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醉金迷第五回 兩個跑腿的

    陶伯笙夫婦,對於範寶華,並沒有什麼篤厚的交情,原來是賭友,最近才合作了兩次生意。所以有些過深的話,是不便和他談起的。這晚上是範寶華自動來訪談,又自動地掏出錢來打的酒買的肉,他們夫婦,對此並無特別感覺,也只認爲老範前來拉攏交情而已。



    範寶華屢次提到魏太太,他們夫婦也沒有怎樣注意。這時,範寶華爲了魏太太的事,不住地發着微笑,陶太太也有點奇怪。她聯想到剛纔魏太太對於他不好的批評,大概是範先生有什麼事得罪了她,所以彼此在背後都有些不滿的表示。



    陶太太知道範先生是個經濟上能作幫助的人,不能得罪,而魏太太是這樣的緊鄰,也不便將人家瞧不起她的表示傳過去,這些可生出是非來的話,最好是牽扯開去。因此,陶太太坐在一旁,頃刻之間,就轉了幾遍念頭,於是故意向範寶華望了一眼,笑道:"範先生今天真是高興,必然是在金子生意上,又想到了好辦法。"



    範寶華笑道:"這樣說,我簡直晝夜都在作金子的夢。老實說,我也只想翻到一千兩就放手了。雖然說金子是千穩萬穩的東西,但作生意的人,究竟不能像猜寶一樣,專押孤丁。我想把這五百兩拿到手在銀行裏再兜轉一下,買他二三百兩,那就夠了。"陶伯笙坐在他對面,脖子一伸,笑道:"那還有什麼不可以夠的呢?一千兩黃金,就是五六千萬法幣。只要安分守己,躺在家裏吃利息都吃不完。"



    範寶華笑道:"掙錢不花那我們拼命去掙錢幹什麼?當然,安分守己這句話不能算壞,可是也要看怎樣的安分守己。若是家裏堆金堆銀,自己還是穿粗布衣服喝稀飯,那就不去賣力氣掙錢也罷。"說着端起杯子來,對陶伯笙舉了一舉,眼光可在杯子望過去,笑道:"老陶,喝吧。我賺的錢,夠喝酒的。將來我還有事求你呢?"陶伯笙也端了杯子笑道:"你多多讓我跑腿吧。跑一回腿,啃一回金條的邊。"他使勁在酒杯沿上抿了一下,好像這就是啃金子了。



    範寶華喝着酒,放下杯子,用筷子撥了碟子的萊,搖搖頭道:"不是這個事,你跑一回,我給你一回好處,怕你不跑。我所要請求你的……"說到這裏,他夾了一塊油雞,放到嘴裏去咀嚼,就沒有把話接着向下說。陶伯笙手扶了杯子,仰了臉望着他道:"隨便吧,買房子,買地皮,買木器傢俱,只要你範老闆開口我無不唯力是視。"



    範寶華偏着臉,斜着酒眼笑道:"我要活的,我不要死的。我要動產,我不要不動產。我要分利的,我不要生利的。你猜吧,我要的是什麼?"老陶依然手扶了玻璃杯子,偏頭想了一想,笑道:"那是什麼玩意呢?"



    範寶華笑道:"說到這裏,你還不明白,那也就太難了。乾脆,我對你說了吧,我要你給我作個媒,你看我那個家,什麼都是齊全的,就缺少一位太太。"陶伯笙一昂頭道:"哦!原來是這件事。你路上女朋友有的是,還需要我給你介紹嗎?"



