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醉金迷第十五回 鑄成大錯

    魏太太是常常賭錢的人,輸贏十萬元上下,也很平常。自然,由民國三十三年,到民國三十四年,這一階段裏,十萬元還不是小公務員家庭的小開支。但魏太太贏了,是狂花兩天,家庭並沒有補益。輸了呢,欠朋友一部分,家裏拉一部分虧空,也每次搪塞過去。只有這次不同,現花花地拿出十五萬元鈔票來輸光了,而這鈔票,又是與魏先生飯碗有關的款子。回家去魏端本要這筆錢,把什麼交給他?縱然可以和他橫吵,若是連累他在上司面前失去信用,可能會被免職,那就了不得了。何況魏太太今日只是一時心動,要見識見識這位交際明星朱四奶奶。這回來賭輸,那是冤枉的。因此她在掃興之下,特別地懊悔。胡太太站在她面前,在無可安慰之下,默默地相對着。



    魏太太覺得兩腮發燒,兩手肘拐,撐了懷裏的皮包,然後十指向上,分叉着,託了自己的下巴和臉腮。眼光向當面的平地望着。忽然一擡眼皮,看到胡太太站在面前,便用低微地聲音問道:"你怎麼也下場了?"胡太太道:"我看你在作什麼呢,特意來看看你的。"



    魏太太將頭擡起來了,兩手環抱在胸前,微笑道:"你以爲我心裏很是懊喪嗎?"胡太太道:"賭錢原是有輸有贏的,不過你今天並沒有興致來賭的。"魏太太沒說什麼,只是微微地笑着。胡太太笑道:"他們還打算繼續半小時,你若是願意再來的話,我可以和你充兩萬元本錢,你的意思怎麼樣?也許可以弄回幾萬元來。"



    魏太太靜靜地想着,又伸起兩隻手來,分叉着托住了兩腮。兩隻眼睛,又呆看了面前那塊平地。胡太太道:"你還有什麼考慮的?輸了,我們就盡這兩萬元輸,輸光了也就算了。贏了,也許可以把本錢撈回幾個來,你的意思如何?"魏太太突然站起來,拿着皮包,將手一拍,笑道:"好吧。我再花掉這兩萬元。"胡太太就打開皮包提出兩萬元交給魏太太,於是兩個人故意帶着笑容,走入賭場。



    女太太的行動,在場的男賓,自不便過問。魏太太坐下來,先小賭了兩牌,也贏了幾個錢,後來手上拿到K十兩對,覺得是個贏錢的機會,把桌前的鈔票,向桌子中心一推,說聲唆了。可是這又碰了個釘子,範寶華拿了三個五,笑嘻嘻地說了聲三五牌香菸,把魏太太的錢全數掃收了。魏太太向胡太太苦笑了一笑,因道:"你看,又完了。這回可該停止了。"說着,站了起來道:"我告退了。我今天手氣太閉。"



    範寶華看到她這次輸得太多,倒是很同情的。便笑道:"大概還有十來分鐘你何不打完?我這裏分一筆款子去充賭本,好不好?"魏太太已離開座位了,點着頭道:"謝謝,我皮包裏還有錢呢?算了,不賭了。"說着,坐到旁邊椅子上去靜靜地等着。



    十幾分鍾後,撲克牌散場了。朱四奶奶首先發言道:"我要走了。哪位和我一路過江去?"魏太太道:"我陪四奶奶走。羅太太,有滑竿嗎?"主婦正收拾着桌子呢,便笑道:"忙什麼的?在我這裏吃了晚飯走。"魏太太道:"不,我回去還有事。兩個孩子也盼望着我呢。"



    範寶華胡太太都隨着說要走。主人知道,賭友對於頭家的招待,那是不會客氣的。這四位既是要走,就不強留,僱了四乘滑竿。將一男三女,送到江邊。



    過了江,胡太太四奶奶都找着代步,趕快地回家。魏太太和範先生遲到一步,恰好輪渡碼頭上的轎子都沒有了。魏太太走上江邊碼頭,已爬了二百多層石坡,站着只是喘氣。她一路沒有作聲,只是隨了人走,好像彼此都不認識似的。



    這時範寶華道:"魏太太回家嗎?我給你找車子去。今天這碼頭上竟會沒有了轎子,也沒有了車子。"魏太太道:"沒有關係,我在街上還要買點東西,回頭趕公共汽車吧。"說時,向範寶華看看。見他夾着一個大皮包,因笑道:"範先生今日滿載而歸。"他道:"沒有贏什麼,不過六七萬元。"魏太太心裏有這麼一句話想說出來:範先生,我想和你借十二萬元可以嗎?可是這話到了舌尖上要說出來,卻又忍回去了,默然地跟着走了一截路。



