笑道:"不要回想前事,只要你能夠和我合作,這個寫字間,就是你我發祥之地,將來我們若有長期合作的希望,這寫字間還大大地可以紀念一下呢。"說着,他握了魏太太的手,同在長的藤椅子上坐下。



    她的臉色沉着了一下,但忽然又帶上了笑容,搖着頭道:"不要談得那樣遠吧。我覺得這物價指日高升的時候,什麼打算,沒有比鞏固了經濟基礎更要緊的。你作的黃金儲蓄,把定單拿到了沒有?"範寶華嘆口氣道:"唉!我受了人家的騙。好在本錢並沒有損失,我當然要再接再厲地幹下去。"



    說到這裏,他頗勾起了心事,於是坐到寫字檯邊去,先亮上了檯燈。隨着擡起兩隻腳來,放在桌子上,然後吸着紙菸,把儲蓄黃金落空的事告訴了她。又笑道:"你在袁三門口,看到我出來,必然大爲奇怪,以爲我們又和好了。我和她合作不了,你放心。"魏太太笑着一擺頭道:"笑話!我有什麼放心不放心。"



    範寶華道:"這也不去管它,我今天特地去找她兩次,是由於她今天早上在茶館裏找着我,說是有人願把最近取得的黃金儲蓄單出讓。當然是兩萬元一兩定着的。現在他願意少官價五千元,三萬一兩求現。我想了一想,兩萬一兩,既是落空,能只出三萬元買到定單,還是一樁便宜,所以我急於找她把這事弄定妥。"魏太太笑道:"你們又合作經商。看她每天打扮得花蝴蝶子似的,倒不忘記賺錢。"



    範寶華笑道:"這樣說:你們天天見面。"魏太太道:"也不過在朱四奶奶那裏會過她兩次。"範寶華道:"你倒是常去朱家。"她笑道:"常去又怎麼樣?其實,我也不過去過兩三回。"範寶華道:"那麼,你在她面前問我來着?"魏太太頓了一頓,笑道:"我也不能那樣幼稚吧?"範寶華道:"我想你也不會。不過你今天既是特意去找她,應該是有什麼事去和她商量吧?"魏太太將頭微偏着想了一想,微笑道:"反正總有點事去找她,女人的事,你怎麼會知道。"



    範寶華由桌子上抽回腳來,站起來一跳,因道:"我心裏本來是一團亂草,不知道怎麼是好。你一和我說話,就引起了我的興趣,什麼也不想了。你可以多耽擱一會嗎?我開個單子,叫館子裏送些酒菜來,我們就在這裏吃晚飯。"魏太太對於這個約會,倒不怎樣的拒絕,將手皮包放在懷裏,兩手不住的撫弄着。她眼光望了皮包道:"你以爲我家裏窮得開不了伙食,天天到你這裏混一餐晚飯吃。"



    範寶華笑道:"言重言重。"魏太太道:"什麼言重呀!你就是這樣每天招待我一頓晚飯,讓我提心吊膽地跑了來找你,以前,我不過是實逼處此,不能不向你投降。可是這幾日,你可以看得出來,我已經因你的緣故,把對家庭的觀念動搖了。士爲知己者死,只要你永遠是這樣地對待我,我是願爲你犧牲的。你以爲我去找袁三,是對你有什麼不利之處嗎?那就猜到反面去了。我正和她交朋友,打算在她口裏探聽出來,你喜歡吃什麼?你喜歡女人穿什麼衣服。你也認得我這樣久了。你看我總是穿了這一件花綢夾袍子,我也應當做兩件衣服。以後少不得和你同出去的時候,大家都是個面子。我總不能老是這一套。"



    範寶華笑道:"有你這話,我死了都閉眼睛。衣服,那不成問題,你要作什麼料子的。我還有兩家綢緞店的熟人,我可以奉送你幾件,就是裁縫工,我也可以奉送。因爲那兩家綢緞店,全都代人作衣服的。"魏太太道:"你那意思,以爲我可以和你一路到綢緞店裏去?你範先生要什麼緊,無拘無束,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可是你沒有替我想想,我是什麼身份。我哪回到你這裏來,不是手心裏捏着一把冷汗。我是回去,我心裏也撲通撲通要跳個很久。"



    範寶華道:"那好辦,我給錢你自己去買吧。支票也可以嗎?"魏太太想了一想,因道:"也可以,你不寫擡頭就是了。"範寶華笑道:"穿衣服是未來的事,吃飯問題,可就在目前。我來開個菜單子去叫菜。"說着,坐下去。在身上抽出自來水筆,取過一張紙放在面前,將手按着,偏了頭望着她道:"你想吃些什麼?"魏太太道:"你打算真到館子裏去叫菜嗎?那大可不必。我知道你們這大樓裏就有座大廚房。你就向這廚房裏招呼一聲,他們有什麼就做什麼來吃。以後我這地方,不免常來,每次都向館子裏叫菜來吃,既是很浪費,而且端來了也都冷了。"