    範寶華端着杯子碰了臉,待喝不喝地想了一想,因微笑道:"我自己當然能找得着人,可是你知道我吃過小袁一個大虧,一回蛇咬了腳,二次見到爛繩子我都害怕的。所以我希望朋友能給我找着一位我控制得住的新夫人。"陶太太坐在旁邊插嘴道:"這就難說了。人家介紹人,只能介紹到彼此認識,至於是不是可以合作,介紹人就沒有把握。要說控制得住控制不住,那更不是介紹人所能決定的。"



    範寶華點點頭道:"大嫂子,這話說的是。我的意思,也不是說以後的事。只要你給我介紹這麼一個人,是我認爲中意的,那我就有法控制了。這種人,也許我已經有了。只是找人打打邊鼓而已。"說着,端起酒杯子來抿口酒,不住地微笑。陶伯笙夫婦聽他說的話,顛三倒四,前後很不相合,也不知道他是什麼用意,也只是相視微笑着,沒有加以可否。



    範寶華繼續着又抿了兩口酒,默然着有三四分鐘,似乎有點省悟,這就笑道:"我大概有點兒酒意,三杯下肚,無所不談,我把我到這裏的原意都忘記了,讓我想想看,我有什麼事。"說着,放下杯筷,將手扶着額頭,將手指頭輕輕地在額角上拍着。他忽然手一拍桌子,笑道:"哦!我想起來了。明天我恐怕要在外面跑一天。你和老李若有什麼事和我商量的話,不必去找我,我家裏那位吳嫂有點傻里傻氣,恐怕是招待不週。"陶伯笙笑道:"她很好哇,我初次到你家裏去,我看到她那樣穿得乾乾淨淨的。我真疑心你又娶了一位太太了。"



    範寶華哈哈大笑道:"罵人罵人,你罵苦了我了。"說着,也就站起身來,向陶太太點點頭道:"把我的帽子拿來吧。"陶太太見他說走就走,來意不明,去意也不明。因起身道:"範先生,我們家有很好的普洱茶,熬一壺你喝喝再走吧。"範寶華搖搖頭笑道:"我一肚子心事,我得回家去靜靜地休息一下了。"陶伯笙看他那神氣,倒也是有些醉意,便在牆釘子上取下了帽子,雙手交給他,笑道:"我給你去叫好一部車子吧。"範寶華接過帽子在頭上蓋了一下,卻又立刻取下來,笑着搖搖帽子道:"不用,你以爲我真醉了?醉是醉了,醉的不是酒。哈哈,改天再會吧。我心裏有點亂。"說着,戴了帽子走了。陶伯笙跟着後面,送到馬路上,他走了幾步,突然回身走過來,站在面前,低聲笑道:"我告訴你一件事。"陶伯笙也低聲道:"什麼事?"範寶華站着默然了一會,笑道:"沒事沒事。"一扭身子又走了。



    陶伯笙真也有點莫名其妙,手摸着頭走回屋子去。陶太太已把桌子收拾乾淨,舀了一盆熱水放在桌上,因向他道:"洗把臉吧。這範先生今天晚上來到我家,是什麼意思,是光爲了同你喝酒嗎?"陶先生洗着臉道:"誰知道,吃了個醉臉油嘴,手巾也不擦一把,就言語顛三倒四的走了。"



    陶太太靠了椅子背站着望着他道:"他好好地支使我到隔壁去,讓我看魏太太在作什麼?我也有點奇怪。我猜着,他或有什麼事要和你商量,不願我聽到,我就果然地走了。到了魏家,我看到魏太太也是一種很不自在的樣子,她說是病了。這我又有一點奇怪,彷彿範先生就知道她會是這個樣子讓我去看的。"陶伯笙笑道:"這叫想入非非,他叫你去探聽魏太太的舉動不成?魏太太有什麼舉動,和他姓範的又有什麼相干。"



    陶太太道:"那麼,他和你喝酒,有什麼話不能對我說嗎?"陶伯笙已是洗完了臉,燃了一支紙菸在椅子上坐着,偏頭想了一想,因道:"他無非是東拉西扯,隨便閒談,並沒有說一件什麼具體的事。不過,他倒問過魏太太兩次。"



    陶太太點着頭道:"我明白了。必然是魏太太借了範先生的錢,又輸光了。魏太太手氣那樣不好,賭一回輸一回,真可以停手了。範先生往常就是三萬二萬的借給她賭,我就覺得那樣不好。魏太太過日子,向來就是緊緊的,哪有錢還賭博帳呢。"