    這裏到範寶華的寫字間不遠。他隨便地客氣着道:"魏太太,到我號上去休息一下嗎?"魏太太道:"對了,這裏到你寫字間不遠。好的,我到你那裏去借個電話打一下。"範寶華也沒猜着她有什麼意思,引着她向自己寫字間裏走。



    這已是晚上九點鐘了。這樓下的貿易公司,職員早已下了班。櫃檯裏面只有兩盞垂下來的小電燈亮着。上樓梯的地方,倒是大電燈通亮,還有人上下。範寶華一面上樓梯一面伸手到褲子插袋裏去掏鑰匙。口裏一面笑道:"我那個看門的聽差,恐怕早已溜開了。"接着,走到他寫字間門口,果然是門關閉上了。他掏出一把大鑰匙,將門鎖開着,推了門。將門框上的電門子扭着了電燈,笑道:"魏太太,請到裏面稍坐片刻,我去找開水去。"說着,扭身就走。當他走的時候,腳下噹的一聲響。魏太太只管說着不要客氣,他也沒有聽見。



    她低頭看那發響的所在,是幾根五色絲線,拴着幾把白銅鑰匙。魏太太想起來了,前天到這裏來,看到範先生用這把鑰匙,開那裝着鈔票的抽斗,這正是他的;於是將鑰匙代爲拾起,走進屋子去。屋子裏空洞洞的,連寫字檯上的文具,都已收拾起來,只有一盞未亮的檯燈,獨立在桌子角上。魏太太願意屋子裏亮些,把檯燈代扭着了,且架腿坐在旁邊沙發上。



    但等了好幾分鐘範寶華並不見來。心裏也就想着,他來了,怎樣開口向他借錢呢?看他那樣子,倒是表示同情的,在賭桌上就答應借賭本給我,現在正式和他借錢,他應該不會推諉。今天不借一筆錢,回家休想過太平日子。只是自己要借的是十五萬,至少是十二萬元,他不嫌多麼?照說,他那桌子抽斗裏,就放有一二十萬現鈔,他是毫無困難可以拿出來的。他是個發國難財的商人,這全是不義之財。



    想到這裏就不免對了那寫字檯的各個抽斗望着。手上拿了開抽斗的鑰匙呢,她託着鑰匙在手心上掂了兩掂。偏頭聽聽門外那條過道,並沒有腳步聲。於是站起身來,扶着門探頭向外看看,那走道上空洞洞的,只有屋頂上那不大亮的燈光,照着走廊裏黃昏昏的。魏太太咳嗽了兩聲,也沒有人理會。她心裏一動,鑰匙會落在我手上,這是個好機會呀。但立刻覺得有些害怕,莫名其妙地,隨手把這房門關上了。



    關上門之後,對那桌子抽斗注視一下。咬着牙齒,微微點了兩點頭。看看手心,那開抽斗的鑰匙,還在手上呢,突然的身子一聳,跑了過去,在抽斗鎖眼裏,伸進鑰匙,把鎖簧打開了。她打開抽斗來,一點沒有錯誤,正是範寶華放現鈔的所在。那裏面大一捆小一捆的鈔票,全是比得齊齊地疊着。她挑了兩捆票額大,捆子小的在手,趕快揣進懷裏,然後再把抽斗鎖着。鑰匙捏在手心裏,搶到沙發邊,緩緩地坐下,遠遠的離開了這寫字檯。可是聽聽門外的走道,依然沒有腳步聲。在衣服裏面,覺得這顆心怦怦地亂跳,似乎外面這件花綢袍子,都被這心房所衝動。



    坐了一會,起身將房門打開,探頭向外看看,走道上還是沒人。她手扶了門,出了一會神,心想,這姓範的怎麼回事?把我引進他屋子裏,他竟是一去無蹤影了。他莫非不存什麼好心?至少也是太沒有禮貌。一不作二不休,那抽斗裏還有幾捆鈔票,我都給它拿過來。