    範寶華點着頭笑道:"我依你,我依你。只是不恭敬一點。"魏太太半擡了頭向他瞟上一眼,因微笑道:"你還約我長期合作呢,怎麼說這樣的話?"範寶華笑嘻嘻地站起來,點着頭道:"我親自到廚房裏去叫菜。不忙,我這人容易忘事,先把支票開給你吧。"說着,又坐了下去。立刻在身上掏出支票簿子來,開了一張二十萬元的支票,蓋上圖章交給魏太太道:"你看這數目夠了嗎?"魏太太接過支票來,先笑了一笑,然後望了他道:"這有什麼夠不夠的,你就給我十萬,我也夠了,不過少做兩件衣服而已。"



    範寶華笑道:"我又要自誇一句了。我作金子賺的錢,送你四季衣服的資本,那是太不成問題了。你看中了什麼衣料,儘管去買,錢不夠,隨時到我這裏來。"她聽到他這樣慷慨地答應着,實在不能不感謝,可是口裏又不願說出感謝的字樣,將右手擡起來,中指壓住大拇指,啪的一聲,向他一彈,而且還笑着一點頭。



    範寶華也是很高興,笑嘻嘻地親自跑到廚房裏去,點了四菜一湯,讓他們送了來,兩人飽啖一頓,飯後,又叫廚房熬了一壺咖啡來喝。魏太太談得起勁,也就不以家事爲念,直到十一點多鐘,方纔回家去。



    魏先生的公事,今天是忙一點,疲倦歸來,早已昏然入睡了。魏太太本想叫醒他的,轉念一想,他睡着了也好。這樣,他就不曉得太太是幾時回來的了。次日早上,卻是魏端本先醒,因爲他作了一個夢,夢到和司長科長定的那批黃金,卻把儲蓄單子兌到現金,手裏捧一塊金磚,正不知道收藏在什麼地方是好,耳朵裏卻聽到很多人叫着,捉那偷金磚的人。自己扯起腿來跑,身後的叫喊聲,卻是越來越大,急得出了一身汗。睜開眼來看,吊樓上的玻璃窗戶,現出一片白,那喊叫聲在街上兀自叫着沒歇。仔細聽去,原來是下早操的國民兵,正在街上開步跑,叫着一二三四呢。自己在枕上又閉着眼想了一想,若是真得了一塊金磚,那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可是這金磚怎能夠得到它呢?金磚不必去想,還是和司長科長作的這批黃金儲蓄,趕快去把它弄到手吧。這事在機關裏,偷偷摸摸的總不大好去和科長談判。今天可以起個早,先到科長家裏去把他攔着。



    主意想定了,一骨碌就爬了起來。自己打了水到屋子裏來漱口洗臉。太太在牀上是睡得很熟,水的響聲,把她驚醒了。睜眼看了一下,依然閉着。一個翻身向裏閉了眼睛道:"怎麼起牀得這樣的早?"魏先生道:"我要到科長家裏去談談,你睡你的吧。"他雖是這樣答應了,太太卻沒有作聲,又睡着了。



    魏端本看了太太,見她身穿的粉紅布小背心,歪斜在身上,那胸襟小口袋裏露出一塊紙頭,好像是支票。魏先生對於近幾日太太用錢的不受拘束,很是有點詫異,而且她手頭鬆動,並未向自己要錢。原是想問她兩句,既怕得罪了她,而且那些話也想像得出來,必然說是贏來的,那也就不必多此一問了。這時看到這支票頭子,頗引起了好奇心,這就悄悄地走到牀邊,伸出兩個指頭,將支票夾住,抽了出來。他看那全張時,正是二十萬元的一張支票。下面的圖章,雖是篆字,仔細地看着,也看得出來,乃是"範寶華印"四字。上次和他成交幾百萬買賣,接過他的字據,不也是這顆圖章嗎?他爲什麼給太太這麼多錢?而且就是昨日的支票。自然他和她是常在一處賭錢的。原來只知道他們賭錢是三五萬的輸贏,照這支票看起來,已是幾十萬的輸贏了,那還得了。他怔怔地將支票看了好幾分鐘,最後,他搖了兩搖頭,依然把那支票悄悄地送回到太太衣袋裏去。



    她昨晚上回來的時候,人是相當的疲倦,隨便地把這支票向小背心的小口袋裏塞了去,並沒有什麼顧慮。一覺醒來,她聽到街上的市聲,很是嘈雜,料着時間已是不早。立刻坐了起來,在枕頭褥子下面,掏出手錶來一看,時間乃是十點。再將小背心的衣襟牽扯了幾下,掏出小口袋裏的支票看了一看,並不見得有什麼不對之處,依然把支票摺疊着塞在小口袋內。披衣下牀,趕緊地拿着臉盆要向廚房裏去。