    陶伯笙靠了椅子背,昂着頭極力地吸着紙菸,一會兒工夫,把這支菸吸過去一半。點着頭道:"我想起來了。老範在喝酒的時間,倒是問過魏太太賭錢的。"陶太太道:"問什麼呢?"陶伯笙道:"他問魏太太往常輸了錢,拿什麼抵空子?又問她整晚在外面賭錢,她丈夫不加干涉嗎?當時,我倒沒有怎樣介意,現在看起來,必然是他想和魏太太再邀上一場賭吧?這大小是一場是非,我們不要再去提到吧。"陶太太點點頭。夫妻兩人的看法,差不多相同,便約好了,不談魏太太的事。



    到了次日早上,陶氏夫婦正在外面屋子裏喝茶吃燒餅。魏太太穿着花綢旗袍,肋下大襟還有兩個鈕釦沒有扣着呢;衣襬飄飄然,她光腳踏了一雙拖鞋,走了進來。似乎也感到蓬在頸脖子上的頭髮,刺得人怪不舒服,兩手向後腦上不住抄着,把頭髮抄攏起來。



    陶太太望她笑道:"剛起來嗎?吃燒餅,吃燒餅。"說着,指了桌上的燒餅。魏太太嘆口氣道:"一晚上都沒有睡。"陶太太道:"喲!不提起我倒忘記了。你的病好了?怎麼一起來就出來了?"魏太太皺着眉頭道:"我也莫名其妙,我像有病,我又像沒有病。"說着,看到桌上的茶壺茶杯,就自動地提起茶壺來,斟了一杯茶。她端起茶杯來,在嘴脣皮上碰了一下,並沒有喝茶,卻又把茶杯放下。眼望了桌上的燒餅,把身子顛了兩顛,笑道:"你們太儉省了。陶先生正作着金子交易呢。對本對利的生意,還怕沒有錢吃點心嗎?"



    陶太太笑道:"你弄錯了吧,我們是和人家跑腿,對本對利,是人家的事。"魏太太搭訕着端起那茶杯在嘴脣皮上又碰了一下,依然放下。對陶氏夫婦二人看了一眼,笑道:"據你這麼說,你們都是和那範寶華作的嗎?他買了多少金子?"



    陶伯笙道:"那不用提了,人家整千兩的買着,現在值多少法幣呀!"魏太太手扶着杯子,要喝不喝的將杯子端着放在嘴邊,擡了頭向屋子四周望着,好像在打量這屋子的形勢,口裏隨便的問道:"範先生昨天在這裏談到了我吧?我還欠他一點賭博帳。"



    陶伯笙亂搖頭道:"沒有沒有。他現在是有錢的大老闆,三五萬元根本不放在他眼裏。"魏太太道:"哦!他沒有提到我。那也罷。"說到這裏,算是端起茶杯子來真正地喝了一口茶。忽然笑道:"我還沒有穿襪子呢,腳下怪涼的。"她低頭向腳下看了一看,轉身就走了。



    陶太太望着她出了外面店門,這就笑向陶先生道:"什麼意思?她下牀就跑到這裏來,問這麼一句不相干的話。陶伯笙道:"焉知不就是我們所猜的,她怕範先生向她要錢?"



    陶太太道:"以後別讓魏太太參加你們的賭局了。她先生是一個小公務員,像她這樣的輸法,魏先生可輸不起。"陶伯笙道:"自今天起,我要考慮這問題了。這事丟開談正經的吧,我們手上還有那三十多萬現鈔,趕快送到銀行裏去存比期吧;老範給我介紹萬利銀行,比期可以做到十分的息。把錢拿來,我這就走。"



    陶太太道:"十分利?那也不過九千塊錢,夠你賭十分鐘的?"陶伯笙笑道:"不是那話。我是個窮命,假如那些現款在手上,很可能的我又得去賭上一場,而且八成準輸,送到銀行裏去存上,我就死心了。"