    這回透着膽子大些了,二次關上了門,再去把抽斗打開,裏面共是大小三捆鈔票,把兩捆大的,先塞在桌子下的字紙簍裏,那捆小的,揣到身上短大衣插袋裏,立刻關上抽斗,並不加鎖。鑰匙由鎖眼裏拔出來,也放進衣袋裏。她回到沙發椅子上坐着,覺得手和腳有些抖顫,靠了沙發背坐着,微閉了一下眼睛,但還沒有一分鐘,她又跳起來了。先打開放在沙發上的手提包,然後將桌下字紙簍提出,將那兩大捆鈔票,向皮包裏塞着。無奈皮包口小,鈔票捆子大,塞不進去。她急忙中,將牙齒把捆鈔票的繩子咬着,頭一陣亂擺,繩子咬斷,於是把兩捆鈔票抖散了,亂塞進皮包裏去,那斷繩子隨手一扔,扔在沙發角上。鈔票雖是塞到皮包裏去了,可是票子超過了皮包的容量,關着口子,竟是合不攏來,她將皮包扁放在桌上,兩手按着,使勁一合,纔算關上。



    她低頭看看地下,還有幾張零碎票子,彎着腰把票子拾起,亂塞在大衣袋裏。將皮包摟在懷裏,坐在沙發上凝神一下,凝神之間,她首先覺得全身都在發抖,其次是看到摟着的這個皮包,鼓起了大肚瓤子,可以分外引人注意。到最後她看到房門是關的,檯燈是亮的,立刻站起來,將房門洞開着,又把檯燈扭熄了。二次坐下,又凝神在屋子四周看着,檢查檢查自己有什麼漏洞沒有?兩三分鐘之後,她覺得一切照常,並沒有什麼痕跡,於是牽了牽大衣衣襟,將皮包夾在肋下,靜等着範寶華回來。可是奇怪得很,他始終沒有回來。



    魏太太突然兩腳一頓,站了起來,自言自語地道:"走吧,我還等什麼?"於是拉開房門人向外倒退出去,順手將房門帶上。她迴轉身來,正要離去的時候,範寶華由走廊那頭來了。後面跟着一個聽差,將個茶托子,託着一把瓷咖啡壺,和幾個杯碟。



    他老遠地一鞠躬道:"魏太太,真是對不起,遇到了這三層樓上幾位同寓的,一定拉着喝咖啡,我簡直分不開身來。現在也要了半壺來請魏太太。"她見了老範,說不出心裏是種什麼滋味,只覺得周身像篩糠似地抖着。咬緊了牙齒,深深地向主人回敬着點了個頭。笑道:"對不起,天氣太晚了。我……"她極力地只掙扎着說出兩句話來,到了第三句我家孩子等着的時候,她就說不出來了。



    範寶華看到,這二層樓上,一點聲音沒有,而且天花板上的電燈,也並不怎樣的亮,再看看魏太太臉腮上通紅,眼光有些發呆,自己忽然省悟過來,這究竟不是賭博場上,有那些男女同座,這個年輕漂亮的少婦,怎好讓位孤單的男子留在房裏喝咖啡。便點了頭笑道:"那我也不強留了。"



    魏太太緊緊地夾住了肋下那個皮包,又向主人一鞠躬。範寶華道:"我去和你僱一輛車吧。"她走了一截路,又迴轉身來鞠了個躬,口裏道着謝謝,腳步並不肯停止,皮鞋走着樓板鼕鼕地響,一直就走下樓了。她到了大街上,這顆心還是亂蹦亂跳,自己直覺得六神無主。



    看到路旁有人力車子,也不講價錢了,徑直地坐了上去,告訴車伕拉到什麼地方,腳頓了車踏板,連催着說走。同時,就在大衣袋裏,掏出幾張鈔票來。那車伕見這位太太這樣走得要緊,正站在車子邊,想要個高價。見她掏出了幾張鈔票,便問道:"太太,你把好多嗎?都是上坡路。"魏太太把那鈔票塞在車伕手上,又繼續地在大衣袋裏掏出兩張來塞過去,因道:"你去看吧,反正不少。"車伕看那鈔票,全是二十元的關金。心想,這是個有神經病的,沾點便宜算了,不要找麻煩。他倒是順了魏太太的心,很快地,把她拉到了家門口。



    魏太太跳下車來,又在衣袋裏掏出幾張鈔票,扔在腳踏板上,手一指道:"車錢在這裏,收了去。"說完,她扭身就要走進家去,可是她突然地發生了一點恐慌,這樣子走回家去,好像有點不妥,迴轉身來,又向街上走。