    楊嫂手上抱着小渝兒,牽着小娟娟,正向屋子裏走。在房門口遇個正着。楊嫂道:"太太,讓我去打水吧,我把娃兒放在這裏就是。"魏太太道:"你帶着他們吧,我要趕到銀行裏去提筆款子。"小娟娟牽着她的衣襟道:"媽媽你帶我一路去吧。"魏太太撥開了她的手道:"不要鬧!"娟娟噘了小嘴道:"媽媽,你天天都出去,天天都不帶我,你老是不帶我了嗎?"小孩子這樣幾句不相干的話,倒讓她這口氣向下一挫,心裏隨着一動,便牽過女兒來,將臉盆交給楊嫂。



    楊嫂將小渝兒放在地上,摸了他的頭髮道:"在這裏耍一下兒,不要吵。你媽媽今天買肉買雞蛋轉來,燒好菜你吃。"娟娟又噘了嘴道:"我們好久沒有吃肉了。"魏太太道:"哪有那麼饞?又有幾天沒吃肉哩?"她是這樣地說了,牽着兩個孩子到牀沿上坐着,倒說不出來心裏有一種什麼滋味。兩隻手輪流的在小孩子頭上臉上摸摸,因道:"今天我帶你們出去就是,你們不要鬧。"兩個孩子,聽說媽媽帶去出門,高興得了不得,在母親左右,繼續地蹦蹦跳跳。娟娟牽着媽媽的衣襟,輕輕跳了兩下,將小食指伸着,點了弟弟道:"不要鬧,鬧了媽媽就不帶你上街了。"



    魏太太被這兩個小孩子包圍了,倒不忍申斥他們,只有默然地微笑。楊嫂打着洗臉水來了,她在五屜桌上支起了鏡子開始化妝。這兩個孩子,爲了媽媽的一句話,也就變更了以往的態度,只是緊傍了母親,分站在左右。魏太太伸伸腿彎彎腰,都受着孩子們的牽制。她瞪着眼睛,向孩子們看了看,見他們挨挨蹭蹭的站在身邊,那四隻小眼珠又向人注視着,這就不忍發什麼脾氣了。她想着:出門反正是坐車,就帶着兩個孩子也不累人,而況到銀行裏兌款或到綢緞店去買衣料,都不是擁擠的所在,這雖帶着兩個孩子,那也是不要緊的。她這樣地設想了,也就由孩子跟着。



    等着自己在臉上抹胭脂粉的時候,對了鏡子看看,忽然心裏一個轉念,在自己化妝之後,人是年輕得多,而也漂亮得多,若是帶兩個很髒的孩子到銀行綢緞店去,人家知道怎麼回事?有一位年輕的太太,帶着這樣髒的孩子的嗎?她這樣地想着,對兩個孩子,又看上了兩眼,越看是孩子越髒,不由得搖了兩搖頭。因叫着楊嫂進來,向她皺了眉道:"你看,孩子是這樣的髒,能見人嗎?"



    楊嫂抿了嘴笑着,對兩個孩子看看。魏太太道:"你笑什麼?"楊嫂道:"我就曉得你不能帶這兩個娃兒出去咯,你看他們好髒喲!媽媽穿得那樣漂亮,小娃兒滿身穿着爛筋筋,郎個見人嗎?"魏太太的心,本已動搖了,聽了這話,越是對兩個孩子不感到興趣,這就向楊嫂丟了個眼色,又在衣袋裏掏出兩張鈔票來,交給她道:"你帶他們去買東西吃吧。"



    楊嫂道:"來,兩個娃兒都來。"娟娟道:"你騙我,我不去。你把我騙走了,我媽媽就好偷走了。我要和我媽媽一路去看電影。"她說着這話,牽了她媽媽的衣襟,就連扭了幾下。



    魏太太把臉色沉下來,瞪了眼道:"這孩子是賤骨頭,給不得三分顏色,給了三分顏色就要和我添麻煩。有錢給你去買東西吃,你還有什麼話說,給我滾。"說着把手將孩子推着。小娟娟滿心想和媽媽上街,碰了這麼個釘子,哇的一聲哭了。



    楊嫂一手牽着一個孩子,就向門外拉,口裏叫道:"隨我來,買好傢伙你吃,像那天一樣你媽媽贏了錢回來,我們打牙祭,吃回鍋肉,要不要得?"魏太太站在五屜桌邊對了鏡子化妝,雖是憐惜這兩個孩子哭鬧着走開,可是想到這青春少婦,拖上這麼兩個孩子,無論到什麼地方去,也給自己減色,這就繼續地化妝,不管他們了。



    這究竟因爲是花錢買東西,與憑着支票向銀行取款,化妝還用不着那水磨工夫,在十來分鐘之後,她已化妝完畢,換了那件舊花呢綢夾袍,肋下夾了手皮包,就匆匆的走上街去。可是隻走了二三十爿店面,就頂頭遇到了丈夫,所幸他走的是馬路那邊,正隔着一條大街。她見前面正是候汽車的乘客長蛇陣,她低頭快走幾步,就掩藏在長蛇陣的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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