    陶太太笑道:"你這倒是實話,要不然,我這錢拿去買點金首飾,我就不拿給你了。"陶伯笙雖是穿了西裝,卻還抱了拳頭,和她拱拱手。笑道:"感謝之至。"說着,把牀頭邊那隻隨身法寶的皮包拿了過來,放在桌上,打開將裏面的信紙信封名片,以及幾份公司的發起章程,拿出來清理了一番。



    陶太太在裏面屋子裏,把鈔票拿出來,放在桌上,笑道:"那皮包跟着你姓陶的也是倒黴,只裝些信紙信封和字紙。"陶伯笙將鈔票送到皮包裏,將皮包拍了兩下,笑道:"現在讓它吃飽半小時吧。"



    陶太太道:"論起你的學問知識,和社會上這份人緣,不見得你不如範寶華,何以他那樣發財,你不過是和他跑跑腿?"陶伯笙已是把皮包夾在肋下,預備要走了,這就站着嘆口氣道:"慚愧慚愧!"說畢,扛了兩下肩膀帶了三分的牢騷,向街上走去。



    他是向來不坐車子的,順着馬路旁邊的人行道便走,心裏也就在想着,好容易把握了三十萬元現鈔,巴巴地送到銀行裏去存比期。這在人家範大老闆,也就是幾天的拆息。他實在是有錢,論本領,真不如我,就是這次買金子,賣五金,不都是我和他出一大半力氣嗎?下次他要我和他跑腿,我就不必客氣了。



    正是這樣地想着,忽然有人叫了一聲,回頭看時,乃是另一和範寶華跑腿的李步祥。他提着一隻大白布包袱,斜擡起半邊肩膀走路,他沒有戴帽,額角上兀自冒着汗珠子,他在舊青呢中山服口袋裏,掏出了大塊手絹,另一隻手只在額角上擦汗。



    陶伯笙道:"老李,你提一大包什麼東西,到哪裏去?"李步祥站在路邊上,將包袱放在人家店鋪屋檐下,繼續地擦着汗道:"人無利益,誰肯早起?這是些百貨,有襯衫,有跳舞襪子,有手絹,也有化妝品,去趕場。"



    陶伯笙對那大包袱看看,又對他全部油汗的胖臉上看看。搖搖頭道:"你也太打算盤了。帶這麼些個東西,你也不叫乘車子?"李步祥道:"我一走十八家,怎麼叫車子呢?"伯笙道:"你不是到百貨市場上去出賣嗎?怎麼會是一走十八家呢?"李步祥笑道:"若不是這樣,怎麼叫是跑腿的呢?我自己已經沒有什麼貨。這是幾位朋友,大家湊起來的一包東西。現在算是湊足了,趕到市場。恐怕時間又晚了。那也不管他,賣不了還有明天。老兄,你路上有買百貨的沒有?我照市價打個八折批發。我今天等一批現款用。"



    陶伯笙笑道:"你說話前後太矛盾了。你不是說今日賣不了還有明天嗎?"李步祥笑道:"能賣掉它,我就趁此弄點花樣,固然是好。賣不掉它,我瞪眼望着機會失掉就是了。我還能爲了這事自殺不成?"陶伯笙道:"弄點花樣?什麼花樣?"李步祥左右前後各看了一看,將陶伯笙的袖子拉了一拉,把他拉近了半步,隨着將腦袋伸了過去,臉上腮肉,笑着一顫動,對他低聲道:"我得了一個祕密消息,不是明天,就是後天,黃金官價就要提高爲四萬一兩。趁早弄一點現錢,不用說作黃金儲蓄,就是買幾兩現貨在手上,不小小地賺他個對本對利嗎?"