    她這回走着,並沒有什麼目的。偶然地選擇了個方向,卻走進一爿紙菸店,及至靠近人家的櫃檯,才感覺到在平常,自己是不吸菸的。既然進來了,倒不便空手走出去,就掏出錢來,買了兩盒上等紙菸,買過煙之後,神志略微安定了一點,看到街對面糕餅店裏電燈通亮,這就走了進去,站在貨架子邊注視着。走過來一個店夥問道:"要買點什麼呢?"魏太太望了架子上擺着的兩層罐頭,懸起一隻站着的皮鞋尖,連連地顛動着,作個沉吟的樣子,應聲答道:"什麼都可以。"店夥望了她的臉色道:"什麼都可以?是說這些罐頭嗎?"魏太太連連的搖着頭道:"不,我要買點糖果給孩子吃。"店夥道:"囉!糖果在那邊玻璃罐子裏。"他說着還用手指了一指。



    魏太太隨了他的手看去,見店堂中一架玻璃櫃子上擺了兩列玻璃罐子,約莫有十六七具,於是靠了櫃子站着,望了那些糖罐子,自言自語地道:"買哪一種呢?"店夥隨着走過來,對她微笑了一笑。她倒是醒悟過來了,便指着前面的幾隻罐子道:"什錦的和我稱半斤吧。"那店夥依着她的話將糖果稱過包紮上了,交給了她。她拿了就走。店夥道:"這位太太,你還沒有給錢呢。"說着他搶行了一步,站在魏太太面前。



    她哦了一聲道:"對不起,我心裏有一點事。多少錢?"店夥道:"二千四百元。"魏太太道:"倒是不貴。"於是在大衣袋裏一摸,掏出一大把鈔票,放在玻璃櫃上,然後一張一張地清理着,清出二十四張關金,將手一推道:"拿去。"說畢,把其餘的票子一把抓着,向大衣袋裏一塞。店夥笑道:"多了多了。你這是二拾元關金,六張就夠了。"魏太太哦呀了一聲道:"你看我當了五元一張的關金用了。費心費心。"於是提出六張關金付了帳,將其餘的再揣上,慢慢地走出這家店門,站在屋檐下,靜止了約莫三五分鐘,心裏這就想着,怎麼回事?我一點知覺都沒有了嗎?自己必得鎮定一點,回家去若還是這樣神魂顛倒的,那必會讓魏端本看出馬腳來的,於是扶了一扶大衣的領,把肋下的皮包夾緊了一點,放從容了步子,向家裏走了去。



    到了門口,首先將手掌試了一試自己的臉腮,倒還不是先前那樣燒熱着的,這就更從容一點地走着。遇到店夥,還多餘地笑着和人家一點頭。穿過那雜貨店,到了後進吊樓第一間屋子門口時,看到屋子裏電燈亮着呢,知道是丈夫回來了,這就先笑道:"端本,你早回來啦。我是兩點多快到三點纔出去的。"說着,將門一推,向裏看時,並沒有人。再回到自己臥室裏,門是敞開着的。兩個小孩,在牀上翻斤斗玩,楊嫂靠了桌子角斜坐着,手裏託了一把西瓜子,在嗑着消遣呢。



    魏太太問道:"先生還沒有回來嗎?"楊嫂道:"還沒有回來。"她笑道:"謝天謝地,我又幹了一身汗。"說着將皮包放在桌上,接着來脫大衣,但大衣只脫到一半的程度,她忽然想到周身口袋裏全是鈔票,這讓楊嫂看到了,那又是不妥。這一轉念,又把大衣重新穿起,因道:"你到竈房裏去,給我燒點水來吧。小孩子你也帶去,我這裏有糖給他們吃。"



    說到糖,四周一看,並沒有糖果紙包。站着偏頭想了一想,因道:"楊嫂,你沒有看到我帶了一個紙包回來嗎?"楊嫂道:"你是空着手回來的。"魏太太道:"真是笑話。我買了半天的糖果,結果是空着兩手回來的。大概是在櫃檯子邊數錢的時候,只管清理票子,我把糖果包子倒反是留在鋪子裏了。這好辦,你帶兩個孩子去買些吃的,我老遠地跑回來心裏慌得很,讓我靜靜地坐一會,不是心慌,不過是走亂了。囉!你這裏拿錢去。"說着,又在大衣袋裏掏了票子交給楊嫂。