    陶伯笙道:"你是說黃金黑市價,也會漲過一倍?"李步祥道:"不管怎樣,比現在的市價總要貴多了。"陶伯笙笑道:"你是哪裏聽來的馬路消息?多少闊人都在捉摸這個消息捉摸不到。你一個百貨跑腿的人,會事先知道了嗎?"李步祥依然是將灰色手絹擦着額頭上的汗珠,喘了一口氣,然後笑道:"這話也難說。"



    陶伯笙道:"怪不得你跑得這樣滿頭大汗了。你是打算搶購金子的。發財吧,朋友。"說着他伸手拍了兩拍他的肩膀。李步祥被陶先生奚落了幾句,想把自己得來消息的來源告訴他,同時,又想到說話的人不大高明,躊躇了一會,微笑了一笑,提起包袱來道:"信不信由你,再會吧。"說着,提起包袱就跑了。



    陶伯笙看着他那匆忙的樣子,雖不見得有什麼可信之處,但這位李老闆,也是生意眼,若一點消息沒有,他何必跑得這樣起勁?陶先生爲了這點影響,心裏也有些動盪,便就順了大街走着,當經過銀樓的時候,就向門裏張望,果然,每家銀樓的生意,都有點異乎平常,櫃檯外面,全是顧客成排站着。看看牌子上寫的金價,是五萬八千元,他禁不住嚇了一聲,自言自語地道:"簡直要衝破六萬大關了。"他走到第四家銀樓的時候,見範寶華拿着一個扁紙包兒,向西服懷裏揣着,這就笑道:"怎麼樣,你也打鐵趁熱,來買點首飾?"



    陶伯笙搖搖頭道:"我不夠那資格。老兄倒是細大不捐,整千兩地儲蓄,這又另外買小件首飾。"說着話,兩人走上了馬路。範寶華握住他一隻手笑道:"我們老夥計,你要買首飾就進去買吧,瞞着我幹什麼。"



    陶伯笙笑道:"我叫多管閒事,並非打首飾。"說着,低了聲音道:"老李告訴我一個消息,說是明後天黃金官價就要提高。勸我搶買點現金,他那馬路消息,我不大相信。我走過銀樓,都進去看看。果然,今天銀樓的生意,比平常好得多。"範寶華笑道:"那真是叫多管閒事。你看着人家金鐲子金錶鏈向懷裏揣,你覺得這是你眼睛一種受用嗎?"



    陶伯笙道:"那麼,範先生到這裏來,決不是解眼饞。"範寶華眉毛揚着,笑道:"買一隻鐲子送女朋友。老陶,你看,這個日子送金鐲子給女人,是不是打進她的心坎裏去了?我要回家等女朋友去了,你可別追了來。"



    陶伯笙道:"昨晚上,你不就是叮囑了一遍嗎?我現在到萬利銀行去,老兄可不可以陪着我去一趟,我想做一點比期。"範寶華道:"你去吧,準可做到十分息。這幾天他們正在抓頭寸。"說畢,他一扭身就走了。



    陶伯笙站着出了一會神,自言自語地道:"這傢伙神裏神經,什麼事情?"說畢,自向萬利銀行來。這已快到十一點鐘了。銀行的營業櫃上,正在交易熱鬧的時候。陶伯笙看行員正忙着,恐怕不能從容商量利息。就把預備着的範寶華名片取了出來,找着銀行裏傳達,把名片交給他道:"我姓陶,是範先生叫我來向何經理接洽事情的。"傳達拿了名片去了,他在櫃檯外站着,心想何經理未必肯見。那傳達出來,向他連連招着手道:"何經理請進去,正等着你呢。"



    陶伯笙心裏想:這是個奇蹟,他會等着我?於是夾了皮包,抖一抖西服領襟,走進會客室去,還不曾坐下,何經理就出來了。首先問道:"範先生自己怎麼不來呢?"陶伯笙這才遞過自己的名片去,何經理對於這名片,並沒有注意,只看了一眼,就再問一句道:"範先生自己怎麼不來呢?"



    陶伯笙道:"剛纔我和他分手的,他回家去了。"何經理道:"儲蓄定單,我已經和他拿到了。這個不成問題。現在是十點三刻,上午在中央銀行交款,還來得及。陶先生你什麼話也不用說,趕快去把他找來,我有要緊的話和他說。"陶伯笙道:"是不是黃金官價,明天就要提高?"何經理手指上夾着一支紙菸,他送到嘴裏吸了一口,微笑了一笑,因道:"不用問,趕快請範先生來就是。我們不是談什麼生意經,我是站在一個朋友的立場我應當幫他這麼一個忙。我再聲明一句,這是爭取時間的一件事,請你告訴範先生千萬不可大意。"



    陶伯笙站着定了一定神,向他微笑道:"我有三十萬現款打算存比期。"何經理不等他說完,一揮手道:"小事小事。若是給範先生馬上找來了,月息二十分都肯出,沒有問題,沒有問題。快去吧。又是五分鐘了。"



    陶伯笙笑問道:"何經理說的是黃金官價要提高?"他微笑了一笑,仍然不說明,但點頭道:"反正是有要緊的事吧?快去快去!"說着,將手又連揮了兩下。陶伯笙看那情形,是相當的緊張,點了個頭,轉身就走。他爲了搶時間,在人行便道上,加快了步子走。他心裏想着,我這三十萬,不存比期了,加入範寶華的大批股子,也買他幾兩,心裏在打算髮財,就沒有想到範寶華叮囑他的話,徑直地就向範家走去。



    在重慶,上海弄堂式的房子,是極爲少數的,在戰時,不是特殊階級住不到這時代化的建築,因之範寶華所住的弄堂,很是整潔,除了停着一輛汽車,兩輛人力包車,並沒有雜亂的東西。陶伯笙一走進弄堂口,就看到一位摩登少婦,站在範寶華門口敲門。這就聯想到範寶華叮囑的話,不要到他家去,又聯想到他說,要送一隻金鐲子給女朋友,這事一聯串起來,就可以知道這摩登少婦敲門,是怎麼一回事了。但他心裏這樣想,腳步並沒有止住,這更進一步地看着,不由他心裏一動,這是魏太太呀。他立刻止住了腳,不敢動。



    正自躊躇着,卻見李步祥跑得像鴨踩水似的,走過來。陶伯笙回身過去,伸手擋了他的跑,問道:"哪裏去?"李步祥站住了腳,臉上紅紅的,還是在舊中山服口袋裏,掏出灰色手絹來擦額角上的汗,他喘着氣笑道:"我丟了生意都不作,特意來給老範報信。"



    陶伯笙道:"還是那件事,黃金官價要提高。"李步祥道:"這消息的確有些來源,我們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反正搶買一點金子在手上,遲早都不吃虧。"



    陶伯笙點點頭道:"消息大概有點真,剛纔我到萬利銀行,那何經理就叫我來催老範的,他更說得緊張,說是一分鐘都不能耽誤。"李步祥拉着他的手道:"那我們就去見他報告吧。"



    陶伯笙搖搖頭道:"慢來慢來。他昨天就叮囑過了,叫我們不要去找他。剛纔在馬路上遇到,他又叮囑了一遍。"李步祥道:"那爲什麼?"



    陶伯笙道:"大概是在家裏招待女朋友。"李步祥哧着笑了一聲道:"瞎扯淡!老範和女朋友在一處玩,向來不避人的。我們這兩位跑腿的,在這緊要關頭,不和他幫忙,那還談什麼合作?而且我們和他跑腿,不爲的是找機會嗎?有了機會,自己也弄點好處,怎能放過。真的,一分鐘也不能放過去。走走!"說着,拉了陶伯笙的手向前。他笑道:"考慮考慮吧,我親眼看到一位摩登少婦敲門進去。"說時,他將身子向後退。李步祥道:"是不是我們認得的?"陶伯笙笑道:"熟極了的人,是魏太太。"李步祥哈哈大笑道:"更是瞎扯淡,她是老範的賭友,算賭帳來了。避什麼嫌疑。"說着,他不拉陶伯笙了,徑直地走向範家門口去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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