    楊嫂有她的經驗,知道這是女主人贏了錢的結果。給兩個孩子穿上鞋子,立刻帶了他們去買糖吃。魏太太始終是穿了夾大衣站在屋子裏,這纔將房門關上,先把揣在身上的那三捆鈔票拿出來,託在手上看看,這都是五百元一張,或關金二十元的,匆匆地點了一點,每捆五萬,已是十五萬元了,先把這個送到箱子裏去關上,然後打開皮包,將那些亂票子,全倒在牀上。



    看時這裏有百元的,二百元的,四百元的,也有五十元的。先把四百元的清理出來,有兩萬多,且把它捆好,放在抽斗裏。再看零票子,還有一大堆,繼續地清理下去,恐怕需要一小時,那時候丈夫就回來了。於是在抽斗裏找出箇舊枕頭套子,把鈔票當了枕頭瓤子,全給它塞了進去,隨着掀開牀頭被褥,塞在褥子底下。看看牀上並沒有零碎票子了,這才站起身,要把大衣脫下來。想到大衣袋裏還有錢時,伸手掏着,那鈔票是鹹菜似的,成團地結在一處。她也不看鈔票了,身子斜靠了牀頭欄杆坐着,將一隻手撫摸了自己的臉腮,她說不出來是怎麼的疲倦,身子軟癱了,偏着頭對了屋子正中懸的電燈出神。



    房門一推,魏端本走了進來了,他兩手抄着大衣領子,要扒着脫下來,看到太太穿了大衣,靠了牀欄杆坐着,咦了一聲。魏太太隨着這聲咦,站了起來。魏端本兩手插在大衣袋裏問道:"什麼?這樣夜深,你還打算出去?"魏太太搶上前兩步,靠了丈夫站住,握了丈夫的手道:"你這時候纔回來。我早就盼望着你了。"



    魏端本握了她的手,覺得她的十個指頭陰涼。於是望了她的臉色道:"怎麼回事?你臉上發灰,你打擺子嗎?(川諺瘧疾之謂)"魏太太道:"我也不知道,只覺全身發麻冷,所以我把大衣穿起來了。"



    魏端本道:"果然是打擺子,你看,你周身在發抖。你爲什麼不睡覺?"魏太太道:"我等你回來呀。你今天跑了一天,你那錢……"



    魏端本道:"你若是用了一部分的話,就算用了吧,我另外去想法子。"魏太太露着白牙齒,向他作了一個不自然的微笑,發灰的臉上,皮膚牽動了一下。因搖搖頭道:"我怎麼敢用?十五萬元,原封沒動,都在箱子裏。"



    魏端本道:"那好極了。你就躺下吧。"說着,兩手微摟了她的身體,要向牀上送去。她搖搖頭道:"我不要睡,我也睡不着。"魏端本道:"你不睡,你看身子只管抖,病勢來得很兇呢。"魏太太道:"我我我是在發抖抖嗎?"她說到這句話,身子倒退了幾步,向牀沿上坐下去。



    魏端本扶着她道:"你不要胡鬧,有了病,就應當躺下去,勉強掙扎着,那是無用的。不但是無用,可能的,你的病,反是爲了這分掙扎加重起來。你躺下吧。"說着,就來扯開疊着的被子。魏太太推了他的手道:"端本,你不要管我,我睡不着。我沒有什麼病,我心裏有事。"魏端本突然地站着離開了她,望了她的臉道:"你心裏有事?你把我那十五萬元全輸了?"魏太太兩手同搖着道:"沒有沒有,一百個沒有。不信,你打開箱子來看看,你的錢全在那裏。"



    魏端本雖是聽她這樣說了,可是看她兩隻眼珠發直,好像哭出來,尤其是說話的時候,嘴脣皮只管顫動着,實在是一種恐懼焦慮的樣子。她說錢在箱子裏沒有動,那不能相信。好在兩隻舊箱子,一疊的放在牀頭邊兩屜小桌上,並不難尋找,於是走過去,掀開面上那隻未曾按上搭扣的小箱子。他這一掀開蓋,他更覺着奇怪,三疊橡皮筋捆着的鈔票,齊齊地放在衣服面上。雖交錢給太太的時候,票子是沒有捆着的,但票子的堆頭卻差不多,錢果然是不曾動,那麼,她爲什麼一提到款子,就覺慌得那個樣子?手扶了箱子蓋,望着太太道:"你不但是有病,你果然心裏有事。你怎麼了?你說。可別悶在心裏,弄出什麼禍事來呀!"這句禍事,正在魏太太驚慌的心上刺上了一刀,她哇哇地大哭起來,歪倒在牀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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